杏花河畔,朔元詩會。
十里長街上人頭攢動,大半是各郡趕來的文人士子。
風月樓中人滿為患,已經擴建的歸云閣更是水泄不通。
原本的酒樓,已經把左右幾家打通,成了一家規模甚大的園子。
能在杏花河畔占據小半條街,沒有點朝廷的背景是不行的。
趙閑初來的時候,見歸云閣變樣,還有些遺憾。
本著職責去查背后的金主是誰,看有沒有做強賣強賣的事情。
結果查來查去,發現背后的金主姓趙,是彭峪郡的老牌望族,和當今的長公主關系匪淺,手筆也大,直接連地帶房子一塊買了,推倒重建。
趙閑看到這里,很識趣的沒再往下查。
再查下去,說不定得把自己關進去。
這間園子,是趙家出資給朝廷修的,趙家是商賈之家,給朝廷的聘禮,總不直接用官銀。
歸云閣掛在宗人府名下,皇室宴請都在這里,朝廷牽頭舉辦的詩會燈會,也在這里舉行。
以前的胖掌柜,還是這里的當家,有了朝廷做靠山走路帶風,見了將門子弟再也不用點頭哈腰,可以稱兄道弟了。
詩會在主樓舉行,自然少不了京師第一才子李夏李公子。
龍澗山搬到西邊,不能再亂挖里面的玉精石。
李夏調到工部任職,監督修建各種仙家建筑。
她和成彩柔已經成了婚,不過成彩柔待罪之身不好出面,只有他一個人過來。
歸云閣的后園中,女子嬉笑聲不斷,還有不少高門貴子來往。
一間水榭的門口站著黑羽衛守候,里面燈火通明。
趙閑頗為無趣的靠在窗邊,看著桌子上的嬉笑嫣然。
屋里很暖和。
陳靖柳褪去了小襖,認真的碼著桌上的雀牌,手邊放著一大堆銀子。
龍離公主身著大紅宮裙,旋轉著手上的玉質小牌,打量著旁邊的女子。
荊雪少有的從書樓走出來,表情凝重,看著面前的東西。
小寒站在荊雪身后,愁眉苦臉,數著手里為數不多的碎銀子。
旁邊作陪的,是以前茗樓的花魁李旖韻。
身材高大的尉遲虎站在身后,穿著一件不合身的書生跑,搓著手哈哈大笑,將一大堆銀子收回來,說道:“都說了讓你少贏點,咋就不長眼色。”
曾經能艷滿東華的李旖韻,已經成了將軍府的少夫人,此時頗為羞澀的說道:“幾位姐姐讓著妾身,得罪了。”
“無妨!”
龍離公主表情平靜,轉頭道:“當家的,沒銀子了。”
趙閑招了招手,讓家丁小白龍端了盤銀子過來,送到了桌上。
荊雪頗為尷尬,想要起身,求助目光望向了趙閑:“你來吧!”
趙閑靠在門框上,攤開手道:“沒事,很簡單。”
方才見荊雪手生,只是指點了兩下,便被一群女子教訓的滿頭包,他那里敢上場送死。
身為刀客,該退的時候,還是要退的。
若不是作的打油詩實在拿不出手,他已經去主樓湊熱鬧了。
尉遲虎長年混跡花叢,對這個頗有研究,若不是陳靖柳助陣,簡直就是在他趙家大公子這里搶錢。
此時,尉遲虎也贏得有些不好意思,悻悻然的走到了門口,笑道:“趙兄,得罪了。”
如今尉遲虎已經進入了黑旗軍,雖然他老子是將軍,但尉遲虎的一身好武藝在,也沒人不服。
經過了一年多的沉淀,他這京城一慫,總算變成了京城一霸。
畢竟能打的年輕人,都跑出去游歷了。
“無妨!”趙閑偏偏頭,與尉遲虎并肩走向廊道。
兩人都走的蠻橫霸道路數,體格不相上下。
小寒轉眼望去,只覺得兩只熊瞎子穿著書生袍,在廊道里橫行霸道。
“唉!”
尉遲虎背著雙手,顯出幾分老成的姿態,說道:“快過年了,要是沈雨在肯定更熱鬧,她手藝最好,陳靖柳都是她教出來的,要是她在,你今天肯定得得把這園子輸出去。”
被沈雨威脅了十來年,或許是習慣了。
真就這么音訊全無的走了,尉遲虎經過起初的得意,現在反而有些落寞。
人一輩子,能有幾個朋友。
趙閑臉色微黯,沒有說知道的消息,只是道:“她一向聰明,吃不了苦,放心便是。”
話雖這么說,可外面是仙人的地盤,一個凡人女子,在聰明又有何用。
站在小湖的走廊邊,二人都是沉默不言。
家丁打扮的小白龍,也作出老成的模樣,背著手唉聲嘆氣。
外貌只是五六歲的小孩,這模樣實在有些滑稽。
尉遲虎抱著胳膊,思索了片刻,說道:“最近關外不太平,鷹爪房死了不少探子,有個叫張宇的兄弟,死前指著鎮東關,怕是有人瞄上了大玥。”
趙閑望著滿園燈火,語氣平靜:“有高人說某家盯上了大玥,殷老沒能找出苗頭,來人隱藏的極深,殿下也只能靜觀其變。”
已經知道有人暗中窺視這座小福地,但關外天大地大,任何仙家宗門都有可能,總不能將所有人都灑出去尋找。
靜觀其變,暗中提防,是唯一的辦法。
“會不會是天梭城?”
尉遲虎琢磨了片刻,覺得這個可能性最大,畢竟大玥就處在天梭城的勢力范圍內。
趙閑回答:“都有可能。”
尉遲虎嘆了口氣,扶著廊道的護欄,沉聲道:“守不住天書峽,大玥,就真的完了。”
趙閑轉過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擋不住,我也死在你前面。”
尉遲虎撇撇嘴,說道:“能活著,誰會想死。”
趙閑不可置否,轉身離開了廊道,前往了主樓旁的一間小院。
園中燈火通明,樓中人聲鼎沸。
送走朝庭過來拜訪的客人后,年近古稀的老人,杵著黃梨拐杖,看著士子佳人的來來往往。
趙閑取了披風,走到老人的身后,給他披在了肩上:
“老太公,寒冬臘月的,進屋吧!”
趙牧,趙閑的祖父,祁安縣趙家的當家之人。
年近古稀,老人的精神尚可,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間水榭中。
三年未見,曾經略顯稚嫩的孫子,已經長成了大人。
要成家了。
趙老太公摩挲著黃梨木拐杖,語氣平和:“無妨,再看看。”
趙閑站在了上風口,用身體擋著冬日寒風。
他的眼睛,也望著那間水榭,里面裝的是他的心。
廊道下方,有書生與仕女琴瑟和鳴,也有文人揮墨傷春悲秋。
老太公趙牧面帶笑容,唏噓道:“真美,我當年,也這么瀟灑過。”
話語中沒有羨慕。
鶴發白首的老太公,什么都經歷過,只是懷念往日的時光罷了。
趙閑笑了笑,沒有接話。
不知該怎么接。
生死輪回是天道,可放在親人身上,誰又不希望親人長生不老。
人是有私心的。
趙老太公看了許久,才輕聲道:“閑兒,知道小時候,為什么帶你看那么多煩心事嘛?”
蹣跚學步之時,老太公便牽著趙閑的手,逛遍了祁安縣的大街小巷。
獵戶打獵,農夫插秧,織工織布,牧童放羊。
乞丐如何熬過最冷的雪天,孤寡幼小如何自謀生路。
犯事被罰的苦役如何生存,低人一等的龜奴如何茍活。
看盡了為人的悲苦。
趙閑微微躬身,說道:“讓我知道,最苦的時候該怎么活下去。”
趙老太公點了點頭,扶著拐杖,輕嘆道:“人活一輩子,就一件大事,生個孩子。功名利祿也好,忍辱負重也罷,都是虛的。”
趙閑點點頭,安靜聽著,沒有反駁。
傳香火,確實是一件大事情。
不過,趙老太公接下來的話,卻讓趙閑頗為意外:
“做多大的官,賺多大的名聲,或者窩囊下賤,受萬人唾罵,世間種種,總有被忘掉的一天。”
老太公看著園中燈火,輕聲道:“百年千年,甚至萬年后,當最后一個知道我們的人死去,你我便不復存在,只有姓氏和血脈,還能記著我們。”
趙閑搖頭,溫聲回答道:“現在的日子,總要過的。”
“要過。”趙老太公站在寒風中,緩緩點頭;“不過,當你留下血脈后,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和子孫后代沒關系了,走多高走再遠,總會有被人忘記的一天。”
他轉過頭,看向身材健壯的少年郎:“你我能站在這里說這些話,可又有誰記得祖先曾做過什么事情,叫什么名字。”
趙閑微微蹙眉,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想過。
人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若追溯本源,必然能追尋道天地初開的那一刻。
十代百代之后,誰又能知道祖先做過什么。
留下的,只有一身血脈罷了。
趙閑琢磨了片刻,輕聲道:“老太公此言有理。”
趙老太公慈祥一笑,說道:“我趙家先祖,是投奔到大玥的難民,所傳家訓,也是先祖吃了太多苦難,才琢磨出的道理,人一輩子,無非是咬牙活著,傳個香火。”
趙閑第一次聽見這個,并不驚奇。
天柱山脈被劈開前,東方十郡總共也沒多少人,現在大玥的百姓,半數都是歷史上逐漸融入的。
他略微思索,說道:“生而為人,總得活出點意思。”
若留下血脈后便再無念想,人和動物,就沒了區別。
老太公摩挲著拐杖,輕輕點頭:“所以了,你給趙家留個香火之后,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能活多久便活多久,不用操心子孫后輩,他們,活的下去。”
趙閑渾身一震,沒想到老太公在這里等著他。
想來,老太公已經知道他涉足修行一道的事情。
畢竟大玥最近的動靜很大,趙家這么大產業,知道些許消息很正常。
趙老太公這句話,是讓趙閑了卻紅塵,卸下肩膀上的枷鎖。
大道朝天,長生不老,怎么能被幾個凡人所牽絆。
沒了趙閑,趙家照樣是趙家,香火不斷,就改變不了什么。
“老太公。”
趙閑身形筆直,說道:“您就好好頤養天年等著抱孫子,若我真的一心只想著做仙人,便不是趙閑了。”
趙老太呵呵笑道:“仁義禮智信,天地君親師,這是人肩上的擔子,做好一個人,不容易。”
趙閑鄭重點頭:“知道的。”
有些時候,做好一個人,遠比做好一個仙難。
趙老太公沒有繼續勸說,望向小湖邊的水榭,輕聲道:“荊雪和長公主都是好姑娘,她們生來就是天上人,莫要為了私心,耽誤她們。”
趙閑認真說道:“若是到了會拖累她們的那一天,我知道怎么做。”
回應趙閑的,是掃過來的一拐杖。
自幼養成的習慣,讓趙閑本能的后跳,直接竄出去幾丈遠。
趙老太公杵著拐杖,怒聲道:“堂堂趙家男兒,豈能連女人都壓不住,你小子就是給我爬,也得爬到天上去。”
“知道啦知道啦!”趙閑訕笑著跑上前,連忙扶住老太公。
廊道下的一間茶舍中,熏香迷茫。
紅衣小狐貍規規矩矩的坐在棋盤旁,給兩個老人家切茶。
陸劍塵坐姿隨意,把玩著手中棋子,淡然道:“趙老當家,是個明白人。”
棋盤對面,殷渠正襟危坐,身著道袍仙風道骨,額頭卻全是汗水,看著棋盤皺眉苦思。
聽見他的話,殷老頭撇撇嘴:“這小子,多少明白人勸他,還是鉆牛角尖,甲子之后親人故去,怕是要成心魔。”
陸劍塵淡淡哼了一聲:“你懂個屁!”
殷老頭臉色一僵,抬眼道:“小陸,你說話要尊重些,我在大玥做牛做馬的,可都是為你相好和弟子,真把我惹急了,我教訓起徒弟來,可不留手。”
小狐貍白丘,細聲細氣的打岔道:“少爺說過,罵人不對。”
雙眸靈氣逼人的小狐貍,較之以前已經有了更多的人樣。
不再呆板的守規矩,如同學堂中的稚童,開始學著做人的道理。
老琴師氣勢全無,慈眉善目的轉過頭,安慰道:“他不算人,爺爺我從不罵人。”
“嘿!”
殷老頭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在棋盤上,將棋子震的老高。
老琴師眉頭一皺,冷聲道:“臭棋簍子,你還想耍賴不成?”
殷老頭低頭看去,方才的棋局已經亂七八糟,他‘大驚失色’的說道:
“哎呀!都怪老夫心境起了波瀾,沒收住手,罪過罪過,咱們重來一局!”
陸劍塵以‘琴棋雙絕,劍開五岳’名震天下,殷老頭那里是對手。
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自然要撒潑打滾。
老琴師對此也不在意,反正心思就沒放在棋盤上。
殷老頭將黑白子掃回棋簍,隨意說道:“在大玥布局的那一位,是想在南嶼洲培養一股勢力,現在小福地藏不住被人盯上,可有后手?”
殷老頭做了這么多,自然也看出了幾分東西。
定然是某家主脈想要在南嶼洲扎根,才這么大手筆的打好底子,培養龍離公主。
老琴師淡淡哼了一聲,隨意道:“領上了路,便要自己走。”
很明顯,沒有后手。
殷老頭皺起眉頭,琢磨片刻,說道:“岳平陽年老體弱,我不善殺伐,僅靠荊雪和龍離公主不夠,你可還能出劍?”
連他都找不到蹤跡,來人必定修為高深,敵暗我明之下,殷老頭也沒有把握能保住小福地。
大玥,終究少了位獨當一面的強者。
老琴師把玩著白色棋子,隨意道:“無劍可出。”
殷老頭摸著下巴,問道:“手中無劍還是心中無劍?”
“都沒了。”
老琴師臉色平靜,沒有半點留戀。
殷老頭臉色苦了起來,琢磨片刻,搖頭嘆息道:“罷了,這一劫遲早要來,只能靜觀其變了。”
夜色漸深,文人世子逐漸散去。
寬大馬車行駛在官道上,帶著家丁小帽的小白龍,愁眉苦臉的持著馬鞭。
朝中的政務繁忙,龍離公主又閉關許久,已經積壓了很多折子。
龍離公主在歸云閣呆了不久,便先行回了閑王府。
馬車上,小寒氣鼓鼓的坐在窗邊,埋怨道:“李夫人真是的,明知仙子姐姐剛學,也不知道讓著些。”
身著碎花小襖,二八芳齡的女孩,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
不過那心疼銀子的模樣,倒是和以前沒什么變化。
“是我學的太慢。”荊雪再無往日的清冷淡然,眉宇間略顯黯然。
到了今天才發現,她除了劍,真的什么都不會,連個凡人女子也比不過。
小寒嘻嘻一笑,連忙湊進了些,安慰道:“少爺說過,人各有所長,下次我們來論劍,看還有誰敢贏咱們家銀子。”
說著,她又瞄向了正襟危坐的自家少爺,抱怨道:“少爺,對吧?”
“沒錯!”趙閑呵呵一笑,回應了句。
不過,荊雪依舊有些失落,坐在馬車上,神色恍惚。
趙閑掀起車簾,已經走到了溢洲城東郊,黑夜中鄉野幽靜。
他想了想,說道:“荊雪,我陪你走走。”
荊雪抬起眼簾,又低了下去:“好!”
小寒連忙招呼家丁停下馬車,然后再次啟程,先行回了雀鳴山。
官道四下無人,路邊有少許積雪,踩在上面咯吱作響。
“怎么了?”趙閑拉著女子的手,輕聲詢問。
“沒什么。”荊雪搖了搖頭,遲疑少許,又說道:“感覺這里不一樣。”
趙閑露出笑容,看著太平無事的山野,問道:“什么不一樣?”
荊雪步履輕盈,感覺著手上傳來的溫暖,柔聲道:“這里很好,沒有仙人與凡人的區別,我空有境界修為,便顯得格格不入。”
大玥朝廷對荊雪十分敬畏,但荊雪知道,只是敬畏她的修為。
換做任何一個元嬰境高人來這里,得到的待遇都是一樣的。
而她除了這身修為再無他物,來了大玥,竟然生出一無是處的感覺。
行走在山野間,皎潔月光灑落在雪面。
趙閑沉默少許,安慰道:“這就是凡人該有的日子,平平淡淡,想要一枝獨秀可以,想要默默無問也沒人攔著,這是屬于弱者的自由,因為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
荊雪柳眉輕蹙,認真思索了片刻,問道:“那我算是高個子?”
趙閑輕笑道:“想當高個子可以,不想當也沒有人能強迫,大玥不是一個宗門,是一個小天下,在圣人治下的小天下。”
大玥自開國以來便是書生之國,雖然沒有儒家一脈敕封的君子賢人,但儒家,從來都不以戰力論高低。
圣人的學問能學到多少,能用到多少,何須他人的認可。
荊雪不是三教門生,對這些事情了解不多,只是認真道:“我是劍客,信奉劍道,身為劍客,便沒有在人下面的道理。”
既然來了大玥,這以后便是她的新家。
她再一天,就沒人能跨過她對大玥動手。
趙閑眨了眨眼睛,忽的摸了摸鼻子,打趣道:“話不要說太絕。”
“嗯?”
荊雪一愣,難不成她的劍道,出了問題?
趙閑只是呵呵一笑,沒有解釋。
不久后,趙閑獨自回到了閑王府。
行走在廊道間,用手揉著還有些疼的腰,表情頗為郁悶。
只不過是覺得站著太累,想把荊女俠放到躺一會看月亮,又沒做什么,就被直接摔了出去。
等他站穩,荊女俠早已不見了身形,恐怕也已經回了書樓。
“修為低,就是吃虧。”趙閑感嘆了一句。
小院給了陳靖柳居住,這些天他住在閑王府。
正準備去殷老頭那里繼續論道,卻發現寢宮燈火還在亮著。
身著紅衣的龍離公主,坐在書案前,認真看著手上的折子。
修建仙家建筑調撥錢糧,不通過戶部,直接又典魁司負責,交給長公主批閱。
桌上已經放了厚厚了一摞。
趙閑走到書案前,柔聲道:“殿下,還沒休息?”
燭火照在女子臉頰上,模樣專注認真。
聽見問候,龍離公主沒有抬頭,說道:“你先歇息,我待會過來。”
話一出口,她覺得不對勁,又繼續道:“陪你喝酒。”
趙閑呵呵一樂,沒有拆穿。
朝廷的事,他不能逾越規矩代為批閱,幫不上忙。
左右看去,趙閑走到琴臺之前。
空曠琴音在屋內響起,驅散了冬夜的枯寂。
龍離公主筆鋒一頓,轉頭看去,卻見男子端坐與琴臺,彈得卻是那首市井女子最喜歡的‘鵲橋仙’。
琴音柔婉,帶著少許匠氣,只能說中規中矩。
龍離公主的雙眸中,卻顯出幾分小女兒的滿足。
按常理來說,應該是她坐在琴臺邊,趙閑書案前。
不過,都一樣。
男人如水般溫柔,出現在最需要的地方,更能沁人心脾。
翌日
晨鐘在雀鳴山間響起。
薄霧迷茫,樓臺廊宇如處在仙境之中。
龍離公主的閨房內,幾個酒壇空空如也。
清晨第一縷的陽光灑下。
趙閑來到的雀鳴山的最頂端。
周邊山水氣運,在大陣的牽引下有韻略的流動。
清晨薄霧還未散去,遠方的溢州城露出少許高樓,如云海間的集市。
家丁打扮的小白龍,沒精打采的站在旁邊,昏昏欲睡。
小寒也是差不多,爬山累了,坐在山頂的小亭子里搓著小手。
趙閑用鏟子在地上挖了個小坑,把晶瑩剔透的桃核埋了進去。
站在山巔,看著臘月里有些荒涼的雀鳴山,趙閑有些期待。
山巔位于王府內,下方就是殷老頭打造的各色宅院,自山腰往上綿延數里。
也不知什么時候,這里能像步月山一樣,千里桃花四季長開,變成真正的人間仙境。
腳步聲由遠及近,身材微胖的黑羽衛杜庭,小跑著走了上來,招手道:
“閑哥,有個叫許墨的小子,在山腳求見。”
杜庭率領的天究隊,曾經是天字頭之恥,現在擴充人手后身份才水漲船高,不過喜歡在青樓附近閑逛的毛病還是沒改。
趙閑回過神,帶著小寒下了山頂,輕聲道:“讓他去青木觀,以后就在那里修行。”
杜庭嘿嘿的跟在后面,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趙閑自是察覺到了,轉頭輕笑道:“怎么,看上了那家的姑娘,不好開口?”
杜庭尚未成婚,依他現在的身份,取個好姑娘不難。
不過他一向臉皮薄,開不了口也正常。
杜庭猶豫了片刻,才說道:“閑哥,我天資不好,也沒個想要的師父。胡姐兒給我出主意,讓我去外面轉轉,你看?”
胡蘭芝手臂受傷退下來后,在典魁司中安排內務,較之以前清閑了許多。
不過修行中人斷了大道,再清閑也難免有些心中失落。
不想曾經的隊中兄弟也落個求仙無門的下場,便想讓杜庭出關游歷。
趙閑略微思索,搖頭道:“你出去活不了多久,先跟著殷老學幾樣本事再說。”
并非看不起杜庭,而是這娃太老實,出了大玥,基本上是羊入虎口。
杜庭誠惶誠恐,連忙擺手道:“我那兒敢勞煩殷前輩。”
殷老頭在大玥的地位,可以說是超然于世,連岳平陽見了都幾位鄭重。
杜庭身為內修,即便有心去請教,也不敢隨意開口。
“無妨。”趙閑呵呵一笑,靠近幾分,對杜庭小聲說了幾句。
身材微胖的杜庭滿臉詫異,說道:“殷前輩對這些俗物也感興趣?”
趙閑咳嗦一聲,擺手讓他趕緊滾蛋。
小寒滿臉狐疑,走到自家少爺身邊,哼哼道:“少爺,你又教唆別人做壞事,小寒要告訴殿下和仙子姐姐。”
趙閑臉色一正,抬手在小妮子的腦門上揉了下,弄亂了整齊的發髻,沉聲道:
“人各有所好,這叫對癥下藥,不要亂說。”
小寒笑瞇瞇的整理著頭發,嘟嘴道:“少爺說的是,小寒知道了。”
年方二八的窈窕少女,正直活潑的年紀,這句話,那有半點認錯的模樣。
趙閑也不在意,目光望向東方,很遠的地方。
自幼一起長大,最了解趙閑的人,莫過于小寒丫頭。
她抿了抿嘴,站在跟前,輕聲道:“少爺,洛兒姐姐在外面,會不會想咱們?”
趙閑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遠方。
仙凡有別,身居九天之上,就算是想著,也不過是低頭看上一眼。
對于凡人來說,根本無法察覺,又怎么去猜她的心思。
極遠的東方。
玉瑤洲的南邊的小角落,一座小樓騰空而起。
身著月白色衣衫的柔弱女子,坐在書案前描繪著那副山水畫。
畫卷上云霧繚繞,大紅色牡丹和一顆青竹靠在一起,在山河上逐漸顯出身形。
小樓下的城池中,一個背負書箱的年輕人,躬身告別。
他的手上,多了一盒棋子。
曾有兩位先賢,以天地為棋盤,山河為棋子,在滄海之濱下了半局棋。
執白一方,始終未能落下最后一子,散神魂與天地。
剩下的白子,如今在背書箱的年輕人手里。
這局棋,總是要有人與執黑子的哪一位,下完的。
若是輸了。
南宮天洛看向畫卷那顆茁壯成長的青竹,聲音輕靈柔美:
“就得你們,掀了這張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