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心頭一喜,扔下了托盤,蹦蹦跳跳的跑過來,取出了晚縈一條雀紋蘭草的絳色緞裙,從妝奩盒子里拿出了綠玉點翠金步搖和一對翡翠枯葉耳墜、一條白玉珠串。
晚縈又去了勤政殿,這一次門口的侍衛沒有阻攔她,劉公公也不在,她輕手輕腳的走進去,心里盤算著究竟該說什么怎樣說,心里演練過千次萬次,可當一走近,她就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心里亂哄哄的一片,像是一鍋漿糊。她還是順著墻角走,這一次轉角處多了一盆臘梅盆栽,晚縈心神不寧差一點一腳踢翻,她一聲短呼,猛的又捂緊了雙唇,貼在墻上,她朝里看,看見慕云平坐在容蕓的身旁對著前邊指著什么,兩人都笑得很開心,晚縈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見不遠處繃著一塊白色的幕布,幕布上印出皮影的影子,原來在看皮影戲。
容蕓滿頭珠翠,抱著手爐依偎在慕云平的身邊,劉公公帶著一臉討好般的慈祥立在一旁,指揮著宮人為他們添茶布置點心,晚縈一看頓時就失去了解釋和挽回的勇氣,她收回視線來,身子靠在墻上抵住,仿佛不在墻上借點兒力,她就會軟化成一團水,流到臺階下去。
來的時候晚縈是懷著期待雀躍的心思的,但現在卻懨懨的,像是被霜打過的春花,她慘淡著臉色,一眼不發的出了勤政殿的大門。沒走多遠,碰見許傾城迎面走來,她正要轉身回避,卻發現兩側都是高墻。
許傾城走上前來,把手里的手爐往她懷里一塞,晚縈下意識的接住,她此刻有些害怕許傾城,因為許傾城早就把剩下的三包藥給了她,但她卻遲遲沒能下手,她違背了她們的約定。
晚縈轉身欲走,許傾城卻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眼神淡淡的掃過她的臉和她的小腹,但其實厚重的衣物包裹著,什么也看不出,但是許傾城和她自己都知道,她的腹中已經懷上了慕云平的孩子。
“你后悔跟我一起了,是嗎?因為你根本就不想報仇?!?
晚縈搖頭:
“我沒有后悔?!?
許傾城道:
“不,你有。因為你愛上了他。”
“我沒有?!?
“如果你沒有,你為什么遲遲不下手?”
晚縈沉默了下來,她不愿意承認自己愛上了慕云平,可是自己嘴上反駁得很快,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但是卻無論如何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心。
因為她知道,自己真的已經愛上了慕云平。
她以為她是愛江逾白的,但其實不是;她以為慕云平是愛她的,但其實也不是。人在孤獨困苦的年少時代,總是覺得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就可以天長地久,永永遠遠都不會褪色,永遠那么鮮艷明麗,但其實移情別戀真的很容易。
晚縈囁嚅著雙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許傾城質問的目光里淚流滿面。
“可是,可是他已經不愛我了?!?
許傾城冷冷的笑道:
“他不是不愛你了,他是從來就沒有愛過你?!?
晚縈多想騙自己他是愛過的,可是這事實被許傾城就這樣明目張膽的放在眼前,她就像被剝光了衣服一樣的難堪,手上漸漸無力,“砰”的一下是手爐砸到了雪地里。
晚縈緩緩的蹲下身去,竭力的忍著淚水,她想伸手去撿那歪在雪里的手爐??墒且欢紫氯ゾ屯耆氖チ肆?,所有的堅韌全盤崩潰,她向后一斜,整個人就坐在了地上,看著模模糊糊的袖爐,忽的痛哭出聲,不管不顧,她再也不想那么多了,她現在只想哭,把所有的眼淚都流盡。
她不管別人會怎樣看她,她只知道,她的心好痛??!疼得她倒吸涼氣,疼得她連腰都撐不起來了。
越哭越忍不住,越哭眼淚越多,眼淚汩汩的流,好像山泉水一般流個不停,晚縈眼前迷迷蒙蒙,耳邊也恍恍惚惚,腦中像是繃著一根弦,被人瘋狂的撥著。似乎許傾城也蹲下身來安慰她,但是她恍惚間什么也聽不見了,只想流淚,只想流淚,什么也不想,只想哭,流干自己的淚流干自己的血,最好就此死去。
天也昏地也暗,黑壓壓一片云也聚集過來,籠罩在晚縈身旁的紅墻黛瓦上,像是雖是都要傾覆下來。而眼前也越來越黑越來越黑,終于,心口連帶著小腹驟然一痛,晚縈徹底昏死了過去。
待晚縈緩緩醒來時,窗外已經黑壓壓一片了,屋內點起燭光,更顯得窗外黑黝黝的深不可測。她緩緩的轉動著眼珠,赭色的地毯、新換的仙鶴幽篁圍屏、梨花木幾椅,窗戶旁的花幾上放著那盆慕云時送的碗口大的白菊,再遠處是一扇兩人高的多寶槅子。是蘭麝殿。
“你醒了?”
有個人影湊了上來,晚縈定睛細看,竟然是尤雪。
“怎么是你?”晚縈很是意外。
尤雪笑了笑,道:
“下午我去慈仁宮請太后到勤政殿看皮影戲,見你在勤政殿外不遠處的長巷里暈倒了,那時候又只有許修儀在,四處不見人,就派人把你送回來了?!?
晚縈呆呆的沒說話,尤雪又說:
“皮影戲剛散,她們都赴宴去了,許修儀被劉公公剛剛請走,我才來不久?!?
晚縈閉著眼睛,好一會兒才問道:
“你怎么不去赴宴?”
尤雪呆了一下,苦笑道:
“我腸胃弱,不能吃得太晚會積食,所以就推了?!?
尤雪端過一杯水到晚縈嘴邊,道:
“你剛醒,喝點水潤潤嗓子。太醫說你的情況太危險了,身子太弱,要好好的修養保胎,切不可再傷情動氣?!?
晚縈睜開眼細細打量著尤雪,短短幾天,她瘦了很多,臉色也顯現出隱隱的青白,眼下有些浮腫,眼睛里布滿了纖細的血絲,像是蜘蛛網似的。臉頰也凹陷下去,顯得顴骨更高了,眼睛也更大更圓,像是安了兩顆有瑕疵的明珠在臉上。她穿著琥鉑色橘黃滾邊的小袖短襖,但那袖管卻顯得空空蕩蕩,手腕處露出一個大洞,往里面呼呼的漏著風。她整個人都失去了以往的風韻和神采,變得如同深秋將枯未枯的嬌花。
“怎么?不渴嗎?”
尤雪一聲提醒讓晚縈回過神來,她已經盯著尤雪的臉愣得太久了。
晚縈微微抬起頭來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問:
“銀月和皎皎呢?”
尤雪道:
“我讓她們在外面守著了?!?
“你有話跟我說?”
尤雪把玩著手中尚有余溫的杯子,聽了晚縈的話,驀地頓了一下,她沒說話,而踏著地拿起一旁的剪刀到了燈盞旁,揭開暗黃色的琉璃燈罩,屋內頓時明亮許多,燈芯長長的,火苗躥起兩寸多高,還悠悠的冒著烏黑的淡煙,不停的沿著燭身往下流著燭淚。她伸過剪子去,掐在燈芯的半腰,“咔”一下,一截燈芯被剪落下來。火焰變矮了,燭火也暗下去許多。
尤雪似乎是在心里反復思量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一直剪完了屋內所有的燈芯籠上了燈罩。卻還是一眼未發。
晚縈疑心她是不是還有將宮門口廊檐下所有的燈芯都剪一遍才肯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