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都被遣出去了,屋子里沒有宮女進(jìn)來點(diǎn)燈,只有遠(yuǎn)遠(yuǎn)的一盞,被昏黃的燈罩籠著,光也是昏沉暗黃的,但映襯著她的臉顯現(xiàn)出溫暖的象牙白來,窗外泠泠月光正落在她一動不動的手上,映照出一片慘淡冷凝的慘白,對著她臉上的暖白,恰如一面留在陰暗的人間一面卻已經(jīng)跨入了永不見天日的地獄。
晚縈揪緊了身下紫紅色的繡花椅披,那凸起的荷紋繡花在她的掌心摩擦,印出雜亂的痕跡來,她將身子用力的抵在椅背上,身子僵得像是一截木樁。
晚縈無話可說,也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安慰這個(gè)已經(jīng)心碎的女子,她望著她沉靜秀致的側(cè)臉,突然覺得這明明不是絕世美人的女子此時(shí)卻美得這么凄厲,讓她的心猛然震顫了一下。
直到慕云平派人來尋,晚縈才陡然驚覺似乎天色已經(jīng)太晚了,月光籠罩之處已經(jīng)悄悄的移轉(zhuǎn)了位置。銀月在前邊提著八角綠紗燈,一根細(xì)長的紅色實(shí)木雕花桿,花木蓊郁在小徑兩側(cè),晚縈在后邊看著她走,覺得很像是古畫里那些夜挑花燈的工筆侍女畫,也是這么輕移蓮步,在這月夜里美得如此影影綽綽。
晚縈一進(jìn)到東暖閣里,看見慕云平正伏在案上,右手邊放著幾本折子,一支蘸了墨的狼毫毛筆搭在筆山上,筆架上還掛著大大小小好幾只干凈的毛筆,筆架底下放著硯盤,里面黑黑的一團(tuán)墨汁,前方的一個(gè)青瓷筆洗擋住了他正在看的東西,只看見紙鎮(zhèn)壓在上邊。
察覺到晚縈的到來,他挪開紙鎮(zhèn)將那紙折了兩下揣進(jìn)了自己的袖籠里,繼而走了過來,笑著說晚縈:
“你一向不是不和許修儀有交情嗎?今兒怎么這樣晚還去拜訪還弄到這樣晚才回來?”
晚縈道:
“交情都是攀出來的,我多攀她兩回不就有交情了?”
慕云平去拉她的手說:
“她是什么人,還值得你去攀她?”
晚縈有些不樂意的說:
“她是什么人?她再不濟(jì)也是百越的公主,況且若是有朝一日真得了勢,我再去攀她就來不及了。”
慕云平去扯她的臉,笑著拉她一同跌坐到暖炕上,他扯著晚縈的臉道:
“還在為那件事兒生氣呢?”
晚縈拉開他的手,道
“皇上說的這是什么話?難不成我不因?yàn)榛噬暇筒荒苡袀€(gè)自己的姐妹么?”
晚縈的語氣帶著些微慍的怒氣,慕云平不由得一怔,推著她的肩:
“是她惹你生氣了?她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晚縈倒下趴在了一邊,悶悶的說:
“沒有。”
“那是朕惹你生氣了?”
“沒有。”
“那你為什么不高興?”
晚縈說:
“我是氣我自己。”
慕云平垂首看她,卻見晚縈撫著褥子上那淺淺的絨毛,撫過去,一團(tuán)絨毛歪在一邊,泛出于周圍不同的灰白色來,又撫過來,又融入周遭的淺黃色來,見那絨毛里面繡著一直綠色的蜻蜓,她又拿手指去摳,指甲掛在那細(xì)密的針腳上,發(fā)出“客客”的聲音。
慕云平沉默了一會兒,將她從褥子上拉起來,道:
“你還沒叫過朕的名字呢!叫一聲給朕聽聽!”
晚縈側(cè)開身子:
“臣妾不敢。”
慕云平說:
“這有什么不敢的,朕允的,叫便是!”
晚縈復(fù)抬起頭來,臉上顯現(xiàn)出些許笑意,眼珠轉(zhuǎn)動著想了一下才說:
“云平,千里暮云平,是這樣嗎?”
“大概是吧!”
晚縈看著慕云平,挨過去,靠近了他的懷里,問:
“既然你不喜歡許修儀,對她又不好,何不放她回百越去呢?”
慕云平卻說:
“宮里哪一樣缺了她的?朕對她還不好?”
晚縈道:
“那她要的不是金銀珠寶要的是你呢?”
慕云平說:
“那我沒法給。”
晚縈笑了一下,說:
“那如果是我要呢?”
慕云平說:
“那就給。”
“我要什么皇上都給嗎?”
“都給。”
“那……”她的語氣忽的沉了下來,像是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的模樣,“如果我要皇上的命呢?您也給嗎?”
她抬起臉看他,眼神沉甸甸的,像是一定要就這個(gè)殘忍的假設(shè)得到他一個(gè)確切的答案。
屋里忽然靜了下來,似乎連彼此的呼吸都聽不見了,晚縈剛說出口卻后悔自己失言,她的心里忐忑不安起來,慕云平亦不說話就那么盯著她,她覺得周身都凸起了栗,所有的毛孔都嚯的一下張開了周圍的冷冷的空氣嗖嗖的往里鉆,腳底寒氣上涌,讓她幾乎忍不住彈跳起來。
手在廣袖下越絞越緊,越絞越緊,緊得她像是要捏斷自己的指骨,她腦子里正飛速的想著,要說些什么才能將這話揭過去,但就算把這話頭引開了卻還是在他的心里烙上了一個(gè)疑印吧!
他會懷疑,他會發(fā)現(xiàn)真相,晚縈絕望痛苦的想,他會生氣,然后對自己失望,再然后會殺掉自己。他殺人多么容易,就像弄死一只螞蟻那般易如反掌,他絕不用自己動手,只消一句話,她就會尸骨無存。
死,多么遠(yuǎn)卻又多么近。它蟄伏在她的身旁,時(shí)時(shí)刻刻的窺伺著她,一不留神就會被出其不意的咬一口。
地爐里的熱氣似乎都被屋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去的氣氛給慢慢消耗了,冷氣漸漸上涌,包圍,晚縈冷得開始隱隱發(fā)顫,但她還是端坐一旁,像是泥塑一樣撐坐著繃直了身子,凝視著他,他也凝視著她。
忽的,慕云平發(fā)出了嘆息一般的聲音:
“若是你要么,那就給你。不過,朕得帶你一起。”
晚縈像是全身都失了力氣,手和腳都軟答答的,身體如同被抽干了血液,腦子里亂呼呼一團(tuán),就像是誰拿著一雙筷子在她腦子里用力的絞了一下,連笑起來都有些勉強(qiáng),她伸出手抻著桌角,說:
“臣妾是在跟皇上開玩笑呢,皇上還當(dāng)真了!”
慕云平攬過她軟噠噠的像是濕棉花一樣的身子,沉聲道:
“朕當(dāng)然是認(rèn)真的。”
慕云平提著暖炕案上的一只朱漆描金鳥紋手爐放進(jìn)了晚縈的懷里,晚縈下意識的接住,僵了的手指像是從寒冬回了春,一股熱氣從指間直往身體里鉆。晚縈眼尖,一眼便看出那手爐上被摔得掉了一塊漆,剝落的那一塊往下凹陷了一點(diǎn),晚縈就用指甲去摳,可摳來摳去也沒能再摳下一點(diǎn)兒紅漆來。
自那次凝華殿之行后,晚縈沒再見過太后和靜妃,可今日冬至,太后特地在慈仁宮賜宴,后宮妃嬪都會去,晚縈實(shí)在推拖不得,先前還可以病體未愈相互托,但現(xiàn)在實(shí)在不能再拖下去了,祖制的晨昏定省晚縈還一次都沒去過,若這次再不去,恐怕又會為人詬病。
不過好在云和也會去,這讓晚縈安心不少。
下了幾天的雪,飄飄灑灑的丟綿扯絮一樣到現(xiàn)在也沒停,黃墻朱瓦都被白雪覆蓋,屋檐下懸著冰棱子,像是水晶刀似的。枝丫上像是開滿了瓊花,白雪壓枝映著紅梅,美得驚心動魄。雪地上積著一尺來厚的雪,一腳踏下去能淹沒到腳背上,發(fā)出“窟嗤窟嗤”的聲音,晚縈抱著暖爐,銀月在身旁為她打著傘,但她卻想看看那灰白的正在丟著六角雪花的天空:
“把傘收起來吧,雪不濕衣。”
原以為只會有命婦在場,不想還會有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