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硬的軍方代表，布什的手腕

萬尼瓦爾·布什的設想得到了國家科學院院長福蘭克·朱厄特（Frank Jewett）、哈佛大學校長詹姆斯·科南特（James Conant），以及麻省理工學院院長卡爾·康普頓（Karl T. Compton）等人的支持。他們一接到布什的電話，就表示同意參加國防研究委員會。順便說一句，科南特是化學家，康普頓是物理學家，朱厄特當時擔任貝爾電話實驗室主任一職，和工業界的聯系非常密切。[5]149,150 [19]249 [20]91 [21]49

考慮到地區平衡，布什還把加州理工學院研究生院院長理查德·托爾曼（Richard C. Tolman）吸收進來，作為西部地區的代表。托爾曼的專業背景說起來像是繞口令——他是物理化學家和數學物理學家。除了這些民口的成員，國防研究委員會里有兩位軍方代表，他們是海軍研究實驗室（NRL）主任鮑恩少將（Harold G. Bowen, Sr.）和陸軍準將斯特朗（George V. Strong）。[5]150 [22]140

美國的國防技術研發并沒有實現集中管理。戰爭部是美國陸軍的管理部門，下面有7支技術性部隊，分別是軍械隊、軍需隊、工程隊、信號隊、運輸隊、醫務隊和化學戰部隊。[23]12海軍部下面則有軍械局、艦船局、航空局這3個軍備局，以及醫藥與外科局、船廠與船塢局、供應與財務局等專業局。[23]38陸軍的技術性部隊、海軍的軍備局和專業局都可以自行制定研發計劃、自行管理研發工作，具體的研發工作主要交由政府所有的實驗室、兵工廠和船廠來完成。偶爾他們也會分給私營承包商一些研發任務。[24]19 [15]9

陸軍航空兵的情況比較特殊。根據1926年美國《陸軍航空隊法案》，陸軍航空勤務部隊（AAS）升格為陸軍航空隊（AAC），與陸軍軍需隊和軍械隊的建制規格相當，其下有一個器材部，負責相關的研發管理、采購和后勤事務。[25]103,1091941年，陸軍航空隊進一步升格為陸軍航空兵，盡管仍由戰爭部管轄，但管理事務高度自治。[26]181由于他們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兵種，還沒有屬于自己的研發單位，具體研發工作幾乎完全依靠國家航咨委，原因很簡單——航咨委有自己的實驗室和承包商網絡。[24]19

為了化解軍方對新成立的國防研究委員會的緊張情緒甚至敵意，羅斯福總統親自出馬，向戰爭部長和海軍部長解釋說，這個委員會是補充而不是替代軍方自己的研究，換句話說，只是填補軍方研究留下的空白和縫隙而已。萬尼瓦爾·布什也帶著同樣的信息，拜見了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George Marshall）上將和海軍作戰部長斯塔克（Harold Stark）上將，請他們放寬心。[5]150

羅斯福總統和布什的“定心丸”看來起了作用。陸軍很快做出反應，交給布什一份研究項目清單，上面既有在研項目，也有他們認為重要但由于經費或者人力原因尚未開展的項目。幾天后，海軍也把一份類似的清單交給了布什。陸軍航空隊司令阿諾德更為積極，他告訴布什，國防研究委員會可以開展一些航空方面的研究。[5]151 [7]18種種跡象表明，國防研究委員會開局不錯。布什在國家航咨委的工作經歷使他相信，軍方是能夠和科學家們相處得很好的。[5]136此時，他似乎更有把握了。

不過，國防研究委員會剛成立幾個月，就在海軍那里遇到了麻煩。帶頭“搗亂”的是布什自己挑選的委員會成員，來自海軍的鮑恩將軍。

其實在海軍內部，這位鮑恩將軍就愛惹麻煩。1938年，作為海軍工程局長，他不顧海軍建造修理局的強烈反對，強行在戰艦上采用高壓蒸汽動力系統。[24]12 [27]89-115也難怪，工程局在1920年之前就叫蒸汽工程局，專門負責船上使用的蒸汽動力系統。[23]401939年，鮑恩又因為新一級驅逐艦的重量超出原設計，再次和建造修理局鬧得不可開交。[24]12 [27]115-116

為了避免類似的麻煩，海軍部長查爾斯·愛迪生（Charles Edison）解決的方法倒也干脆：把這兩個局合并成海軍艦船局，同時把鮑恩調離。為了安撫這個脾氣不好的將軍，把原本由工程局管理的海軍研究實驗室劃歸海軍部長辦公廳直接管轄，由鮑恩擔任實驗室主任。[24]12 [27]116-126,137-138

此外，他還給鮑恩任命了一個看上去沒有實權的職務“海軍部長技術助理”。不過，鮑恩可沒把這個職務看作虛職。他提議把實驗室作為中心，建立一個和那些軍備局平級的“海軍研究中心”，把海軍的研發工作統統抓到自己手里。這顯然會跟布什的國防研究委員會發生沖突。[24]13

為了顯示自己對總統的支持，海軍部長請國家科學院針對反潛戰研究，特別是偵測潛艇的科學方法等問題提供咨詢建議。幾個月后國家科學院拿出了一份報告，指出海軍的反潛戰研究確實亟待加強，并且建議由國防研究委員會組織一批民口科學家參與潛艇偵測工作。[24]16

報告交到鮑恩那里，一個多月沒有動靜。在國家科學院院長朱厄特的一再催促下，鮑恩才給海軍部長遞交了一份備忘錄，直接否決了科學院的建議。在他眼里，民口科學家不過是些“暴發戶”，海軍該干什么，不需要他們指手畫腳。如果他們確實想出力，就應該在海軍軍官制定的計劃下開展工作。他甚至放言說，“如果現在有人同意（國家科學院提出的）這些建議，這個人多半是迫于某些著名科學家所施加的壓力……”[24]16-17

面對如此強硬的對手，布什并沒有退縮，也沒有貿然地硬碰硬。他連出兩招，招招致命。第一招，他想辦法讓鮑恩的死敵——艦船局出面，邀請國防研究委員會參與反潛戰研究。鮑恩對此無計可施，因為統管海軍研發工作還只是他個人的“夢想”，艦船局想研究什么、想請誰參與研究，他管不著。第二招，布什說服了新的海軍部長諾克斯（Frank Knox），指定亨塞克（Jerome C. Hunsaker）來評估海軍研發工作的組織架構。布什挑選這位教授可費了一番心思。亨塞克早年是一名海軍軍官，被派到麻省理工學院學習船艇建造，跟原先的海軍建造修理局關系熟稔，并且，他此時的另一個職務是國家科學院的財務主管。[24]17 [28]96

兩招過后，勝負已定。諾克斯接受了亨塞克的所有建議，設立研發協調辦公室，負責與民口科學家進行聯絡，同時，讓鮑恩和海軍研究實驗室回歸艦船局。這還不算，諾克斯在鮑恩的個人檔案里加入了一份“健康不適”報告，說鮑恩“在與海軍之外的人員接觸時，充滿敵意、喜怒無常”。海軍分管人事工作的尼米茲（Chester W. Nimitz）將軍試圖讓部長把這份報告稍微修改一下，卻沒有成功。[24]17-18

通過這件事不難看出，布什領導的國防研究委員會及民口科學家獲得了美國政府高層的支持。盡管軍官們還會對科學家們平等參與軍事技術研究有所抱怨，但他們再也不敢輕易進行公開抵制了。[24]18

事后來看，美國的國防技術研發管理缺少一個中心，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處”。因為即使像萬尼瓦爾·布什這樣集科學家、工程師和發明家于一身、全能型管理者，也會有自己的盲區和偏見。當初在卡內基研究院的時候，他就排斥歷史學和心理學等大部分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研究，使得原本得到研究院大力支持的考古學和科學史研究“深受其害”。[5]123-124

1940年9月20日，來自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教授維納（Norbert Wiener）給布什寫了一封信，報告了一件他認為可能直接影響戰爭結果的大事：數字計算機。維納首次完整地闡述了數字計算機的設計問題，雖然他想簡明扼要，這封信卻仍然寫得很長。他說，這種機器“應該基于電子管，而不是齒輪或者機械繼電器……基于二進制，而不是十進制”，具有可以快速記錄、持久保存、快速讀取、快速擦除數據的電子記憶存儲系統。信的最后，他還提出了計算機編程和軟件的設想。所有這些想法，是維納多年潛心研究的結果。[29]105-106

幾周后，布什回了一封信，說自己還沒有想好，不能確定維納的設計是否可行。12月，布什給出了關于數字計算機的最終結論。他說，“這無疑是一件長期的事情，目前似乎必須讓所有有資格干這件事情的人，去干另外一些更立竿見影的事情。”[29]106

他的這個意見，不僅否決了維納本人建造數字計算機的申請，也關閉了給其他類似項目提供資助的窗口。盡管國防研究委員會拒絕支持，陸軍彈道研究實驗室（BRL）對于計算的需求卻實實在在，僅靠幾臺模擬的差分分析儀根本應付不過來，等待計算的工作越積越多。在這種情況下，陸軍自行啟動了數字計算機項目，代號“PX計劃”，先后投入了6.2萬美元和48.7萬美元，最終建成了電子數字積分計算機——“埃尼阿克”（ENIAC），這便是歷史上第一臺數字計算機。[30] [31]3-7

有人認為，布什拒絕資助劃時代的數字計算機項目，是由于他缺乏眼光。作為模擬計算機方面的專家，他只相信那些任務執行過程能被他親眼看到的機器。正如多年之后布什自己所說，他對機械裝置情有獨鐘。當然，也可以認為布什當初的決定并非完全站不住腳，因為直到1944年6月，“埃尼阿克”的循環單元和加法器才開始運行，戰爭結束后的1945年9月才完成初始化單元和函數表，然后是除法器和平方根計算單元，到這一年年底才完成總裝，宣告建造成功。這臺計算機對于打贏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確沒有什么幫助。[5]347 [31]3-7

布什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問題是：“這件事對贏得戰爭有沒有幫助？我說的是這次戰爭。”這是他定下的一條“鐵律”。[5]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