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巨頭間的貌合神離

1946年夏，唐納德·道格拉斯和雷蒙德告訴鮑爾斯，他們打算在公司內部成立一個“道格拉斯高新研究所”（DIAR），開展“空中力量和空中運輸”領域的基礎研究，同時在公司高層增設一個分管研究的副總裁，兼任這個研究所的所長。[5]82, 91

按照雷蒙德的設想，蘭德計劃部將成為這個研究所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研究所將以實驗室研究為主，下設7個不同專業(yè)的實驗室，主要通過與大學和工業(yè)實驗室簽訂分包合同，實現合作。此外，這個研究所還將積極資助有關空中力量的各種研討會、座談會和教育計劃。[5]82-83

顯然，實驗室研究能夠在開發(fā)和生產活動方面，為道格拉斯公司這樣的企業(yè)，提供更為直接的支持。雷蒙德最初為蘭德計劃命名的時候，是希望這個計劃里既有研究任務也有開發(fā)任務。不過按照李枚將軍的說法，蘭德計劃的定位是“研而不發(fā)”，只有研究任務沒有開發(fā)任務。從雷蒙德的角度來看，這無疑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為此，他抓住策劃新建一個研究所的機會，有意識地把蘭德計劃與實驗室研究相結合，試圖補上蘭德計劃缺失的“開發(fā)環(huán)節(jié)”。他希望蘭德計劃能夠與道格拉斯公司的長遠利益更加緊密地結合起來。[5]83-84

聽完唐納德·道格拉斯他們的這個設想，鮑爾斯頗感振奮。道格拉斯公司的確是航空工業(yè)界的翹楚，看來當初把蘭德計劃交給這家公司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并且雷蒙德還向他承諾，下一步將邀請其他公司參加蘭德計劃。不久，雷蒙德果然向波音公司和諾斯羅普飛機公司總裁通報了蘭德計劃，邀請這兩家公司參與進來，可是說到參加方式等具體事宜他便語焉不詳了。雷蒙德虛晃一槍，算是“兌現”了他對鮑爾斯的承諾——不難看出，他并不希望這兩家公司在短時間內加入蘭德計劃。[5]90-91

原因似乎很簡單——在當時，道格拉斯公司建立“高新研究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隨著戰(zhàn)爭結束，飛機訂貨合同銳減，公司的銷售收入從1945年的8億美元斷崖式下跌到1946年的1億美元，已經沒有財力支撐如此宏偉的研究計劃。蘭德計劃合同帶來了1000萬美元，對于昔日的道格拉斯公司，根本不算什么，但對于此時的公司算得上是一筆財富，怎么舍得輕易分給別家呢？[5]84

8月初，鮑爾斯收到波音公司副總裁比奧（Wellwood Beall）寄來的信件，希望他明確公司董事會主席艾格威特（Clairmont L. Egtvedt）應該為蘭德計劃投入多少時間。鮑爾斯向他保證，雷蒙德很快會跟他聯(lián)系。可是這一回，鮑爾斯失望了——道格拉斯公司反應遲緩，表現得一點也不積極。[5]90

一個月后，鮑爾斯給已經退休的阿諾德將軍寫信，向他求助，希望他向道格拉斯公司施壓：軍方的障礙都被克服了，看起來真正的阻礙來自道格拉斯公司自身，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想獨占蘭德計劃，不讓波音和諾斯羅普公司加入。[5]90-91 [31]51-52

波音公司副總裁比奧專程飛到圣塔·莫尼卡，和雷蒙德、科爾博姆、魯特等人討論參加蘭德計劃這件事。雷蒙德等人提出，為波音公司提供一個分包合同，研究一下運用轟炸機進行洲際戰(zhàn)爭可能需要的技術。比奧對此頗為不滿。他向鮑爾斯抱怨，道格拉斯公司把蘭德計劃切割得過深、過細，分給波音公司的這個合同只是關注一個比較局部的問題。如此下去，航空兵將無法獲得“波音公司出色的謀劃能力”。他還說，這樣一種參與蘭德計劃的方式，對波音公司幾乎沒有什么吸引力，董事長也不會在計劃中積極作為。[5]91-92

焦躁的鮑爾斯再次給阿諾德寫信。“只有像波音公司這樣的企業(yè)和道格拉斯公司擁有相同的機會，與航空兵規(guī)劃部門直接合作，你和我所設想的目標才能實現。”鮑爾斯知道，航空兵不可能為波音公司、為諾斯羅普公司各搞一個類似的蘭德計劃。蘭德計劃只能有一個——它不屬于道格拉斯公司，它應屬于整個美國航空工業(yè)界。鮑爾斯希望阿諾德出面，敦促道格拉斯公司“自覺”與其他公司合作，發(fā)揮好“盟主”作用，而不是自己大包大攬。

從人脈角度看，道格拉斯公司是具備“盟主”資格的。要知道，諾斯羅普公司總裁杰克·諾斯羅普（John“Jack”K. Northrop）和北美航空公司總裁金德伯格（James H. Kindelberger）都曾在道格拉斯公司就職。

先說杰克·諾斯羅普。此時他手中的諾斯羅普公司是他組建的第三個“諾斯羅普公司”。之前的第二個“諾斯羅普公司”在1938年被道格拉斯公司并購，杰克自行選擇了離開。對于道格拉斯公司而言，這家“諾斯羅普公司”的位置十分理想，就在海邊小城埃爾塞貢多（El Segundo），距離圣塔·莫尼卡主廠區(qū)不過半小時車程。[32]19, 42

1923年，由于所在的“洛克希德公司”（Lockheed）倒閉，杰克·諾斯羅普接受了唐納德·道格拉斯的邀請，擔任道格拉斯公司總工程師，負責公司的環(huán)球飛行飛機的結構設計。后來，他參與組建第二個“洛克希德公司”，并且設計出他自己的第一種飛機“織女星”（Vega）。這種飛機采用了硬殼機身和非同尋常的氣動設計，成為當時最先進的一種飛機。一批著名的飛行員駕駛這種飛機創(chuàng)造了多項飛行紀錄。1928年，羽翼漸豐的杰克·諾斯羅普創(chuàng)立了一家叫做“阿維安”（Avion）的小公司，希望自己可以在這里嘗試更為創(chuàng)新的飛機設計。[32]19,38 [33]229 [34]

一年后，“阿維安”改名為“諾斯羅普飛機公司”，這是杰克·諾斯羅普第一次把自己的姓氏嵌到公司的名稱當中。他推出了“阿爾法”和“貝塔”兩種飛機，它們都繼承了“織女星”的氣動設計，并且采用了承力蒙皮金屬結構等許多新的設計元素，這些后來都成為航空界廣泛采用的設計標準，以至于唐納德·道格拉斯感慨道，“現在天上飛的每架重要的飛機，都有杰克·諾斯羅普（的設計）在里面。”首架“阿爾法”飛機至今還展出在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博物館里。[32]19 [33]230 [34]

不幸的是，杰克·諾斯羅普的這家公司沒能挺過經濟大蕭條。但他并沒有被打垮，三年后，在唐納德·道格拉斯的幫助之下，他組建了第二個“諾斯羅普公司”。道格拉斯公司持有其中51%的股份。杰克希望他的公司專注于研發(fā)，盡量避免涉足飛機制造，這就與唐納德的經營理念發(fā)生了沖突。最終，他把股份完全賣給了道格拉斯公司。據說這是道格拉斯公司那些年最明智的一次投資，而杰克也由此獲得了創(chuàng)建新公司的寶貴資金。[32]19,42 [33]230 [34] [35]276

世界大戰(zhàn)把杰克·諾斯羅普拉回到現實——為了贏利，他的公司不僅要設計飛機更要生產飛機。從1942年起，諾斯羅普公司設計并制造了著名的P-61“黑寡婦”戰(zhàn)斗機，這是世界上第一種專門設計的夜間戰(zhàn)斗機，配有先進的雷達設備，翼展66英尺、最大重量34400磅，這樣的塊頭讓其他型號的戰(zhàn)斗機在它面前都自慚形穢。[36]

再來看看北美航空的金德伯格。他在1925年加入道格拉斯公司，擔任總工程師長達9年時間，先后負責了DC-1和DC-2兩種飛機的開發(fā)工作。之后，他就成為北美航空公司總裁，當時公司的名字叫“通用航空”（General Aviation），他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28年。[37]

說到如何當“盟主”，道格拉斯公司應該是清楚的——因為就在剛剛結束的這次戰(zhàn)爭期間，他們就曾經當過“盟主”。

1940年6月18日，羅斯福總統(tǒng)批準了一項計劃，要求航空工業(yè)界到1942年4月1日，為美軍提供1.8萬架飛機和3萬臺發(fā)動機，并且具有每年為美國陸軍提供1.8萬架飛機的生產能力。[38]266同年9月9日，國會批準了25億美元的撥款，用于支付陸軍航空隊購買1.86萬架飛機的費用。[38]268珍珠港事件后，美國正式參戰(zhàn)。羅斯福向國會報告說，他已經下令，1942年要生產6萬架飛機，其中4.5萬架是戰(zhàn)斗機，1943年要生產12.5萬架飛機，其中10萬架戰(zhàn)斗機。[38]278盡管后來他略微調低了1943年生產目標，但規(guī)模仍然十分驚人。[38]282

面對如此巨大的需求，美國航空工業(yè)界的生產能力嚴重不足。在歐洲陷入戰(zhàn)爭之初，陸軍航空隊對工業(yè)界的生產能力做過一次估計。如果不做擴充，每年最多生產1.5萬架各型飛機。而實際上，美國航空工業(yè)界在1938年只生產了不足4000架軍用和民用飛機。軍方認為，由于大部分工廠只有一個班次，4000架這個數字并不能代表最大的生產能力，如果他們三班輪轉，生產能力可以翻番，于是有了每年1.5萬架這樣一個過于樂觀的估計值。[38]305

生產能力的需求如此巨大，又處于非常特殊而緊迫的戰(zhàn)爭期間，這就需要美國政府出面協(xié)調大量的生產問題。他們先是在總統(tǒng)辦公廳之下增設了一個生產管理局，考慮到飛機生產的重要性，管理局之下專設了一個飛機處，后來將生產管理局和優(yōu)先供應與分配理事會合并，成立了戰(zhàn)時生產理事會，在理事會之下設置了一個飛機生產專委會（APB），由查爾斯·愛德華·威爾遜擔任主席，原來的飛機處轉隸到專委會下，作為專委會的辦事機構，并且改名為飛機資源管理處。[38]293軍方則或者新設或者調整原有架構，以期更好地開展計劃和協(xié)調工作。

道格拉斯公司牽頭組織美國西海岸的7家飛機制造商，每兩個月召開一次非正式會議，討論共同面臨的人員、材料、分包、生產計劃等具體問題。在此基礎上，1942年4月，道格拉斯公司聯(lián)合幾家企業(yè)成立了一個非營利機構，叫作“西海岸飛機戰(zhàn)時生產委員會”（WCAWPC），成員基于自愿原則，共同商討戰(zhàn)爭期間的飛機生產問題。這個機構獨立于政府之外，但是與政府部門密切協(xié)作。[5]99 [38]297

半年后，東海岸的航空企業(yè)也建立了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機構。第二年，這兩家機構合并成“全國飛機戰(zhàn)時生產委員會”（NAWPC）。負責總裝的飛機制造公司，與負責零部件、分系統(tǒng)的其他公司之間存在天然的協(xié)作需求。美國航空工業(yè)界自發(fā)形成的這個生產委員會，給成員單位提供了一種更好的共享工程信息和制造信息的機制。此外，生產委員會還在政府面前，為解決業(yè)界共同面臨的問題出謀劃策。這期間，道格拉斯公司功不可沒。[5]99 [38]297-298

對于這些情況，阿諾德是清楚的。1943年10月，他還因為不同公司部件“無法互換使用”，專門與全國飛機戰(zhàn)時生產委員會進行過接觸，最終形成了一項美國軍用標準（AN-I-21）。[39]269-270這一次，鮑爾斯的來信言辭懇切，打動了阿諾德。他表示，自己將盡快跟唐納德·道格拉斯商量此事。于是就有了1946年10月底雷蒙德的華盛頓之行。[5]92

鮑爾斯事后回憶，他和雷蒙德的這次談話“非常激烈”。幾天后，鮑爾斯和李枚專程飛到西海岸，第一站是波音公司總部所在地西雅圖，然后是道格拉斯公司總部洛杉磯。兩個人先后與波音公司、諾斯羅普公司和北美航空公司的高層會面，向他們介紹蘭德計劃的有關情況。三家公司的反應積極，紛紛表示希望能在計劃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在鮑爾斯看來，杰克·諾斯羅普對蘭德計劃的理解最為準確。[5]92-93

最后，鮑爾斯和李枚見到了唐納德·道格拉斯。鮑爾斯唱白臉，對道格拉斯進行批評，李枚唱紅臉，寬慰道格拉斯說，今后航空兵還將給公司更多的合同。終于，道格拉斯同意成立一個“管理委員會”，四家公司的總裁都將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按照鮑爾斯的設想，下一步將安排管理委員會跟陸軍航空兵及陸軍總參謀部的領導見面，他還特邀萬尼瓦爾·布什參加這次會議，希望他能看看蘭德計劃已經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推進。[5]93

唐納德·道格拉斯在最后敲定委員會名稱的時候，改用了一個虛虛實實的“咨詢委員會”的名稱。[5]98為了加強與軍方的聯(lián)系，他力邀阿諾德參加，卻被婉言謝絕。不過，阿諾德表示，愿意繼續(xù)為蘭德計劃出力。[5]101

1946年12月12日，唐納德·道格拉斯主持召開了咨詢委員會第一次會議。諾斯羅普公司總裁杰克·諾斯羅普、波音公司董事長艾格威特、北美航空公司總裁金德伯格及雷蒙德出席了這次會議。雷蒙德在會上做了報告，概要介紹了實施蘭德計劃的動機及正在開展的若干工作。[5]98大家討論了有效合作的方式，并且協(xié)商各家公司在計劃中承擔哪些方面的任務，當然最終還是要通過分包方式把任務落實下去。委員會還同意，四家公司派技術人員參與蘭德計劃，如果今后還有其他公司參與蘭德計劃，他們只能處于“工作層面”，不能進入咨詢委員會。[5]100

與軍方高層的會議定在1947年1月31日。鮑爾斯準備了一個高規(guī)格的參會人員名單，除了蘭德咨詢委員會的全體成員，還有戰(zhàn)爭部長帕特森（Robert Patterson）、助理部長賽明頓、參謀長艾森豪威爾、分管研發(fā)的助理參謀長奧朗德、陸軍航空兵司令斯帕茲、航空兵分管研發(fā)的副參謀長李枚、軍方與原子能委員會（AEC）聯(lián)絡小組組長勃萊爾登（Lewis Brereton），以及萬尼瓦爾·布什等人。為了確保會議順利進行，咨詢委員會在1月中旬先碰了一次頭。[5]102

會議前一天晚上，咨詢委員會成員與鮑爾斯、雷蒙德和科爾博姆等人共進晚餐。科爾博姆，作為蘭德計劃的臨時負責人，向委員會報告了工作進展。咨詢委員會成員，尤其是金德伯格，對蘭德計劃的聚焦不夠表示不安，特別是對“高強度微波束發(fā)射裝置”和“核能推進”這兩個研究項目表示強烈質疑，而這兩個項目此時已經分包給了科林斯無線電公司（Collins Radio Company）和巴特爾研究所（Battelle Memorial Institute）。鮑爾斯事后回憶，金德伯格略施小計，就讓科爾博姆陷入困境。咨詢委員會的成員普遍認為，此時的蘭德計劃缺少明晰的研究規(guī)劃，而這多半是由于唐納德·道格拉斯確定的臨時負責人科爾博姆水平所限。[5]104

其實，對科爾博姆的能力水平表示懷疑的還不只金德伯格、艾格威特和杰克·諾斯羅普這幾個人，曾經與他一道策劃和啟動蘭德計劃的“自己人”也對他信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