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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16年年初,那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時光。那年冬天,雅雯和我離了婚。不久之后,早上醒來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紙巾上一片腥紅的血漬。

我趕緊到醫院檢查。做完穿刺,醫生拿著報告單,神情凝重。

“肺癌。”醫生頓了一下,抬了抬眼鏡,看一眼我,又輕輕清了清嗓子,“晚期。”

我記得拿著報告單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下著小雪,雪花不大,稀稀落落的,還夾雜著雨。

我忽然記起有一年還在上高中的時候,也是這種天氣。那天中午,趁大家都在睡覺,他拉著我到操場旁的綠地上去。

“有一樣東西我一定要帶你去看。”去的路上他說,“這種景色只有這種雨雪天氣才有。”

“欸,以后還會有這種天氣的。”那天我有點困,不太情愿。

“不,今天不一樣。”

“你看,”他摘下一片樹葉,“雪和雨夾在一起,落到樹葉上化成了水,順著葉莖向下流的時候凍住,結成透明的冰,覆蓋在葉面上,樹葉就像被裹在玻璃里的標本一樣。”

他說著,眼睛里發著光,輕輕地揭下冰下面的樹葉,霎時一片綠葉和一片透明的冰葉出現在我面前。“你仔細看,冰上面有樹葉的紋理結構,就像真樹葉一樣。”

“再看這個。”他又摘下另一片深褐色的葉子,“你看葉尖下的冰柱。”

我記得當時我把臉湊近了瞧,樹葉尖細長細長的,半卷和著垂向地面。它的下面凝結著約半寸長的冰柱。

“‘水滴葉尖’——更準確來說是‘冰’滴葉尖,這是我們亞熱帶地區雨雪天氣才有的現象。”

我一陣苦笑,雙眼迷蒙。手里的報告單在微風中搖動,我無心將它整理好;也不想打傘,任雪花飄落在肩上。我又記起十六七歲那年冬天,風雪中我從省圖書館里出來,在空間里寫下這樣一句話:

“明明知道雪花終究會消融,卻總是忍不住放下傘,讓它落滿衣襟,假裝白頭。”

我記得那天很少在空間露面的他在我說說下面的留言:

“雪花一剎那,白頭一雙人。”

一語道破我的心思。

往事如煙,燃過之后,再完美,也終究要消逝。某個時候忽然想起,當時越甜,就越苦。

我站在車站旁,看著川流不息的車和來去匆匆的人,我只看得見他們勾連不斷的影子,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突然忘了自己也是行人中的一個,忘了要坐哪輛車,也忘了還要坐車。我就那樣站在那里,一直到了深夜。等我迷迷糊糊清醒了些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馬路上一片死寂。昏暗低矮的路燈不知什么時候亮了起來,黃色的燈光將我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累極了,找了個地方坐下。反正不會有人牽掛、不會讓別人擔心,也就沒有了要到哪里去的理由。家不過是一個冷清閉塞的房間,和這里有什么區別?好歹這里還有一盞低矮的燈,燈光還有些許溫熱。

我決定趁我還有力氣的時候,給雅雯寫一封信。有些事情,也許說了比不說好。盡管我知道,沒有什么能彌補我對她造成的傷害。

雅雯: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資格來這樣稱呼你。我也知道,我不該再用這樣一封信來打攪你們母子的生活。對不起,有些話,出于某種理由,我不得不說。你大可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就把它扔掉。但請原諒我自私一回。話也許會有些冗長,如果有機會的話,請你忍受。

3歲那年,我的父母和哥哥在一場交通事故中丟了性命,一個大家突然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姨奶奶收留了我,我從此住在他們家。姨奶奶待我很好,把我當親孫子看待;但姨父就要差很多,因為我和他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每次吃飯的時候,姨奶奶都會在廚房里把肉菜埋在我的飯下面,在餐桌上就裝出一副刻薄的樣子,只準我夾青菜。這一切都是做給姨父看的。有一次,我沒忍住把筷子伸向了葷菜,姨奶奶立刻打掉了我的手,很重、很痛。那天晚上,半夜了,想起手背的疼、父母和哥哥的離開,我在床上哭,淚水和鼻涕浸濕了枕頭,不敢發出聲音。姨奶奶突然悄悄走了進來,把我摟入懷里。我的眼淚和鼻涕沾濕了她的手,她用枕巾給我擦,輕輕地,就像媽媽一樣。忽然,頭皮上一陣冰涼,我才意識到是她的眼淚滴落在了我的頭上——原來她也在哭。那天晚上姨奶奶沒有說一句話,我也沒有跟她說一句話。我們只是抱在一起哭,不出聲地。她的道歉都在眼淚里,我知道,她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從她打我前她那極短暫的猶豫里看出來了。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在我坐上開往BJ的火車的前一晚,姨奶奶跟我一起收拾行李。她拿出一張存折和一個照片夾。她把我拉到床邊坐下,把存折和照片夾交到我手中,用蒼老又輕柔的聲音對我說,“星兒啊,從前過年的時候,只有你的哥哥姐姐才收得到壓歲錢。不是姨奶奶不愿意給,是怕你姨父看見。姨奶奶在銀行給你開了一個戶,每年都會把跟哥哥姐姐一樣多的壓歲錢存到這個折子里面。”她打開存折,用皸裂的手一行一行觸摸著那些鉛字,“這里面還有你爸爸媽媽的財產。當初收養你的時候,你父母的財產大多都歸在了你姨父的名下。我冒險把這部分錢藏起來了,才沒讓你姨父發現。現在也到了還給你的時候了。”她又翻開那個泛黃的舊相冊,“這里面是你爸爸媽媽、哥哥和你的照片。你看,這是你爸爸媽媽結婚時拍的,笑得多么好看。這是你奶奶,我的姐姐。她走得早,沒等到你出生。她手上抱著的是你爸爸,那時候他才幾個月大,我還記得這是在城里的照相館里拍的。”姨奶奶摘下老花鏡,抹了抹眼睛,又重新戴上,“本來不打算這么早把它交給你的。就怕我這么大年紀,有一天突然······”我捂住她的嘴巴,哽咽著,“不許說。”她拉開我的手,輕輕一笑,“人吶,總是有那么一天的,早來晚來都是要來。即使說了那個字也不會怎么樣。”她用雙手握住我的手,輕輕磨擦,“你曉得,老人藏的東西啊,是最難找的。我是怕有一天我老得什么都不記得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這東西就到不了你的手上。”她合上照片夾,把它和存折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動作雖平常,但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超乎尋常的鄭重。

她環顧四周,輕輕拍了拍坐著的床鋪。“星兒啊,你說等你上大學之后,我要是想你該怎么辦呢?那我就隔個三天五天跟你打個電話。現在不是可以那個視頻嗎?你畢業之后的那個暑假一定要把我教會,到時候我就可以跟你視頻。”她捋了捋床單,“等你走了之后,我就把這個房間保持原樣不變。等你放假回來可以直接住,我想你的時候就進來坐一下,看看你原來的書。”

我記得當時淚水已經忍不住了,嘩嘩地垮下來。我側過身去,抱緊她,將臉貼著她的臉。“以后在外人面前就說我是你奶奶,聽到沒有。”她摸摸我的頭,“我這一生吶,也快到了頭。現在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早點看到重孫,那樣我就安心了。”她哈哈一笑,“好了,今天早點睡,明天還要起早床呢。”

從那天起,也就是上大學的前一天,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辜負姨奶奶的期望,哪怕犧牲自己,也要滿足她的心愿。所以后來,我只是暗戀過一些人,沒交過男朋友。但我還是下不了決心,只能拖延著時間。

大約兩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姨奶奶的電話。電話里,她帶著哭腔說:“星兒啊,你可不能搞同性戀啊。孟家不能絕后啊!你聽到沒有——!”

你無法想象我當時有多么震驚。這件事,我從沒告訴任何人。姨奶奶,怎么會知道。

我呆立在那里,半響才否認,我能感受到我聲音里的顫抖,盡管我努力地壓制。

“那你證明給我看!今年過年必須帶個媳婦回來!我要看結婚證!”說完她掛了電話,沒有留給我任何余地。

第二天學校里舉行考試,決定公派出國留學的人選。我本來很有把握的,結果考砸了,沒入選。

后來我才知道,把這件事告訴姨奶奶的那個人,是同班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暗戀的人——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他這樣做,就是為了和我搶出國留學的名額。他知道,我是教授暗地里選定的那個人,如果正常發揮,一定可以拿到名額。所以他給我家里匿名寄了一封信,以此讓我在考試中發揮失常,而他則順利地取代我得到了那個機會。

之后我從一個跟他比較熟識的人那里得知,有次他借了我的電腦,無意間看到了一篇我寫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我在痛苦到發瘋的時候寫的,里面透露了我的性取向和我對他的愛。那篇連我都忘記了的文章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天意啊,真是天意!雅雯,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

姨奶奶心臟不好,我怕她會出什么事,所以沒有辦法,雅雯,三個月之后就要過年了,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知道你喜歡我,那之前你托人給了我一封情書,我看過,但沒有回復。雅雯,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我必須承認,向你求婚的時候,我對你只有欣賞,沒有愛情。當時說的情話,也只是為了利用你而編造的謊言。我承認我很自私,跟你閃婚,讓你那么快就懷上孩子,不讓你打掉。那年春節我帶你回家,你已經懷孕兩個月了。我聽著姨奶奶的笑聲,看著你帶著母愛的笑容,又欣慰又痛苦——當時我們還在讀大二啊,可我卻給了你一個假的承諾,在你年輕的時候毀了你的一生。

當你把離婚協議書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很吃驚。我記得那天中午翼曦上學去了,屋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看到一大桌菜——都是我愛吃的。我還沒放下公文包,就徑直拿了筷子包了一大口。

我驚喜地看著你贊嘆了一句。你還在從廚房里往外端菜,很平靜,面無表情。沒想太多,我就坐下來吃飯。

“好吃就快點吃,吃完把這簽了。”你把一份文件遞給我,邊說邊解圍裙,很不在意的樣子。

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湊近一看卻呆住了——《離婚協議書》

我聲音顫抖著問你為什么。你卻突然暴怒起來,使勁地把圍裙甩在地上。“你還有臉問為什么?向我求婚的時候怎么不問?叫我別打掉孩子的時候怎么不問?幾個月也不碰我一次,你怎么不問?你這個同性戀!真不要臉!”你突然蹲下去,抱著頭大聲號哭。

聽到你親口說出那三個字,我懵了,徹頭徹尾地懵了。

你哭著對我說,深夜的夢囈,我喚的是他的名字;如果你不要求,我不會主動碰你。你說,在床上的時候,我把頭撇開,從來沒有吻過你;每次都像應付差事,沒有前奏,沒有尾聲,草草了事,然后倒頭睡去;甚至有幾次你挑逗我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反應,相反,還流露出厭惡的神情。

你提到今年結婚紀念日那天,我什么都沒有說。晚上你很早就洗過澡,把燈關了,裸體躺在床上,等著我。而我卻一直在書房上網到半夜,沐浴完直接上床睡覺,都沒有看你一眼。你在我睡著后打開電腦,在瀏覽記錄里看見我忘記刪除的網站。你說你看著網站的名稱,顫抖著點了進去······

以前你一直懷疑,“直到那天晚上,”你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一定是!”

對不起,對不起。看著你哭的樣子,我的心被撕成了碎片。你突然又安靜下來,擦干眼淚,站起身,拿起一支筆放在我面前,“我會凈身出戶,不要你的一分錢。我只要翼曦。”

你的話不帶任何語氣,冰冷得讓我害怕。

對不起,沒有什么能彌補我對你的傷害。你說我自私,我承認。但有些東西,雅雯,你不會知道。在我和你結婚之前,你知道我有多么想要一個孩子嗎?每次走在路上,看到別人的孩子,我就會想到自己,想到作為同性戀,這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其實你告訴我你懷孕了的那天,我真的很高興——你一定是看在眼里的。我想用我全部的力量來保護他,用所有的心血來愛他。我的心都快融化了。看著你一天天變大的肚子,我竟然感謝我娶了你——因為孩子,是你給我最好的禮物。

雅雯,我對你沒有愛情,我承認。但在一起久了,特別是有了孩子之后,雅雯,說真的,我把你當成了親人。我用親情代替了愛情去愛你,所以,對不起,我無法對自己的親人產生性反應。

我曾經發誓,這輩子要好好待你,盡管我知道沒有什么能還會我欠你的情。那天,在簽了字之后,我感覺天都塌了。我知道,我連道歉的機會,也沒有了。

幾天前突然咳出血,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是肺癌晚期。其實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很滿足、很釋懷。我這輩子欠這個世界太多,一直在努力地還,現在終于到了快還清的時候了。但心里還是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姨奶奶的身體,翼曦,還有你。我會委托律師在我死后把財產轉到你的名下,請你不要拒絕。我知道你不想要,就當是給孩子的吧,以后他讀書、結婚、添孩子,總用得著。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總覺得再麻煩你不好,但我實在想不到還有哪個可以信任的人。姨奶奶身體不好,我死后請你暫且不要讓她知道,我怕她受不了。但她終究會知道的,能拖多久是多久吧。如果······如果她病了,有需要用錢的地方,懇請你能把我給你的財產分一點給她。

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在這個社會上還是太累了。如果可以的話,找一個對的人吧,讓他好好愛你。工作生活不要太累,一定要注意休息,別和自己過不去。

我知道,翼曦在你的手上會成長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告訴他,我永遠愛他,哪怕他恨我。等他添孩子的時候,如果可能的話,請你一定要替我多看幾眼。這樣我在黃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最后還有一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如果······我是說,我當然不希望,但是萬一翼曦也是和我一樣,我希望你能支持他。我這一生,太憋屈、太壓抑了,對不起太多人,讓人喘不過氣來。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過這種生活,特別是翼曦。也許我這些話超過我的范圍了。對不起,但是我不得不說。

就此擱筆吧。今天化療的時間到了,護士在催我。天才剛剛亮,平時這個點,你應該已經醒了吧。

2017年12月4日平明

孟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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