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仁”學與“文質(zhì)”觀
孔子的儒學是以一套以“仁”學為中心的思想體系。這是目前多數(shù)研究者的共識。但“仁”是什么?《說文》:“仁,親也,從人、二。”就是說“仁”是人與人之間相親相愛。仁的核心是“人”。所以孔子說“仁者愛人”(《論語·顏淵》),父行父道愛其子,子行子道愛其父,推而廣之,對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愛,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論語·雍也》)。不僅要施之于貴族階層,也要施之于普通民眾。儒家的人格理想,就是要通過修養(yǎng)成為“仁愛之人”。孔子曾對他的子弟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在這里孔子對他的學生加以教導,認為在父母跟前,要孝順,離開自己的房子,則要敬愛兄長,說話要謹慎,誠實可信,博愛大眾。在做好這一切以后,如果還有余力,則可以學習文獻一類的學問。孔子以“仁”為中心、為根本,輻射到“恭”“寬”“信”“敏”“惠”“智”“勇”“忠”“恕”“孝”“悌”等,構成了一個體系,形成了規(guī)范。但仁學的中心是“愛人”。其他一切都要從屬于仁,禮、樂、詩等也都必須圍繞著這個“仁”,才會有意義。所以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意思是說,一個不仁的人怎么能實行禮,一個不仁的人怎么能作樂呢!
應該說,孔子的理論不是沒有弱點,有一些言論是為當時的士大夫以上的階層著想的。他也沒有“人人平等”的思想,還是要建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秩序。盡管如此,我們不能不說,他的以“愛人”為主旨的“仁”學,“閃爍著古典人道主義光芒”[1]。首先,對己而言,實行“仁”的準則,是安頓自己的靈魂問題,所以孔子反復講“仁者不憂”(《論語·子罕》),“仁者安仁”(《論語·述而》),對于仁,“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有了“仁”就可心安理得,有了自己的精神的寓所,就可以在社會動蕩中尋找到自己的平靜的心境。其次,對社會而言,要是人人都講“仁”,那么社會成員之間各得其位,愛人也被人愛,尊敬別人也被別人所尊重。特別是為那些當君王的做出榜樣,讓他們接受儒家的一套倫理,實行這倫理。當然,這完全是一種烏托邦,是無法達到的。但他的“仁”學突出了“人”與“人之愛”,這的確蘊含了人道主義的因素。然而,一個人僅僅守住道德的“仁”就夠了嗎?當然不夠。所以孔子又提出了詩、書、禮、樂等。對于有仁德的君子,則對其提出“文質(zhì)彬彬”的要求,從這里就延伸出后來對文學藝術理論影響很大的“文質(zhì)”論。
本來“文質(zhì)”問題我在第一章講儒家文學思想時,已經(jīng)涉及。但講得不充分,這里需要補充。孔子的話見《論語·雍也》。
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2]
孔子的意思是,質(zhì)樸多于文采就顯得粗野,文采多于質(zhì)樸則流于虛飾,文采與質(zhì)樸相互匹配這才是君子的風格。“彬彬”,按朱熹的《論語集注》:“猶斑斑,物相雜而適均之貌”。“文質(zhì)彬彬”就是一個君子的風度應是道德修養(yǎng)與文化禮儀的修養(yǎng)均衡發(fā)展。不偏于“文”,也不偏于“質(zhì)”,文質(zhì)般配。另外,《論語·顏淵》篇也有相關說法。
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鞹猶犬羊之鞹。”[3]
這意思是說衛(wèi)國的大夫問子貢,君子只需要樸素而已,為什么要文采呢?子貢說:可惜你說錯了。君子是要文與質(zhì)兼?zhèn)涞摹H绻⒈腿蚨及稳ッ敲此鼈兊钠み€有什么區(qū)別呢?《論語》中的“文質(zhì)”問題雖然是一個倫理學的問題,但是潛藏著轉化為文學理論的可能性。很明顯,在孔子那里,這還是屬于道德倫理的范疇,與文學無關。但是正是這個“文質(zhì)”論,對中國文學和中國古代文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原來道德的對象是人,文學的對象也是人。所以“文如其人”成為中外的一條定律。君子要“文質(zhì)彬彬”,那么文學是不是也要“文質(zhì)彬彬”呢?
漢代后期的揚雄將其轉化為文學理論問題。他先把文質(zhì)問題轉變?yōu)橐粋€宇宙問題,在《太玄·文首》中說:“陰斂其質(zhì),陽散其文。文質(zhì)班班,萬物粲然。”在他看來,文質(zhì)與陰陽有對應關系,即陰質(zhì)陽文。天地萬物是陰陽相聚,那么也就是文質(zhì)相兼。《玄文》中就肯定了“天文地質(zhì),不易其位。”這種萬物皆文質(zhì)相符的說法,為“文質(zhì)”延伸來論文章和文學準備了條件。揚雄在《玄瑩》篇明確地把文質(zhì)關系問題當成一個文論問題,他說:
務其事而不務其辭,多其變而不多其文也。不約則其旨不詳,不要則其應不博,不渾則其事不散,不沈則其意不見。是故,文以見乎質(zhì),辭以睹乎情。觀其施辭,則其心之所欲者見矣。[4]
在第一章里,我們已經(jīng)指出揚雄第一次把“文質(zhì)”問題轉化為文章寫作問題。他的論點是“文以見乎質(zhì),辭以睹乎情”。“文”與“辭”相對應,“質(zhì)”與“情”相對應。文質(zhì)相兼,就是文辭兼?zhèn)洹N膶W作品既要情質(zhì)素樸,但又要文采斐然。揚雄的理論當然還是從孔子的“文質(zhì)彬彬”那里借鑒而來的,但這種借鑒與發(fā)明對儒家文論是一種重要的發(fā)展。陸機在《文賦》中提出:“理扶質(zhì)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篇更進一步發(fā)揮說: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5]
劉勰指出,圣賢的著作,都可以叫作“文章”,那不是文采斐然的嗎?水性動才會有漣漪,樹木實花朵才鮮艷,可見文采依靠情質(zhì)。虎豹要是沒有美麗的皮毛,它們的皮不就和犬羊一樣嗎?就是用犀牛兕牛的皮革制披甲,還要靠朱紅的漆來上色呢,可見情質(zhì)又有待于文采的配合啊!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篇還有一些“文質(zhì)”問題的論述,其貢獻在于充分地肯定了文學作品有兩個元素,那就是情與采,情是“質(zhì)”,采是“文”,情采結合,文質(zhì)相符,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達到極致。
后來關于“文質(zhì)”關系的論述很多,用文質(zhì)作為批評標準的文章也很多。但有不少論者把文質(zhì)分開,導致機械論的弊病。把文質(zhì)問題真正聯(lián)系起來理解并做出貢獻的是清代的王夫之,他說:
文之靡者非其文,非其文者非其質(zhì)。猶雪失其白而后失其雪。夫豈有雪去白存之憂!辭之善者,集文以成質(zhì)。辭之失也,吝于質(zhì)而萎于文。集文以成質(zhì),則天下因文以達質(zhì),而禮、樂、刑、政之用以章。文萎而質(zhì)不昭,則天下莫勸于其文,而禮、樂、刑、政之施如啖枯木、扣敗鼓,而莫為之興。蓋離于質(zhì)者非文,而離于文者無質(zhì)也。惟質(zhì)則體有可循,惟文則體有可著。惟質(zhì)則要足以持,惟文則要足以該。故文質(zhì)彬彬,而體要立矣。[6]
王夫之談文質(zhì)問題,從自然談到社會,從社會再談為文。他的觀點是文質(zhì)互動。他舉了一個例子,雪是“質(zhì)”,白是雪的“文”,如果白色喪失了,哪里還談得到雪呢?可見是“集文以成質(zhì)”,文并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文質(zhì)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離于質(zhì)者非文,而離于文者非質(zhì)”。有質(zhì)文體才有所遵循,有文文體才可能彰著。對于文章寫作來說,文與質(zhì)是不可分離的,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文質(zhì)彬彬”,體要就建立起來。王夫之加強了文質(zhì)辯證關系,不愧是儒家的最后的總結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