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政、立憲與革命:清末民初政治轉型研究
- 李細珠
- 3177字
- 2019-09-30 10:39:46
二、新政與立憲:由合而分
清末新政與立憲運動是既相區別又相聯系的兩個概念。新政是清政府自己推行的改革,大致包括從體制內各項改革到體制本身改革即預備立憲兩個階段;立憲運動則是立憲派領導的憲政改革運動,雖然其興衰起落與新政尤其是預備立憲有著直接的關聯,但是二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大體而言,從立憲派與清政府的關系演變的角度考察,立憲與新政之間的關系經歷了從相合到相離的歷史軌跡。
先看新政與立憲相合的一面。首先,立憲派是在清政府推行新政的過程中聚合而成的。1901年1月29日,在庚子事變中逃亡西安的清政府于內外交困之中被迫發布新政上諭,從此揭開了清末新政的序幕。在清政府新政的過程中,科舉制度的廢除,斷絕了傳統士人的晉升階梯,不少舊士紳轉向新式教育,而新式學堂的驟興與留學風潮的高漲,為他們開辟了接受新知識、新思想的便利渠道,舊士紳由此開始向近代新式知識分子轉化;在這些正在向新式知識分子轉化的士紳中,又有不少人積極投身于興辦工商實業的熱潮中,而成為近代新式商人與實業家。就這樣,社會上形成了一個有相當數量的紳商群體,這是新興資產階級的一個重要部分。這個群體在取得一定的經濟地位之后,便很自然地開始謀求政治上的發展,立憲政治是他們的理想追求。與此同時,戊戌政變之后一直在海外活動的康梁維新派也在借清廷推行新政之機大肆鼓吹立憲。一時間,立憲思想陡然成為潮流。“立憲派”也就在此立憲思潮涌動的過程中成為一個頗具社會影響的政治派別。[13]立憲派的組織聚合是在清廷宣布預備立憲之后,1906—1907年,立憲團體風起云涌,其中重要的有江浙立憲派張謇、湯壽潛在上海組織的預備立憲公會,湯化龍在武漢組建的憲政籌備會,楊度在日本成立的憲政公會,以及康梁組成的帝國憲政會與政聞社,等等。立憲派開始以政治組織的形式登上歷史舞臺。其次,立憲派鼓吹的立憲思潮推動了清政府進行預備立憲。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用血的事實向中國人民展示了立憲勝于專制的道理。時人認為:日俄之戰乃“立憲、專制二政體之戰”,日本戰勝俄國,便是立憲對專制的勝利。“以小克大,以亞挫歐,赫然違歷史之公例,非以立憲不立憲之義解釋之,殆為無因之果。于是天下之人,皆謂專制之政不足復存于天下;而我之士大夫,亦不能如向日之聾聵矣。輿論既盛,朝議亦不能不與為轉移。”[14]借此時機,立憲派廣泛深入地宣傳立憲救國的思想,認為立憲是中國救亡圖存的唯一法寶。立憲思潮的高漲,很自然地感染到日暮途窮的清政府。正如時論所云:“于是我政府有鑒于此,如夢初覺,知二十世紀之中,無復專制政體容足之余地,乃簡親貴,出洋游歷,考察政治,將取列邦富強之精髓,以藥我國垂危之痼疾。”[15]1906年9月1日,清政府接受出洋考察政治大臣的建議,正式宣布預備立憲。最后,清政府的預備立憲促進了立憲派立憲運動的高漲。清廷預備立憲上諭的頒布,使海內外立憲派歡欣鼓舞。他們“奔走相慶,破涕為笑”[16],“手之舞之,足之蹈之”[17]。雖然只有一紙上諭的承諾,卻使立憲派萌生了無限的激情與希望。他們紛紛組建立憲團體,積極投身于憲政改革運動之中。1909年,各省諮議局設立,“官率于上,紳應于下,經營規畫,不遺余力”[18]。諮議局與作為“議院基礎”的資政院的開辦,是清廷預備立憲的重要舉措,為立憲派提供了合法的政治活動場所。各地立憲派正是充分利用這些合法場所而參政、議政,并逐漸走向聯合,多次掀起轟轟烈烈的全國性規模的國會請愿運動,立憲運動空前高漲。然而,正在立憲派熱情高漲的時候,清政府并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從滿懷希望到失望至極,最終雙方關系的疏離是必然的。
新政與立憲的關系為什么會由相合走向相離呢?對于體制內一般的各項改革,立憲派與清政府之間并沒有太多的分歧,他們的矛盾沖突主要表現在憲政改革方面。其一,清政府與立憲派在憲政思想主張上有差異。如前所述,清政府與立憲派雖然都主張君主立憲,但是清政府選擇了日本模式,立憲派則傾向于英國模式。在清政府的日本式立憲模式中,皇帝的權威至高無上,內閣對皇帝負責,議會由皇帝控制,憲法由皇帝欽定,其基本精神是君權至上。立憲派的英國式立憲模式雖然承認君主的權威合法性,但是主張對君主的權力予以應有的限制,內閣只對國會負責而不對君主負責,憲法由內閣與國會“協定”,即“由政府起草,交議院協贊”。[19]立憲派認為,內閣與國會是憲政的根本,“有責任內閣謂之憲政,無責任內閣謂之非憲政。有國會則有責任內閣,無國會則無責任內閣。責任內閣者憲政之本也,國會者又其本之本也”[20]。“國會有議政之權,然后內閣得盡其職務。內閣負全國之責,然后皇上益處于尊崇。”[21]顯然,立憲派是要以國會與內閣來削弱君權,以實現自己參與國家政權的愿望。清政府與立憲派為了各自的權力與利益而選擇了不同的立憲模式,雙方的矛盾沖突終歸是難免的。政治體制之爭最終化約為權利之爭,近代中國政治近代化始終不能走出這一重陰影而難有作為,這是最可悲的。其二,立憲派對清政府憲政改革的誠意有疑慮。立憲之要“預備”,最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在當時的中國,實行立憲的條件尚不成熟,必須要有一個準備與過渡的時期。至于這個時期究竟要多長,則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由于各派政治勢力的矛盾斗爭,清廷在1906年宣布實行預備立憲時并沒有確定“預備”年限。預備立憲開始初期,官制改革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僅遭到地方督撫的反對,而且還引起了立憲派的不滿,他們認為,“政界事反動復反動,竭數月之改革,迄今仍是本來面目”,“此度改革,不饜吾儕之望,固無待言”。在他們看來,清廷是在搞拖延戰術,沒有立憲的誠意。立憲派一般要求在2~3年內開國會,如預備立憲公會電請“以二年為限”,政聞社致電憲政編查館“請限期三年召集國會”。[22]但是,1908年8月27日,清政府頒布的《議院未開以前逐年籌備事宜清單》,確立了九年預備立憲的期限。這與立憲派的要求有很大的差距。此后,立憲派進一步采取積極行動,他們以各省諮議局為中心,先后多次發動了全國性的國會請愿運動,要求速開國會,以盡快實行立憲。對于立憲派的請愿行動,清政府卻一再敷衍,甚至嚴厲壓制。這更激起了立憲派的不滿和失望。其三,清廷借憲政改革集權皇族親貴,將立憲派逼上絕路。清政府接受立憲的主張,有著明顯的強化皇權的目的。預備立憲初期的官制改革,就是加強中央集權的重要舉措。宣統初年,攝政王載灃更是肆無忌憚地集權皇族親貴。1911年5月8日,清政府推出一個“皇族內閣”,全國輿論嘩然;立憲派尤為失望,他們本來就對清政府拒絕速開國會的舉措極為不滿,現在又弄出一個集權皇族親貴的內閣來,其失望至極可想而知。然而,在憤怒之余,立憲派仍然理智地試圖再以請愿的方式予以挽回。他們上書嚴正申明,“君主不擔負責任,皇族不組織內閣,為君主立憲國唯一之原則”,認為現在以皇族組織內閣,“適與立憲國之原則相違反”,要求“仍請皇上明降諭旨,于皇族外另簡大臣組織責任內閣,以符君主立憲之公例,以饜臣民立憲之希望”。這次上書遭到清廷嚴詞申斥。[23]立憲派的努力在皇權的壓制下毫無結果。他們慨嘆:“日日言立憲,憲政重要機關之內閣,首與憲政之原則背道而馳。嗚呼,其何望矣!”[24]立憲派對于清廷的憲政改革幾近絕望。雖然他們表示要為“內閣制案”繼續請愿,但是,武昌起義的星星之火迅即演變成燎原之勢,立憲派最終投入反清革命的洪流之中。
立憲派與清政府的關系破裂對于清王朝的命運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立憲新政陷于絕境之時,就是大清王朝窮途末路之日。武昌起義爆發后,清廷在形勢的壓力下,不得不對立憲派做出一些讓步,如頒布《憲法重要信條》十九條,明確規定“皇族不得為總理大臣及其他國務大臣并各省行政長官”[25],并任命由資政院公舉的袁世凱為新的內閣總理大臣,由袁氏組織完全責任內閣。然而,這些舉措并不能使心灰意冷的立憲派回心轉意,更不能阻止奔涌勃發的革命潮流,民心盡失的清王朝大勢已去,終歸走上了無可挽回的覆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