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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最后定稿時間

如果將年譜的定稿時間確定為1927年,或許也可以解釋既有研究中尚存的一些疑問。

年譜“光緒十四年戊子”記康“參加鄉試不售后,發憤上萬言書,極言時危,請及時變法”,并通過國子監祭酒盛昱將此書(后稱《上清帝第一書》)轉交翁同龢,請代上達,但因種種原因翁未予遞上。康氏解釋說,因書中“直言時事”,“常熟恐以此獲罪,保護之,不敢上”。這種敘說明顯含有翁因愛才而“保護之”的意味,筆者以為,這與當時翁、康二人的實際關系不甚相符。當時翁與康并未會面,秉性持重的翁無論如何也不會貿然將一位不知底細者的封事代呈御前的,更何況它又是一篇易引起爭議的文字。盡管翁氏當時私下里曾將康的封事做了摘錄,但此舉多半與當時崇尚高論諍言的清議風尚有關,也可能是其中有些針砭時弊的言辭非京中一般官員所敢講,故錄之以備考,歸諸“政事雜抄”。總之,可以肯定,翁同龢未遞康氏之封事,實出于一種息事寧人的考慮,并無私人性的關照在內。[30]然而,也有論者以翁氏日記的記載作為佐證,來說明康氏說法的可信之處。翁日記十月二十七日(11月30日)記云:“盛伯羲以康祖詒封事一件來,欲成均代遞,然語太訐直,無益,只生釁耳,決計復謝之。”[31]細讀二人記述之語境,日記所記與年譜所敘確有吻合的地方。不過,如果將康年譜定稿時間視作1927年,則上述兩則材料之間可能存在一種神秘的關聯:康有為生前是看過1925年出版的《翁文恭公日記》的,[32]“保護之說”或從“恐生釁耳”一語演繹而來。

康有為在年譜中還用大量筆墨記述了光緒十四年前后他與御史屠仁守的關系,并論及代屠草擬奏章之細節。對此,黃彰健先生曾表示懷疑,并斷言康年譜記載代屠草折之事“有虛妄不實及掠屠氏之美處”。孔祥吉先生則撰文對黃說提出異議。[33]筆者以為,當年康與屠有所接觸或無所疑,但關系恐密切不到像康自編年譜中說的那種程度。康當時屢遭士林譏諷,為何獨得屠仁守的青睞?況且康自稱與屠乃“至交”,“過從甚密”,[34]而時人留下的文獻中卻不見記錄,這也是讓人生疑的地方。總之,此項研究似不可過分依賴康氏年譜與現存康代屠仁守草擬章奏墨跡之間的互證。因為現存墨跡是否是1888年的原跡,抑或是康后來的新抄件,現在已很難說清;況且,《屠光祿奏疏》刊印于民國十一年(1922年),促成是書刊行并為之寫序的劉廷琛,又與康同為復辟黨人,康有為自然看到過此書。若是,則現存康氏代屠仁守草擬章奏的墨跡是否錄于看到此書之后,以及康氏墨跡有無可能出自對屠氏部分章奏的刪改,諸多問題,恐怕很難厘清。[35]看來,在研究歷史人物生平事跡與學術思想時,利用該人物自著的不同文獻彼此互證,本來是比較常見的研究方法,然而,具體到康有為,情況似乎又要復雜得多。[36]

就明清時代學人自撰年譜的起因,楊殿珣先生認為,“有的是自己感到自己懷才不遇,用以發泄自己的不平之氣;有的是敘述生平,載諸家譜,用以垂示子孫;當然也有為了夸耀自己的成就,宣揚自己的豐功偉績”。自編年譜的名稱也比較豐富,如殷近的自編年譜為《幻跡自警》,耿定向的叫《觀生記》,王恕《省身錄》,汪輝祖《病榻夢痕錄》,龐鐘璐《知非錄》。年譜名稱本身便寄托了作者的旨趣和思想。[37]不過,通常情況下每個人的撰述動機可能都是綜合性的。對康有為來說,夸耀成就、宣揚偉績的用意自然最為明顯。康有為自編年譜名為《我史》,寓意也十分明顯,無疑是著力于說明自己的生平、學術及政治活動,特別是與變法活動的關系,細讀全文,講述其與變法活動的關系應是主線,這種提綱挈領式的總結式的回憶,與弟子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康南海傳》的刊行是相始終的。盡管他們師徒的角度和側重點有所不同,但宣傳康、梁變法史的意圖是完全一致的。康氏將年譜稱為“我史”,欲使其傳之不朽,明顯流露出名山事業的情結。在他逝世前經他最后審訂過的《我史》,正是他希望讓后人銘記的歷史。對此,朱維錚先生指出:“《我史》在成稿半個世紀后才刊布,書題被刊布時編者改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自有某種不得已的考慮,但也大失原著論旨,由原著結語可明。”因此,在編輯康有為學術著作時,將它作為康氏“以我為核心的思想政見的自我總結”收入其中,“并依據康同璧的佐證,恢復其原名”。[38]在某種程度上說,恢復《我史》之名,更符合康氏的本意。

縱觀晚清政治史研究的現狀,今人對戊戌變法史的整體理解,從主流上講,依然未能擺脫康梁話語系統的基調;而康年譜與梁啟超《戊戌政變記》相表里,實為支撐這種話語系統下戊戌變法史敘述框架的核心文獻。不過,最新的研究趨向表明,在研究戊戌變法時,學界似乎已經不再只關注康梁之文本,也開始留心其文本產生的語境了。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日本學者狹間直樹先生和戚學民先生對《戊戌政變記》版本及其語境的探索。[39]相比而言,對康有為自編年譜形成過程的探索,依然很有限,似應有更多的學者關注這一問題。

原載《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4期


[1] 崔志海研究員曾對本文修改提出了補充意見,特致謝忱!

[2] 康同璧:《康南海先生年譜續編》,“前言”,見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69頁。

[3] 參見謝巍編撰:《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615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

[4] 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以下簡稱《戊戌變法》叢刊)第4冊,107~169頁。

[5] 這里只是從年譜本身的刊行來說的。如從年譜內容而言,1932年康氏弟子張伯楨刊行《南海先生傳》,其中前半部分(1898年以前)基本上便是依據康氏自編年譜改編,但張氏并未說明。該傳后附王樹楠跋云:“弟子述先生事,見聞較為真確,故能始末備舉,鉅細不遺,此書可作康先生年譜,并可為一朝史鏡焉。”當時王氏或許知道該傳與年譜的關系,但亦隱晦未明。詳見張伯楨:《南海康先生傳》,收入《滄海叢書》,北平琉璃廠文楷齋刻印,1932年5月;(徐)一士:《讀〈南海康先生傳〉》,載《國聞周報》第9卷第20期,1932年5月。二者均轉引自夏曉虹編:《追憶康有為》,98~161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

[6] 臺灣和大陸先后出版的康氏自編年譜有:《康南海自訂年譜》,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資料叢刊》第2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康南海先生自編年譜》,見蔣貴麟主編:《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第22冊,臺北,宏業書局,1976;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康有為:《我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我史》,收入劉夢溪主編,朱維錚編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以下簡稱《康有為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7] 據謝巍編撰《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日本學者田原正己曾撰寫《〈康南海自編年譜〉之考察》一文,收入《香川大學教育學部研究報告》第1部第30號,1971年3月。因筆者未能見到該文,文中是否涉及康氏年譜的成書情況,不詳。

[8] 朱維錚:《康有為在十九世紀》,《求索真文明——晚清學術史論》,165~21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有關情況詳見后文。

[9]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67~68頁。

[10] 《戊戌變法》叢刊第4冊,616頁。

[11]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32頁。

[12] 據麥仲華函,時間不詳,轉引自夏曉虹:《圣人心跡》,載《讀書》1996年第8期,119頁。

[13] 康同璧:《康南海先生年譜續編》,見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235頁。

[14]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中國近代史參考圖錄》中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第259頁,有“《康有為自寫年譜》手稿首頁”圖片,說明年譜稿本仍存于世。又據謝巍編撰《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第615頁“《康南海自編年譜》(我史)”條下記云:“稿本不分卷,二冊。《萬木草堂叢書目錄》載《我史》條注,‘即年譜’。稿本傳鈔多本,已知有羅孝高、丁文江、康同璧、趙豐田藏本。”根據該書所注藏書之處,年譜原稿應藏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但經筆者查詢,不確。筆者在查訪年譜稿本收藏機構的過程中,得到中國人民大學程歗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張海鵬研究員以及國家博物館相瑞花、高世瑜兩位研究員的熱忱幫助,特此致謝。

[15] 羅孝高,名普,廣東順德人,康有為弟子,麥孟華的妹夫,萬木草堂后期的學生。戊戌政變后赴日本游學,入早稻田專門學校讀書。見陳漢才編著:《康門弟子述略》,138~139頁,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

[16]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11頁。

[17]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17頁。

[18]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22~24頁。

[19]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29頁。

[20]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29頁。

[21] 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32頁。

[22] 參見戚學民:《〈戊戌政變記〉的主題及其與時事的關系》,載《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

[23] 朱維錚:《〈我史〉(康南海自編年譜)說明》,劉夢溪主編,朱維錚編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812頁。

[24] 朱維錚:《康有為在十九世紀》,《求索真文明》,199~200頁,注釋12。

[25] 朱維錚:《康有為在十九世紀》,《求索真文明》,182頁。

[26] 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149頁。

[27] 參見湯志鈞:《關于康有為的〈大同書〉》,載《文史哲》1957年第1期;《再論康有為的〈大同書〉》,載《歷史研究》1959年第8期;《〈大同書〉手稿及其成書年代》,載《文物》1980年第7期。另,朱仲岳在《〈大同書〉手稿南北合璧及著述年代》(載《復旦學報》1985年第2期)一文中,援引天津圖書館所藏《大同書》手稿本中犬養毅所寫跋文,認為該書確實起稿于1884年,其初始形態即年譜中所說的《人類公理》。對此,房德鄰撰文表示質疑,認為《人類公理》并非《大同書》的初稿,而是康氏另一部著作《實理公法全書》的初稿;《大同書》的撰寫是在1890年康有為受到廖平影響轉向今文經學、接受公羊學和三世說的社會歷史觀之后的事情,也與受到同時期發表于《萬國公報》的歐洲空想社會主義的小說影響有關,到戊戌年《大同書》已經成稿數篇。詳見房德鄰:《〈大同書〉起稿時間考》,載《歷史研究》1995年第3期。

[28] 參見湯志鈞:《〈禮運注〉成書年代考》,《戊戌變法史論叢》,146~153頁,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

[29] 參見孔祥吉:《〈戊戌奏稿〉的改篡及其原因》,收入胡繩武主編:《戊戌維新運動史論集》,284~306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30] 參見馬忠文《“翁同龢薦康”說考辨——翁、康關系再認識》,收入常熟市人民政府、中國史學會編:《戊戌變法與翁同龢》,224~253頁。

[31] 陳義杰整理:《翁同龢日記》第4冊,2234~2235頁,北京,中華書局,1998。

[32] 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圖書館收藏張蔭桓甲午日記稿本首頁附有康有為的題記:“嗚呼!此吾邑張樵野尚書甲午札記也。……中多記□□事,關涉頗大,若朝章國故尤夥,足與常熟日記參考。”這段題記是康晚年所寫,說明他是讀過1925年由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常熟日記”(《翁文恭公日記》)的。詳見任青、馬忠文整理:《張蔭桓日記》,504頁。

[33] 關于這一問題的探討,可參見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603~626頁;孔祥吉:《康有為變法奏議研究》,20~56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

[34] 據康有為說,他曾贈洪良品一首詩,“并示屠老”,稱與他們“過從甚密”。參見《康有為遺稿·萬木草堂詩集》,36頁。

[35] 湯志鈞先生則認為,康有為于光緒二十年甲午冬月在桂林刊行的《救世芻言》中收有《錢幣疏》和《請開清江浦鐵路折》,皆為代屠仁守所作,其中后者有抄本,現藏上海博物館,似為早年舊跡。參見湯志鈞編:《康有為政論集》上冊,4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

[36] 以《大同書》的成書年代為例,方志欽先生雖認為該書成書于1901—1902年間,但是,對湯志鈞先生“倒填年月”的說法仍有疑義。他以康氏年譜為據,認為光緒十年康“從事算學,以幾何著人類公理”,即“手訂大同之制”,這便是《大同書》的最初草稿,此草稿又迭經修改補充,1886年的《內外康子篇》、《公理書》,1887年的《人類公理》等,都是《大同書》的修改稿和續編。理由之一是:“《自編年譜》記1895年前的部分,系1895年所寫,此時距《大同書》定稿尚差四至六年,其中有關《大同書》的記載,與《大同書》序言,并無矛盾,不可謂‘倒填年月’。”顯然這是由于相信康氏自稱年譜成書于乙未年而將其與《大同書》互證的必然結果,實則二者成書皆較晚,這可能是學術研究中受到康氏誤導的一個典型例證。詳見方志欽:《關于〈大同書〉的成書年代問題——與湯志鈞同志商榷》,載《學術研究》1963年第1期。

[37] 楊殿珣:《中國年譜概說》,載《文獻》1979年第2輯,172、167頁。

[38] 朱維錚:《康有為先生小傳》,劉夢溪主編,朱維錚編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15頁。

[39] 參見狹間直樹:《梁啟超〈戊戌政變記〉成書考》,載《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4期;戚學民:《〈戊戌政變記〉的主題及其與時事的關系》,載《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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