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戊戌政變記》對翁、康關系的全面渲染
迄今為止,流傳較廣、影響較大的翁氏“薦康”材料,出于梁啟超的手筆。1899年5月梁啟超于日本橫濱印行了九卷本的《戊戌政變記》,書中首次系統敘述了翁、康關系,被后世視為翁同龢“薦康”說據以立論的基本史料之一。[28]不過,此書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著作,更大程度上是當時康、梁開展“保皇”活動的政治宣傳品。為了適應現實斗爭的需要,書中對戊戌維新中的有關史實或掩飾隱諱,或夸大歪曲,個別之處甚至有臆造之嫌。[29]該書《康有為向用始末》一章述翁氏“薦康”原委云: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十二月,德人占踞膠州之事起,康馳赴北京,上書極陳事變之急。……書上工部,工部大臣惡其伉直,不為代奏。然京師一時傳鈔,海上刊刻,諸大臣士人共見之,莫不嗟悚。有給事中高燮曾者,見其書嘆其忠,乃抗疏薦之,請皇上召見,皇上將如所請,恭親王進諫曰: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不能召見,今康有為乃小臣,皇上若欲有所詢問,命王大臣傳語可也。皇上不得已,正月初三,遂命王大臣延康有為于總署詢問天下大計變法之宜;并令如有所見,及有著述論政治者,可由總署進呈,……而翁同龢復面薦于上,謂康有為之才,過臣百倍,請皇上舉國以聽,自此傾心向用矣。上命康有為具折上言,正月初八,康有為上疏統籌全局。[30]
此處言高、翁“薦康”事比《中國郵報》刊登的康氏談話內容較為詳細,時間與邏輯性也較為清晰。不過,梁氏竟將剛毅所擬諭旨中翁氏“密保康有為,有其才勝臣百倍之語,意在舉國以聽”之句,刪改為“翁同龢復面薦于上,謂有為之才,過臣百倍,請皇上舉國以聽”,添入書中作為翁氏“薦康”的細節。此舉或許時人不察,但今天看來,其破綻十分明顯。梁將翁氏戊戌年四月初七言“康有為之才勝臣十(百)倍”一事,寫在了戊戌正月初三至初八之間。這說明康、梁在政變前并不知道翁氏說此話的具體情況,更不知道這是被剛毅歪曲了的“薦康”證據。
書中首次向世人“披露”了甲午戰后翁同龢與康有為及其變法活動的關系,并創言翁氏早在1895年(乙未)就曾向皇帝“介紹”過康氏的變法主張。梁氏云:
時師傅翁同龢兼直軍機,性生忠純,學問極博,至甲午敗后,知西法不能不用,大搜時務書而考求之,見康之書大驚服。時翁與康尚未識面。先是,康有為于十四年(1888年)奏言日人變法自強,將窺朝鮮及遼臺,及甲午大驗。翁同龢乃悔當時不用康有為言,面謝之。后乃就見康,商榷治法。康有為極陳列國并爭,非改革不能立國之理,翁反復詢詰,乃益豁然,索康所著之書。自是,翁議論專主變法,比前若兩人焉。翁者,皇上二十年之師傅,最見信用者也,備以康之言達皇上,又日以萬國之故,西法之良,啟沃皇上。于是,皇上毅然有改革之志矣。其年六月,翁與皇上決議擬下詔十二道,布維新之令,既而為西后所查覺,及撤翁毓慶宮行走,而皇上信用之汪鳴鑾、長麟等皆褫革,自是變法之議中止,而康亦出都南歸。[31]
上述敘述一直被視為光緒帝因受康氏影響而產生變法思想,以及翁氏在皇帝與維新派之間充當聯系人的主要依據之一。事實上,這是梁啟超夸大其詞。據后世學者對翁同龢日記的考證,翁、康首次會晤是在1895年7月1日(光緒二十一年乙未閏五月初九日)。[32]二人交談中“商榷治法”,議論改革應有其事,因為康有為《上清帝第三書》已于6月3日(五月十一日)由都察院代呈皇帝。翁氏稱康為“策士”說明他對康氏主張的欣賞。但是,如梁氏所言,此次談話后翁同龢便“專主變法”,“比前若兩人焉”,并“備以康之言達于皇上”,于是“皇上毅然有改革之志”之類的說法并不符合歷史實情。《馬關條約》簽訂后,光緒帝于5月11日(四月十七日)已頒布上諭,號召疆臣士民上下一心,臥薪嘗膽,發憤圖強,[33]其立志改革的決心躍然紙上,此時康尚未見過翁氏。梁氏筆下那種非翁氏將康言達于光緒帝則不會有變法運動興起的說法,顯然是對康氏政治影響力的吹噓。在這里梁氏首次將康有為——翁同龢——光緒帝三人的關系與甲午戰后改革的興起聯系起來,將翁塑造成了一位溝通康氏與皇帝關系的關鍵人物。如此編造的目的,無非是為戊戌年翁氏“薦康”之論張本。
為了抨擊慈禧、榮祿等人扼殺變法、“密謀廢帝”的行徑,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回避清廷統治階層內部權力斗爭的因素,完全以帝、后兩黨圍繞變法與否展開斗爭的模式來概括和解釋甲午至戊戌間的朝局變化。書中不僅把慈禧撤去翁氏毓慶宮行走之事說成是變法與守舊斗爭的結果,戊戌年四月翁氏之開缺也被完全歸結于新、舊之爭。梁氏云:
自四月初十以后,皇上日與翁同龢謀改革之事,西后日與榮祿謀廢立之事。四月廿三日皇上下詔誓行改革,廿五日下詔命康有為等于廿八日覲見。而廿七日西后忽出一朱諭強令皇上宣布,其諭略云: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龢,近屢次經人參奏,……著加恩準其開缺回籍,以示保全,欽此。皇上見此詔,戰栗變色,無可如何。翁同龢一去,皇上股肱頓失矣。[34]
梁氏此處對翁氏罷官原因的解釋,與他在戊戌年五月致夏曾佑函中言翁因“阻天津之幸”而去位的說法相抵觸。[35]至少戊戌年夏他并不認為翁是因“謀改革”而被開缺的。
總之,《戊戌政變記》中對翁、康關系的記敘虛構成分很大,完全是當時的一種政治宣傳。梁氏對甲午戰后翁同龢與康有為政治關系的刻意夸大,不過是對“今春力陳變法,密保康有為”官方定論的進一步演繹和鋪展。剛毅所擬諭旨在指責翁氏“力陳變法,密保康有為”之后,又言“前令其開缺回籍,實不足以蔽辜”,故再有革職編管之嚴懲。如此含糊的措辭,暗示出翁之開缺亦與“力陳變法”與“薦康”有關。梁啟超將翁“力陳變法”推至乙未年,并將翁之開缺與“謀改革”聯系起來,皆源于諭旨中的這層寓意。在梁啟超筆下,翁、康二人在學術、政治思想上的差異被完全抹殺。久經宦海磨煉的翁同龢被刻畫成一位傾服于康氏變法主張并為之不惜擲首領利祿于一注的新黨領袖,這遠遠脫離了當時官場生活的實際。作為史學家,梁啟超在1921年出版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中說;“如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變記》,后之作清史者記戊戌事,誰不認為可貴之史料?然謂所記悉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則?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將真跡放大也。治史者明乎此義,處處打幾分折頭,庶無大過矣。”[36]作為一般的治史經驗,此論極有見地,然而,梁氏此書對翁、康關系的記述,遠遠不是“打幾分折頭”的問題,因為這里不僅是“真跡放大”,甚至有編造事實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