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民初的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
- 張壽安
- 2295字
- 2019-09-30 10:54:07
四、龔自珍“六經正名”
經數增衍,看似時代風潮,其實不然。當時學術界正有另一股力量,從學術史的角度探本溯源,從源頭上分析何謂經,何謂六經,辨經史之異,反省歷代經數變化的意義,有本有末地梳理出一套經學發展史。龔自珍就是最重要的代表,他的《六經正名》,就是要證明經的數目是六,不得增減,六經經目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不可變易(不含樂則是五)。龔自珍的辨源有重要意義,述論于下。
龔自珍是段玉裁的外孫,受段氏文字訓詁之學,但他對六經經數與經目的看法與段玉裁完全相反。換言之,龔自珍面對的時代是經數經目劇烈變化的時代,他反對段玉裁等人的主張,然則他的主張又是如何?
龔自珍的理念可以從兩方面來談。一方面是“六經正名”;另一方面是批判歷代經數增加的不合法性。龔自珍首先確立經數為六,經目為易、書、詩、禮、樂、春秋,不可增減。他論六經的來源,說:“孔子未生,天下有六經久矣。”六經是三代以來用以治教的典制,蔚為一地之人文風范,所以孔子才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有《易》、《書》、《詩》、《禮》、《樂》、《春秋》之教。”因此,龔自珍認為六經作為學術文化傳統之大本,是不可以增刪的。至于周末官失其守、私人講學興起之后所出現的簿錄書冊,當如何定位,和六經有何差異?龔自珍則引用《漢書·藝文志》班固(漢建武八年—和帝永元四年,32—92)“序六藝為九種”的目錄理論,很清楚地把經、傳、記、群書一一劃分開來。他說:
善夫,漢劉向之為《七略》也。班固仍之,造藝文志,序六藝為九種,有經,有傳,有記,有群書。傳則附于經,記則附于經,群書頗關經,則附于經。何謂傳?《書》之有大、小夏侯、歐陽傳也。《詩》之有齊、魯、韓、毛傳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鄒、夾氏,亦傳也。何謂記?大、小戴氏所錄,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謂群書?《易》之有《淮南道訓》、《古五子》十八篇,群書之關《易》者也。《書》之有《周書》七十一篇,群書之關《書》者也。《春秋》之有《楚漢春秋》、《太史公書》,群書之關《春秋》者也。然則《禮》之有《周官》、《司馬法》,群書之頗關禮經者也。漢二百祀,自六藝而傳、記、而群書、而諸子畢出,既大備。微夫劉子政氏之目錄,吾其如長夜乎?何居乎世有七經、九經、十經、十二經、十三經、十四經之喋喋也?[43]
龔自珍的立論和章學誠“六經源出于史”的看法相近,都認為古代典籍掌于史官,受學者學于官,并無私人講學之事,亦無非官守之學。春秋以降周天子失勢,官失其守,于是有私人講學的興起,孔子為其始,當時學術傳授是由老師口授,弟子各錄所得。弟子記錄師傳之言,或經師解經而為一家之言者,則都只是“記”或“傳”,如《大戴禮記》、《小戴禮記》、《公羊傳》、《穀梁傳》等。因為傳、記都是受學者的記錄,是經師講學言論,不可列名為經。
龔自珍把經數還原為六,遂進一步斥責后世所謂九經、十三經、十四經云云全是錯誤。他指出錯誤的源由有三:其一,把“傳”視為經。他舉《春秋》為例,指出十三經經目中的《春秋》就是把《左氏傳》、《公羊傳》、《穀梁傳》都當作經,把春秋三傳訛成了春秋三經。龔自珍說若據此邏輯,則《詩》也可以分成魯詩、韓詩、齊詩、毛詩,豈不是該有四種詩經?若然,則十三經之數,怕還得再增加呢!其二,把“記”視為經。劉宋以降至唐代,經數增衍不斷,其中禮經的經目一直包括《禮記》。事實上,大、小戴禮記乃西漢人選輯而成,這些文本在古時原本是單篇行世;后世把選輯成的禮記納入經目,根本就是把記當作經。若回考史實,當初單篇行世的禮《古文記》約有百三十余篇,難不成禮經也得有百三十余經乎?其三,把“群書”視為經,如《論語》、《孟子》、《孝經》、《爾雅》、《史記》等。龔自珍認為這些“書”的作用是“輔經”,載錄當時的歷史、文字、文化等數據,但其本身屬于獨立的載籍,因此不能納入經。據此,從學術本源觀察,經數為六,其他數字,全系臆言。
龔自珍的六經正名,除了嚴明經數為六之外,還有更深刻的學術探源意義。他分辨經與子的差別,主張六經乃周史之大宗,故經解的目的在輔佐王室。但子書的地位卻不同,他說諸子是周史之小宗,可以各君其國,各子其民,不必然為王室服務,因此子書和子學有其獨立的思想價值,可以在現有政權之外,自由建構理想政治圖景。所以他對《論語》和《孟子》被納入經,感到十分不平,認為完全是降低了孔子和孟子的思想獨立價值。他批評納《孟子》于十三經,說:
然且以為未快意,于是乎又以子為經。漢有傳記博士,無諸子博士。且夫子也者,其術或醇或疵,其名反高于傳記。傳記也者,弟子傳其師,記其師之言也;諸子也者,一師之自言也。傳記,猶天子畿內卿大夫也,諸子,猶公侯各君其國各子其民,不專事天子者也。今出《孟子》于諸子,而夷之于二戴所記之間,名為尊之,反卑之矣。子輿氏之靈,其弗饗是矣。[44]
龔自珍的六經正名直接影響到晚清劉師培。1905年劉氏刊刻非常著名、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由國人寫的《經學教科書》,[45]開宗明義首章“經學總述”就引述龔自珍的“六經正名”,肯定經數為六,只有六經才是經之正名,歷代學者無論以經數為九、十三、十七,全屬荒謬無稽。至于把禮記中的兩個單篇文本《大學》、《中庸》拿來當作經,更是宋儒的揚舉,在劉師培看來全屬流俗之論,積非成是。他說:
及程朱表彰《學》、《庸》,亦若十三經之外,復益二經,流俗相沿,習焉不察。以傳為經,以記為經,以群書為經。此則不知正名之故也。[46]
清儒以專門經學的研究著稱于中國學術史,正名若此,實可為學界之鑒。若仍將十三經打成一氣,不分經、傳、記、群書之異,勢必將喪失梳理經典正統與流派變遷之諸多可能議題,亦有礙于建立經學學術史觀念與經學學術史之研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