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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思想的延續:從靈學辯論到科玄論戰

以上描寫了1917年以來,隨著上海靈學會出現所產生有關科學、宗教、迷信等議題的辯論。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五四啟蒙論述無疑是主流論述,嚴復的觀點則與代表五四精神之《新青年》作者,如魯迅、胡適、陳大齊等人的看法,有明顯的不同。嚴復對于宗教(以及背后所顯示佛道等傳統文化)、靈學都采取一種較為寬容的態度。在知識界,與嚴復觀點最為接近的可能是梁啟超,以及其他幾位后來在科玄論戰中支持“玄學派”的學者,如張君勱(1887—1969)、張東蓀(1886—1973)、林宰平等人。但是梁啟超等人的觀念與嚴復的想法仍有差異,他們兩人雖均肯定科學以外的知識范疇,也肯定宗教的意義,但梁任公卻很不認同扶乩以及中西靈學研究,并婉轉地批評嚴復的觀點。

梁啟超認為人類的知識除了物質性的、實證性質的科學知識之外,也包括非科學的、處理精神與人生觀方面議題的知識。他說:“人類從心界、物界兩方面調和結合而成的生活,叫作‘人生’……人生問題,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的。卻有一小部分——或者還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學的。”[156]他所謂超科學的部分,意指“歸納法研究不出”、“不受因果律支配”,[157]包括由情感而來的愛與美,以及宗教信仰等具有神秘性格的生活經驗,任公指出“一部人類活歷史,卻十有九從這種神秘中創造出來”。[158]

梁啟超將宗教定義為“各個人信仰的對象”,而十分肯定信仰的價值。他認為:“信仰是神圣的,信仰在一個人為一個人的元氣,在一個社會為一個社會的元氣。”[159]同時,梁啟超提出了所謂“智信”(即“信而不迷”)與“迷信”的區別,而佛教是屬于前者。[160]這樣一來,宗教,尤其是佛教,不但可以提供一套了解宇宙與歷史的本體論,還可以洞悉人類精神之特質。

梁啟超對于“智信”與“迷信”的區別,很類似嚴復所說的“宗教”(嚴復有時說“真宗教”)與“迷信”之區別。不過他們所說的宗教和智信在范圍上仍有不同。嚴復所謂的宗教,范圍較廣,包括佛教、道教與基督教等探索“不可思議”之議題,而提出解答之各種宗教。梁啟超所謂的智信則主要是指佛教,但不是全部的佛教,而是指大乘佛教。梁任公認為小乘佛教乃是“迷信”:“夫佛教之在印度、在西藏、在蒙古、在緬甸、暹羅恒抱持其小乘之迷信,獨其入中國,則光大其大乘之理論乎。”[161]這主要是因為:“凡宗教必言禍福,而禍福所自出,恒在他力,若祈禱焉,若禮拜焉,皆修福之最要法門也。佛教未嘗無言他力者,然只以施諸小乘,不以施諸大乘。”[162]對梁啟超來說,講求“歆之以福樂”、“懾之以禍災”的教義,只是權法而非實法。[163]

梁啟超所肯定的大乘佛教,強調悲智雙修、轉迷成悟,亦即是知而后信:“吾嘗見迷信者流,叩以微妙最上之理,輒曰:‘是造化主之所知,非吾儕所能及焉’”,“佛教不然”,[164]“他教之言信仰也,以為教主之智慧,萬非教徒之所能及,故以強信為究竟。佛教之言信仰也,則以為教徒之智慧,必可與教主相平等,故以起信為法門。佛教之所以信而不迷,正坐是也”。[165]換言之,對梁任公來說,所謂的智信是以宗教而兼有哲學之長的中國大乘佛教,“其證道之究竟也在覺悟;其入道之法門也在智慧;其修道之得力也在自力”。[166]在此對照之下,基督教則曾經被梁任公視為迷信:“耶教惟以迷信為主,其哲理淺薄,不足以饜中國士君子之心……耶教以為人之智力極有限,不能與全知全能之造化主比。……耶教日事祈禱,所謂借他力也。”[167]

簡單地說,任公認為與追求覺悟、智慧、自力相矛盾者都是迷信,同時“倘若有人利用一種信仰的招牌來達他別種的目的”,這也不能算是信仰。[168]在中國最顯著的例子是依附于佛道教的扶乩。梁任公在1921年《清代學術概論》討論晚清佛學之時,曾檢討此一現象:

中國人中迷信之毒本甚深,及佛教流行,而種種邪魔外道惑世誣民之術,亦隨而復活;乩壇盈城,圖讖累牘;佛弟子曾不知其為佛法所訶,為之推波助瀾。甚至以二十年前新學之巨子,猶津津樂道之。率此不變,則佛學將為思想界一大障。雖以吾輩夙尊佛法之人,亦結舌不敢復道矣。[169]

1922年梁啟超為北京哲學社演講《評非宗教同盟》時又提道:

天天上呂祖濟公乩壇,求什么妻財子祿的人,我們姑且不必問他們的信仰對象為高為下,根本就不能承認他們是有信仰……現在彌漫國中的下等宗教——就是我方才說的拿信仰做手段的邪教,什么同善社咧,悟善社咧,五教道院咧……實在猖獗得很,他的勢力比基督教不知大幾十倍;他的毒害,是經過各個家庭,侵蝕到全國兒童的神圣情感。……中國人現在最大的病根,就是沒有信仰,因為沒有信仰——或假借信仰來做手段……所以和尚廟里頭會供關帝、供財神,呂祖濟公的乩壇,日日有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來降乩說法。像這樣的國民,說可以在世界上站得住,我實在不能不懷疑。[170]

由此可見,任公對于依附佛教而出現的扶乩與圖讖都視為迷信。其中“呂祖濟公的乩壇,日日有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來降乩說法”,應該指的就是上海靈學會等靈學團體的扶乩活動,而“二十年前新學之巨子,猶津津樂道之”所指的無疑就是嚴復支持上海靈學會之事。這樣一來,梁任公雖在肯定科學之外的知識范疇,以及肯定宗教之價值等方面與嚴復十分類似,然他并不支持上海靈學會的活動,而將之視為迷信。[171]

1921年嚴復過世,《靈學叢志》也停刊了,不過此后有關靈學的譯介、辯論的文章并未在思想界完全銷聲匿跡,如《東方雜志》仍然刊登了一些有關靈魂通信、鬼靈談話、讀心術、天眼通的文章;1922年9月16日《晨報副刊》刊登一篇《〈靈學叢志〉的笑話》,以調侃的筆法諷刺:“在這科學昌明的時代,居然有人(?)大說其鬼話;非但在嘴里說說罷了,還敢印成什么《靈學叢志》來騙人。這種東西,實在稱他們是‘人’還嫌罪過,因為他們只有三分人氣,那七分早已變成鬼了。”[172]

20世紀20年代以后直接討論靈學的文章已逐漸減少,[173]至1923—1924年“科玄論戰”開始,思想界似乎有了一個新的討論議題。過去有許多學者曾研究過此一論戰,然而卻少有人注意到科玄論戰其實是以1917—1920年有關靈學的討論作為重要的背景。就定義來說,根據張東蓀的說法,“玄學”(英文metaphysics)是指哲學中的“本體論與宇宙論”,在西洋史上,有一段期間“玄學只是神學”,“最初的意思是與科學相反”;后來哲學一天一天地發達,玄學的意味產生變遷。張東蓀也了解到“哲學與科學的界限,是難分的”,例如牛頓的絕對運動論,即有人認為“是哲學而不是科學”。[174]不過對其他人,如張君勱、梁啟超來說,玄學可以更廣泛地界定為討論“科學以外之知識”,如善與美等人生或精神價值。[175]就此而言,靈學所討論的議題與玄學確有重疊之處,只是科玄論戰中有意地將宗教議題排除在外,而集中討論科學與本體論、宇宙觀以及人生價值等玄學議題之關聯。科學派的人認為玄學派的人與靈學的支持者站在同一陣線,故將之稱為“玄學鬼”;玄學派之中則有人援引靈學中有關心靈、宗教、超自然方面的觀點,強調在感官世界、自然科學之外,有很廣闊的精神、宗教與美感的世界。

科學派的觀點是將支持科學與反對科學做二元對立式的區別。他們認為像梁啟超那樣質疑“科學萬能”的言論,實際上是“替反科學的勢力助長不少的威風”。胡適在為《科學與人生觀》一書寫序時說道:

我們不能說梁先生的話和近年同善社、悟善社的風行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但我們不能不說,梁先生的話在國內確曾替反科學的勢力助長不少的威風。……我們試睜開眼看看:這遍地的乩壇道院,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這樣不發達的交通,這樣不發達的實業,——我們那里配排斥科學?……我們當這個時候,正苦科學的提倡不夠,正苦科學的教育不發達,正苦科學的勢力不能掃除那迷漫全國的烏煙瘴氣……信仰科學的人看了這種現狀,能不發愁嗎?能不大聲疾呼來替科學辯護嗎?[176]

可見對胡適來說,反科學的勢力即為傳統求神問卜與相信《太上感應篇》的人生觀,也是同善社、悟善社等成立之乩壇道院,以及上海靈學會所宣傳的靈魂照相等,而梁任公等人的言論乃為其辯護,助長其發展。此一思路明顯反映了科學、迷信二分法的思維方式,同時也是對梁啟超思想的一種誤解。

科學派將張君勱、梁啟超等對手視為靈學派同路人的觀點,尤其反映在丁文江(1887—1936)的《玄學與科學——評張君勱的“人生觀”》一文。丁文江在該文一開頭就創造了“玄學鬼”的稱呼,作為對手的代名詞。他說:“玄學真是個無賴鬼……玄學的鬼附在張君勱身上,我們學科學的人不能不去打他……玄學的鬼是很利害的;已經附在一個人身上,再也不容易打得脫。”[177]對丁文江來說,鬼的比喻實際上是代表無根據的幻想;他說張君勱的問題在于“一半由于迷信玄學,一半還由于誤解科學”。[178]他也用鬼的例子來說明真與假的區別:“譬如有一個人說他白日能看見鬼——這是他的自覺,我們不能證明他看不見鬼,然而證明的責任在他,不在我們。況且常人都是看不見鬼的,所以我們說他不是說謊,就是有神經病。”[179]

丁文江強調科學就是將世界上的事實分類,再了解“他們的秩序”。對他來說,“心理上的內容都是科學的材料”,因此他反對所謂“物質科學”與“精神科學”的區別。[180]丁文江也否認宗教的價值,他說在歷史上科學一直與神學斗爭,到20世紀以后才逐漸受人尊敬。

張君勱則反駁丁文江,認為他“中了迷信科學之毒”、“迷信科學,以科學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乃責人為鬼怪:

以吾友在君之聰明,乃竟以我言為異端邪說,一則曰無賴鬼,再則曰鬼上身,三則曰義和團,四則曰張獻忠之妖孽……自己中了迷信科學之毒,乃責人為鬼怪,為荒唐,此真所謂自己見鬼而已。[181]

從上文可見雙方互稱為“鬼”、互控為“迷信”。這一種語言的風格也是在靈學辯論中所衍生出來的。

玄學派的觀點中與靈學支持者最接近之處有兩點:一是認為科學有其限度:人類心靈、人生問題均有其復雜性,這些“精神元素”不受“科學”支配,而是“超科學”的;二是認為宗教不能等同于迷信,而有其價值。他們所肯定的西方學者,除了大家所熟知的博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倭伊鏗(Rudolf Christoph Eucken,1846—1926)、杜里舒(Hans Driesch,1867—1941)之外,還有肯定靈學與宗教經驗的美國心理學者詹姆士。[182]此外,直接援引靈學或心靈研究來支持張君勱的文章,是林宰平的《讀丁在君先生的“玄學”與“科學”》。

林宰平學養深湛,多才多藝,他不僅精通法律學、篤信佛教,也對于哲學、詩詞、書畫頗有研究。他與梁啟超、熊十力(1885—1968)、梁漱溟是好友,1949年后曾擔任過中國佛教協會的理事。

林宰平認為科學可分為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而后者應研究心理現象,如“神秘的潛在意識,以及諸種變態心理”,尤其應注意心的復雜作用。林宰平又說,“英國心靈學會搜集許多神異的事實”、“日本井上圓了研究所謂妖怪學”,應該亦屬于科學的范疇。至于“靈學的主張,雖然不免近于怪誕”,需詳審面對,然而科學家亦應“不存成見的態度”來加以看待。此種對科學與靈學之關系的觀點,亦即各種神秘現象可以作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以科學方法加以探討,這樣一來科學與靈學并無矛盾。[183]該文發表之后,心理學家唐鉞(1891—1987)提出質疑,他說:“靈學雖然得少數學者如洛奇(Sir Oliver Lodge)輩的崇信,但是大多數的科學家都不承認靈學所用的方法是真正的科學方法,所以不稱他做科學”;但是唐鉞同意妖怪學如視為“非常現象”,用科學的角度(如變態心理)來研究其條件與性質,則可以是科學。[184]

科玄論戰發生在靈學爭論之后的兩三年,他們所討論科學與人生觀的議題和靈學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雙方的參與者在討論問題時,無論在語匯和思考方式上,都延續了靈學辯論中所觸及之議題,繼續爭取對于科學、宗教、迷信等關鍵概念之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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