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完整的天下經驗:宋遼夏金元之間的互動
- 韋兵
- 4706字
- 2019-09-30 10:52:20
一、農耕世界的循環時間與游牧世界的彌散時間
中原地區地處溫帶,四季分明,農耕生產方式以季節為周期,時間性極強。農耕文明植根于這種時間性的生產方式,在這種生產方式中的祖先崇拜、邊界、組織、定居、歷史具有重要意義,這些要素中歷時性和循環性的時間序列具有明顯優勢。農耕世界的雛形從公元前2000年以眾多酋邦組成的“邦國群”(state complex)中已經開始出現,并強勢地向四邊輻射。[2]強調時間性的祖先崇拜當時可能已經孕育于定居文明之中。定居的生活方式要求人們從時間序列獲取空間擁有權的合法性,持續定居耕作于同一空間就說明這一空間是被所有者的權利法定擁有的,通過時間序列的祖先獲取空間擁有權的合法性是必然邏輯。定居農耕的決定要素是土地及生長在上面的作物,作物以根固定在土地上,這些都是不移動的,固定的“根性”是農耕的基本特點。每棵植物都有獨立的根,農耕的“根性”也決定了農耕文明是傾向于安土重遷的定居社會。而農業生產的循環特性以及對節候農時的關注使農耕文明發展出各種精巧復雜的時間周期,既指導農業生產生活,也解釋天下的循環往復,分合興衰,同時為王朝的合法性提供依據。這就是中原王朝五德轉移的政治神學,是建立在時間循環性基礎上的一套學說。
游牧指在每年200~400毫米降水量的干旱草原上形成的一種人類生產生活方式,亞洲草原最早的游牧帝國存在于兩千多年以前。游牧地區所處的寒溫帶,冬夏兩季較分明,四季不分明;人們逐水草而居,遷徙于冬夏牧場之間;邊界是模糊的,部落分合不定,組織的穩定性不強;但游牧方式依賴于廣闊的牧場,對廣闊空間具有拓展性,空間性占有主導。這種空間性源于游牧是以牲畜而非土地為決定性因素。牲畜是移動的,這種移動創造了空間性的拓展和彌散,由此帶來貿易、商業與交換。
游牧的空間實際上也具有動態和靜態兩種特性,“學術界很早就形成了一種見解:開發人的住所外圍空間的圓周式空間(靜態的)是定居居民特有的原則,而線形(動態的)空間,則是游牧居民特有的原則。然而,未必能夠如此清晰地劃分界線。當研究游牧民族開發空間的方式時,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注意到他們結合了兩種原則:圓周式原則(當蒙古包設置在臨時駐地時)和線形原則(從一個駐地遷徙到另一個駐地的游牧途中)”[3]。在空間轉換中,以蒙古包的建立為標志,世界的中心可以在任何地方建立,蒙古包是草原游牧民的宇宙雛形,“游牧民把自己的居室(包括已開發的生產空間)看作是某種中心,其余的全部空間都圍繞著這個中心形成幾個圓圈。蒙古包——是中心圈,在它周圍的生產空間是第二個圓圈,栓馬樁界外的空間是第三個圓圈(人們常常把客人送到那條人為規定的界線)”[4]。中心在移動中不斷重建,不必固守一處,與這種空間拓展、彌散結合在一起的就是時間的彌散性和共時性,神話/史詩將時間不斷帶回原點,重溫創世的時刻。游牧帝國的空間拓展植根于他們生活的流動性,以及與這種流動性共生的彌散型時間,游牧帝國一邊擴張,一邊分裂,新的時間原點不斷被創造,新的中心不斷形成,逐漸脫離舊中心,而各中心間只有一個大致的邊界范圍,就像蒙古包的圈層,沒有清晰的分界,邊界處于變動之中。成吉思汗的帝國從擴張到四大汗國形成,并各自獨立發展,就是遵循這樣的發展軌跡。草原帝國彌散的疆土形態與其時空觀念形態是匹配的。一旦近代國家形成,邊界劃定,游牧的草原帝國就消失了。[5]現代時空觀念的關鍵要素是土地所有權,這是對定居與邊界的權力厘定。現代國家邊界劃定,主權確立,遷徙和流動結束了,意味著草原世界混沌的時間性就轉變為現代矢量時間性,神話和英雄史詩就消失了,現代世界以歷史的矢量時間性序列厘定邊界和主權的合法性,草原帝國彌散的疆土形態被清晰的現代國家邊界所取代。
彌散型時間的遷徙文明與循環型時間的定居農耕文明形成了對照,前者強調英雄崇拜、神話敘述,后者強調祖先崇拜、歷史敘述。神話和英雄史詩本身是一種共時性很強的敘事,講述者和傾聽者在特定場域中共同體驗神話創世和英雄偉績,這種經歷因為講述而被不斷呼喚到場,被反復體驗,創世與英雄從未遠離世界。歷時性在這里被平鋪到空間性之中,成為一種彌散混沌的時間經驗模式。歷史敘述正好與神話敘事形成對比,歷史敘述建構了一個理想化的,但又是永遠不可回復的、疏離的過去,時間序列中的圣王、祖先傳統借此建立。歷時性的主導優勢使空間性也都被編織到時間的序列中,以取得合法性。農耕文明崇拜祖宗墳塋,而家族墓地、風水環境、定期祭祀是建構在時間序列上的空間價值感和權力感,這是時間化的空間經驗。祖先進入歷史,供奉于祠堂,定期受拜祭。游牧民族一般不采用埋葬形式,遺體被迅速納入自然界循環,即使采用埋葬形式,也可能是從農耕文明學來的,而且祖先墳塋很快被淹沒在自然環境中,其標示性不強;祖先被納入神話,但很少舉行墓祭。遼、金的墓祭,都是學習中原的。兩種文明形態時空觀念的差異是明顯的,“神話的(神圣的)時間和經驗主義的時間(歷史的、日常生活的)是兩個不同的范疇:前者永久停滯不前,后者不可逆轉地增長、前進”[6]。
對歷史的、日常生活的忽略解釋了游牧王朝早期史詩神話發達,而歷史模糊、缺失的現象。烏瑞夫人揭示了《蒙古秘史》的神話特性,此書雖出于參與、目睹或聽聞蒙古早期歷史事件的當事人的口述,但這些當事人的心智和眼光都是“神話/史詩性”的。這是他們的文化習得,他們將看到或經歷的當代事件以神話/史詩來理解,甚至把自己和他人也以神話/史詩中的人物來對應,他們頭腦里已經習得的那一套神話/史詩的“結構”自動地選擇和整理了自身的經驗,而被整理的經驗又反過來加強“結構”,這種反復加強的結構會對人們的行動產生影響,使人們有意無意地模仿神話/史詩。《蒙古秘史》第129節中出現了一個驚悚的情節:札木合將戰俘放入七十口大鍋里煎煮。這和草原文化中的一些特定觀念有關,南西伯利亞英雄史詩就有將敵人放在釜具中煎煮的情節,這是當地英雄敘事文學中的一種常見主題,其目的是為了破壞其尸骨以阻撓敵人復活。[7]札木合的行為其實就是在模仿耳熟能詳的史詩中的情節。史詩是反歷史的,沒有矢量的時間性,它通過吟誦、儀式和模仿,當下不斷回到“原點”。混沌時間最大的特點就是可以在任何情況下通過儀式回到創世起點,在這種混沌時間中,行動中的人物和史詩中的英雄沒有距離。這就是建立起游牧文化的草原“心性”的重要特點。如果以矢量時間為標準,草原心性的時間維度是貧乏的,時間被鎖閉在神話/史詩的混沌之中,雖然對四季有理解和感知,但缺乏下文所述農耕王朝發展出來的精巧時間結構。
草原時間的計量是簡單質樸的,中原人記錄了突厥、蒙古、女真民族早期歷法,“其俗每以草青為一歲,人有問其歲,則曰幾草矣”[8]。此外,還有其他自然歷法,“在蒙古人和草原居民那里自古以來就有其計時方法:結合草原分布區的動物活動動態測定時間的方法”,比如,以土撥鼠、熊、狼、狐貍及其他在一年內或一定時期內有定時循環習性的動物為標準測量時間,如以土撥鼠一年行為標示每年的七個主要季節:(1)當土撥鼠從冬眠狀態醒過來時;(2)當土撥鼠的毛色變白時;(3)當土撥鼠脫毛時;(4)當土撥鼠積蓄脂肪時;(5)當土撥鼠的皮毛長到一定長度時;(6)當土撥鼠搜集做巢穴的干草時;(7)當土撥鼠進入地下冬眠時。[9]值得強調的是以土撥鼠的行為確定季節并不是唯一的標準,這些標準可以是狼、狐貍或其他動物的行為。這也是其彌散性時間的一個特點,即沒有一個具有壟斷權力的標準。這種游牧民族的動物歷法也出現在《蒙古秘史》中:guran sara,意為“麅子月”。這相當于農歷七月,是麅子的發情期。貝加爾湖鄂爾渾古突厥碑銘出現arkar ay,意為“大角野羊月”,相當于農歷九月,為雄性大角野羊的發情期。這是歐亞草原的古老歷法,成吉思汗擴張前的蒙古人就是使用這種歷法。[10]
隨著與農耕社會的互動,蒙古人從那里學來了干支紀年法,《蒙古秘史》已經采用這種紀年法。隨著帝國的擴張,游牧文明粗放的自然歷法已經與帝國不相匹配,中原王朝的歷法通過畏兀兒人的媒介作用傳遞給蒙古帝國,這是一種漢—畏兀兒歷法的蒙古改寫本[11],中原王朝的歷法由此被蒙古人接受,與此同時被接受的還有這種歷法背后的循環時間觀念、五德天命轉移的政治神學、歷法正朔頒賜所代表的朝貢制度體系,草原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的互動在這一層面顯得非常生動。元朝按中原王朝的方式制定了精確性超越前代的《授時歷》,由朝廷統一頒布:“授時歷進當冬至,太史舁官近御前。御用粉箋題國字,帕黃封上榻西邊”[12],這是元末士人宮中親見頒布授時歷的場景,皇帝御書蒙古文字于其上,然后頒向全國。蒙古人接受中原王朝這一套歷法體系其實也是接受了這背后的一套天道循環時空觀念,與草原游牧彌散型的時空觀念已經不同。游牧民族一旦脫離草原,在農耕地區建立帝國,新的生存環境必然會讓他們接受另外一套與環境適應的時空觀念。契丹人、女真人的早期歷法知識也很簡單,在進入中原建立帝國以后,迅速接受漢地歷法體系,制定頒布中原體系歷法,結束部落時代彌散型的時間傳統。隨著時空觀念的變換,疆界觀念也在變換,女真人開始強調南部國界的清晰邊界,同西夏和南宋勘界、劃界。西夏也是游牧民族,但建立帝國以后,同樣強調清晰邊界,現存的《吳旗金夏劃界碑》表明兩個草原/森林民族進入帝國以后時空觀念改變導致的疆界觀念的改變。[13]我們通常認為在天下體系中,無論農耕還是游牧王朝都不會強調清晰國界,但在某些情況下,如遼、宋、夏、金互為對立的情勢下,其相互接觸的疆域也會強調清晰邊界,這是游牧、農耕二元互動的結果,夏與金的勘界、劃界就是這一互動的結果。
以農耕為主體的中原王朝由于生產方式決定了循環的時間性占主導地位,王朝的時間性體現在將不同周期的時間與皇權及國家權威聯系,其突出表現就是歷法。中原王朝的歷法強調對各種時間循環周期的描述,其中標識了許多節氣、節日等重要時間點位,這些時間點因具有歷法、政治或文化意義而被神圣化。不同社會階層對神圣時間點的關注重心不同,民間重視上元、清明、端午、中秋等,宗教信眾重視佛誕、中元等,而從國家的層面講,最重視“三大節”。元正、冬至、圣節被稱為古代國家的三大節,“元正者一歲之始,冬至者一陽之始,圣節者人君之始”[14],這三個時間點分別代表了歷法、天道、君主三者在一個循環周期中的起始點。冬至十月建亥,是古人觀念中天道四季循環周期的起始點;正月建寅是王朝頒定歷法所規定的一年的起始點;圣節是皇帝的生日,代表皇帝生命歷程中的起點。所以這三個時間點分別包含了敬天(冬至)、授時(元正)與尊君(圣節)的內涵,而這三者在強化王權天授的觀念上是相通的。唐宋以降,圣節被納入王朝的時間編碼中,通過確定圣節這一神圣時間點,皇帝力圖將王權至上的觀念納入時間體系,并通過每年的圣節祝圣強化這一觀念,并將其推廣到王朝勢力所及之處。此外,傳統經典中還有五運等更大周期的時間循環,這些循環都被賦予神圣性,與王朝的天命密切相關。中原王朝這一王權與時間編碼相結合的傳統可能從殷商時代已經有雛形。
中原王朝具有的循環時間取向性有別于草原彌散型時間,這種時間雖然脫離了神話/史詩的混沌特性,不能隨便回到原點,但其取向仍是周而復始、循環不盡的包含著許多周期性的圓形,原點會在下一個循環周期的初始時刻出現。這種循環時間與天下同心圓式五服、九服的圈層空間結構相匹配,建構天下王朝的基本時空架構。這與現代進步觀念下的線性矢量時間不同,而線性矢量時間是現代世界的重要支點,在這種時間觀念下,原點永遠不會再出現了。不同的時空架構匹配不同的邊疆形態,天下的邊疆形態是一種差序,是一種與中心在地理位置和文化水平上的級差關系,不是現代國家與鄰國接壤的一條線或一片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