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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庚子孫中山上書港督卜力述論

興中會時期,1900年孫中山的活動最為豐富多彩,而致書港督卜力和提出平治章程,為其中引人注目的大事。由于行動隱密,當時各種記載均閃爍其詞,事后回憶又含糊不清,相互矛盾,以至于國內外有關著述或語焉不詳,或彼此抵牾。此事涉及孫中山對內對外的方針策略及其政治屬性,澄清動機過程等問題,有助于深入認識孫中山的宗旨和策略,為分析判斷其思想和活動提供依據。

一、問題的提出

關于孫中山致書港督卜力和提出平治章程的時間,主要有三說,即六七月間、7月24日和7月底8月初。

《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持第一說,其底本為平山周所著《中國秘密社會史》(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譯訂,1912),編者注稱:底本說明此件寫于香港舟中(7月中旬),而《支那革命黨及秘密結社》日文原本則謂在此之前,因而酌定。[1]后一書名即前引平山周書日文原本的標題,該書1911年11月出版于東京,平山周并未明確指出孫中山上書的具體時間和地點,只是說“孫于舟中仍不忘此事”,致函港督。參照上下文,平山周至少這時認為上書卜力是1900年7月18日李鴻章北上過港之前所為。

章開沅、林增平主編的《辛亥革命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根據《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文獻》(名山出版公司,1944)的底本,將此事置于1900年6月間進行敘述,認為是何啟按照卜力的授意,與陳少白密商,要興中會領導人聯名向卜力上書,提出改造中國的方案,請予以協助,然后由卜力居間,撮合孫中山與李鴻章合作。孫中山在橫濱得到電告,即復電表示同意。于是,陳少白約集在港興中會領導人草擬上書,交由何啟、謝纘泰譯成英文,由孫中山等人具名后遞交卜力。其時間過程的判斷描述,顯然是綜合了宮崎寅藏的《三十三年落花夢》、馮自由的《革命逸史》和《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中的有關記載。此說將平治章程的提出和孫、李合謀廣東獨立事聯為一體,認為李鴻章最終北上及英國政府表示反對,標志著合作活動的中止,從而使得上書之舉變得毫無意義。金沖及、胡繩武的《辛亥革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看法與此大體相同。

7月24日說曾一度被學人普遍接受。臺灣編輯出版的《國父年譜》《中華民國國父實錄》、吳相湘的《孫逸仙先生傳》、大陸編輯出版的《孫中山年譜》(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中山大學歷史系孫中山研究室合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均持是說。不過,臺灣各書聲稱依據《國父全集》第1冊,而《國父全集》僅記為庚子年,沒有具體日期。《孫中山年譜》于是條頁下注稱引自《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上卷第52~56頁,細讀后書,亦未標明日期,所注當指內容,時間或者仍然依據《國父年譜》。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編輯《國父年譜》時,不知根據何種資料定出7月24日這一確切日期。對此《國父年譜》未加說明。

在沒有明確時間記載的情況下,可以從上書的內容加以判斷。孫中山致港督卜力書列舉清廷“現在之兇頑”的罪狀時,責以“竟因忠諫,慘殺無辜,是謂戮忠臣”[2],當指1900年7月28日清廷殺害許景澄、袁昶之事。如果這一判斷成立,那么致卜力書稿的擬定,不可能在8月以前。鑒于此,《中華民國史》第1卷(李新主編,北京,中華書局,1981)的編者在敘述上書過程時,特意加以說明,認為上書的定稿當在殺許、袁事件發生后不久。這樣一來,上書行動絕不可能在7月24日及此前進行。

對孫中山上書港督卜力一事進行全面細致的研究,力求撥云見日,提出新見解者首推美國的史扶鄰教授(后任教于以色列)。在1968年出版的《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一書中,他充分利用英國外交部和殖民部檔案,參照各種資料,認真排比鑒別,最后指出:“何啟的這個叫做‘平治章程’的聲明,不是李—孫談判的產物,而是孫中山后來通過何啟向卜力提出建議的結果,是對總督上述建議的答復。”卜力與革新主義同情者的會見是在1900年7月下旬或8月上旬,上書及提出平治章程顯然應在此后。不過,史扶鄰教授缺乏進一步的資料對其觀點加以充分論證,因此他謹慎地將自己的看法稱為“暫時的結論”。[3]或許由于語言文體不相適應,以及對相關的史料史實缺乏具體認識,學人似乎沒有把握住史扶鄰教授分析陳述的要點和關鍵,許多參考過該書英文本甚至中譯本撰寫的論著,仍然沿用舊說。

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的倫倪霞博士1986年提交紀念孫中山誕辰12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的論文《興中會前期(1894—1900)孫中山革命運動與香港的關系》[4]認為,致港督書和平治章程發出的日期可能是1900年7月下旬或8月上旬。她對《國父全集》署期7月24日提出疑問,認為如果這是應卜力建議所寫的請愿書,應在8月3日以后所寫,但也有可能當卜力致函張伯倫時,該聲明已經在他手中,不過要先了解英國政府對這一問題的立場才能將聲明寄出。

由此可見,孫中山上書港督卜力和提出《平治章程》,仍是一樁懸而未決的疑案,有必要依據近年來陸續發現的新史料,在史扶鄰教授工作的基礎上,進一步考訂和闡述有關的過程和細節,使之更加清晰準確。編輯《孫中山年譜長編》時,根據有關資料,本來將孫中山簽署上書的時間定于1900年8月中旬。不知何故,出版時不僅時間有所變動,而且將有關內容肢解成兩截,“身首異處”[5],變成7月17日和8月中上旬兩次上書,容易引起誤解。同時,簽署文件不等于實際遞交,其間變化甚多,限于《長編》的體例和篇幅,只能簡略注釋。而且此事牽扯的問題甚多,要想深入了解和說明,應有專篇詳論。

二、兩廣獨立

查證孫中山致港督卜力書及提出平治章程的時間,首先應當澄清此事與孫中山、李鴻章合謀兩廣獨立活動的關系。要言之,這兩件事雖然首尾相連,卻沒有直接關系。而平山周《中國秘密社會史》、陳少白《興中會革命史要》、馮自由《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和《革命逸史》,均將二者混為一談。陳少白、平山周系當事人,馮自由則長期追隨孫中山左右,還一度負責國民黨歷史資料的征集事務,他們的記述當然不能忽視。但是,上述三種資料均系事后回憶,大的格局不差,具體細節則不免疏漏舛錯,相互抵牾,特別是馮、陳二人的文字,不當不確之處甚多。如陳少白所述時間前后顛倒混淆,他將上書事放在李鴻章北上之前,與聯李謀兩廣獨立相聯系,又稱“際此中央無主”云云,似指8月15日八國聯軍入京,清室西逃之后。至于馮自由的記載,有時將上書時間置于6月上旬孫中山離開橫濱之前,有時又系于6月17日到達香港之際,莫衷一是。

將上書港督及提出平治章程與聯李獨立事相聯系,有一些難以逾越的障礙。其一,如前所述,上書言及7月28日清廷誅殺許、袁之事,而李鴻章7月18日已經北上,上書不可能預知未來。其二,盡管李鴻章北上后,孫中山并未完全放棄聯李意圖,但是,通觀上書全文及平治章程內容,絲毫未提及聯李之事,似不合情理。因為按照馮自由等人的陳述,上書及提出平治章程的目的,就在于聯李謀求兩廣獨立。其三,實現何啟、陳少白等人計劃的關鍵人物是港督卜力,據史扶鄰教授考證,1900年4月至6月,卜力休假離港,直到7月2日才返任到港。[6]因此,即使孫中山曾為與李鴻章合作一事上書港督,也絕非目前所見包括平治章程的這份文件。詹森教授在20世紀50年代撰寫的《日本人與孫中山》一書中已經明確指出,由何啟起草的文件即致港督卜力書和平治章程,只是勾畫出一個未來的民族政府的輪廓,而未提到兩廣獨立。這一事實,便將該文件與向李鴻章提出的建議區分開來。史扶鄰教授也斷定,雖然不排除早些時候為了李鴻章的利益提出類似建議的可能性,平治章程應與李、孫交涉無關。

孫中山是否曾就與李鴻章合作事上書港督卜力?1900年7月24日孫中山在神戶對來訪的記者談話時透露:“在香港因5年不許入境之期尚余8個月,未能上陸,于客輪中呈書于認識的總督卜力,并得其答書。總督意為將兩廣合并,舉李鴻章為大統領,孫為李的顧問,均置于英國的保護之下。”[7]則孫中山當就5年禁令內在香港登陸問題致函或由何啟帶口信給港督,后者乘機建議實行有利于英國的聯李獨立。由此引發兩個問題:其一,孫中山此次南下,來去均經由香港,與港督聯系在前抑或在后?其二,誰是李、孫合作實行兩廣獨立計劃的始作俑者?對此邱捷在《孫中山上書李鴻章及策動李鴻章兩廣獨立新探》一文中做了細致的考證,認為1900年6月孫中山離日赴南洋途中,在香港派宮崎寅藏、內田良平和清藤幸七郎等與劉學詢商談之事,并非雙方聯合實現兩廣獨立,在李鴻章是一種懷柔手段,在孫中山則是因糧于敵的策略,即想借機獲得一筆活動經費。策動李鴻章實行兩廣獨立的計劃,應是孫中山6月8日離港赴南洋以后由何啟和陳少白醞釀提出的。

不過,究竟哪一方動議合作,還可進一步探討。據前引孫中山對《大阪每日新聞》記者的談話,李、孫聯合實行兩廣獨立是出自港督卜力之意,孫致函卜力,只是要求解除禁令,以便上岸活動,卜力則乘機提出以與李鴻章合謀獨立為先決條件。孫中山在不同場合的多次談話,均堅持這一說法,如7月18日在“佐渡丸”輪船上告訴宮崎寅藏:“日前我有一個朋友××(何啟)曾和香港××(太守,按即總督)秘密會晤,商議了一件事。(太守)想使李鴻章據兩廣宣布獨立,用我來施行新政,他暗中作保護人保證安全。他曾以此事勸李。李為了晚年有所回憶緬懷,也有意獨樹一幟,因此表示贊成。”[8]回到日本后,在神戶與來訪者談話時,又對港督“慫恿李鴻章以孫逸仙為顧問,出掌兩省之主權”的提議評判道:“總督所言,蓋系欲以兩廣為英國屬領,以擴張其利益范圍。”[9]7月孫中山等人從新加坡回到香港海面時,宮崎寅藏亦稱,孫中山得到港督默許,即將潛入廣東內地,后因康有為制造的宮崎寅藏等人新加坡“刺客”事件的影響,行程無法實現。[10]可見上書的初衷并非聯李而是登陸。

據史扶鄰教授援引英國殖民部檔案,港督卜力于7月2日回到香港后,孫中山的代表(可能是何啟)就前來與之聯系,然后卜力開始為密謀者發電報向倫敦呼吁。其第一封致殖民部的電報稱,反滿起義預計將于兩周內在湖南和南方爆發。信任他的“中國紳士”向他保證,造反者不排外,并且希望在取得某些勝利后得到英國的保護。李鴻章“正在向這個運動賣弄風情,謠傳他想自立為王或是總統”。在介紹了劉學詢和孫中山談判的情形后,卜力斷定,關于起義計劃的報告看來是可靠的,因此英國應該準備照料它在長江和西江流域的權益。

7月13日,卜力得知孫中山已經離開新加坡前來香港,又電告倫敦,如果贊同孫中山和李鴻章締結一項盟約,對于英國的利益將是最好不過的。卜力獲悉李鴻章表示要武裝革新,擔心任何大的騷動都可能演變為一場排外運動,認為提出的協議對于南方的安定是個保證。[11]顯然,李、孫聯合實行兩廣獨立,最符合港英當局的利益。宮崎寅藏在《三十三年之夢》中記述了孫中山告以港督的計劃后,大發感慨道:

香港(太守)在義和團事件初期欲推動李據兩廣獨立,擁護孫執掌政權這個企圖,實在可以說是一個別開生面的計劃。(太守)認為若能控制兩廣于自己的手中,則華南之事便不足為患,并可制先機于法國。進行的方法,莫過于拉攏李,如果李同意,則進行反清運動的力量在秘密幫會。因此必須拉攏孫逸仙,必須使李、孫握手。如果李、孫能夠握手,則不費一兵一卒,兩廣即可獨立,而自己便可在上駕馭。[12]

當然,盡管港英當局希望李、孫聯合實行兩廣獨立,卜力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提出合作建議。前此孫中山一直通過劉學詢與李鴻章有所聯系,6月過港時,還派代表與之正式談判。李鴻章出于安撫廣東的需要,以及北方大局動搖、東南各省互保的影響,改變戊戌政變以來的高壓政策,對起義在即的革新勢力采取羈縻之法,對清廷則略顯離異之心,以留退路。卜力得到有關情報,李鴻章向革命黨賣弄風情,想自立為王或是總統,確有其事,不僅僅是謠傳。在廣州的畢永年致函平山周道:“李鴻章氏已出條教,大有先事預防之意,或納粵紳之請,其將允黃袍加身之舉乎?然天命未可知也。日內又查察滿洲人之流寓戶口,未審有何措施?此公老手斫輪,如能一順作成,亦蒼生之福。”[13]粵紳即劉學詢。

擔任孫中山與卜力聯系人的何啟,雖是孫中山的摯友,卻是革命黨的局外人,政治傾向相對溫和,獨立計劃符合他們的意愿和利益。所以,該策略極有可能是何啟與陳少白、劉學詢等人協商的結果,然后傳達給卜力。其時劉學詢經常往來于省港澳之間,從1899年8月到11月,李鴻章、劉學詢屢次企圖捕殺康有為,與保皇會結下深仇大恨。保皇會勤王以兩廣為發動地,“劉豚肥賊”為實現該計劃的一大障礙,必欲去之而后快。保皇會澳門總局組織人力,多方策劃暗殺,終于在1900年4月訴諸行動,劉學詢中槍,幸免一死,雙方矛盾進一步激化。劉、李全力對付保皇會,勢成你死我活,而保皇會策劃的勤王規模很大,李鴻章從各方面不斷接到線報,自己掌握的兵力又十分有限,無力在防范保皇會的同時分心戒備革命黨。利用孫中山對付康有為,以分化反對勢力,是劉學詢和李鴻章的一貫方針,現在不僅故伎重演,還能收狡兔三窟之效。劉學詢往來省港之際,與韋玉等人有所聯系,很可能通過這些渠道將廣東當局的意向傳達給港英政府。

可是,港英當局的默許不能完全反映英國政府的意旨。這時英國政府和港英當局在對待中國局勢的態度和策略上認識明顯有別,前者重在考慮以北京為中心的全局利益,后者則主要顧及與其關系最為直接密切的華南,特別是兩廣的形勢。這種分歧在對李鴻章去留及兩廣獨立的態度上表現更為突出。英國政府雖然同意港英當局關于李、孫聯盟的建議,卻強調只有當孫中山得到李鴻章的同意而回來時,才準備撤銷驅逐令。[14]這個前提條件實現的可能性由于李鴻章的北上而不復存在。

孫中山向《大阪每日新聞》記者表示,與李鴻章聯盟一事,完全由卜力發起。即使李鴻章同意,他也不愿接受。這一說法遭到卜力私人秘書的否認。[15]孫中山雖然認為李鴻章“既無主義上的信念,又甚缺乏洞察大局的見識。并且年已老邁,對功名事業早亦看透”[16],對于后者的政治影響力卻不能不充分估計。如果能夠爭取李鴻章,對南方各省督撫如張之洞、劉坤一等將產生重大影響,可以動搖清朝統治的半壁江山。因此,他不僅表示接受合作的建議,而且在李鴻章北上以后仍然沒有放棄爭取的意向。其實,在6月離日南下之前,孫中山的起義計劃已經包含迫使一些省份的督撫參加或承認新的華南聯邦共和國這類策略考慮,只是尚未具體落實到李鴻章的頭上。孫中山對記者的公開談話,當有格于形勢的隱諱掩飾。而港英當局不敢承擔策動中國分裂的責任,因為這不但涉及列強在華的復雜利益關系,而且不符合英國政府的對華政策。李、孫聯合實行兩廣獨立動議的提出,在反映有關各方所持的態度背后,可見各自的利害取舍。

三、擬定與遞交

李鴻章北上,使得李、孫合作實行兩廣獨立的計劃流產,革命黨人加緊武裝起義的準備。7月20日,孫中山乘“佐渡丸”離開香港之前,在船上召集全體隨行人員舉行會議,決定了有關起義的組織和軍事方略,決心無論如何要舉事,并派代表將此決定通知卜力。以防止中國南方發生暴亂影響西方在華人士生命財產為決策依據的港英政府,對任何力量、任何形式的武裝起義均不贊同,認為這樣會引起對外國人的攻擊,招致列強干涉,從而威脅英國在華南的獨占地位。也許是了解到革命黨發動起義的堅定性無法改變,卜力向孫中山的代理人提出了一項替代性建議,即“起草一份有許多人簽名的送給列強的請愿書,清楚地表明他們所要求的改革,并且說明,他們采用這種方法,是為了避免在目前的危機中會使列強感到為難的任何行動,希望在做出最后安排時,他們的要求,將在沒有生命財產損失,以及必然伴隨武裝起義而來的普遍混亂的情況下,得到堅持和承認”。[17]卜力這一建議的目的,已經不是勸阻起義,而是希望孫中山事先向列強表明態度,以免起義后的騷亂使列強借口出兵,妨礙英國在華南的地位。

根據謝纘泰的《中華民國革命秘史》,何啟會見卜力的日期應是7月20日或21日,因為孫中山離港時,只是討論了起義計劃,而未涉及請愿書。像史扶鄰教授描繪的那樣,何啟將計劃通告卜力,后者不贊成武裝暴動,建議他們起草一份致列強的請愿書,以避免屆時引起國際干涉。卜力的答復留給何啟的印象是,港督“支持中國南部成立一個共和國”。7月21日,他將這一信息帶給興中會駐港負責人,顯然得到后者的同意,起草請愿書的工作很快著手進行。8月1日,何啟在《德臣西報》上發表文章,謝纘泰稱:“該文是以我們的政治綱領為依據的。”8月2日,謝纘泰又與何啟“討論了我們的綱領和向列強呼吁的措辭”。[18]所說的政治綱領和向列強呼吁書,應當就是上港督卜力書和平治章程。

關于上述文件的起草人,陳少白說是何啟用英文起草,馮自由則稱由陳少白召集會員研究后用中文起草,然后由何啟、楊衢云、謝纘泰等人譯成英文。[19]史扶鄰教授認為,何啟毫無疑問是該聲明的作者,因為其中包含有他一貫提出的建議。從謝纘泰的《中華民國革命秘史》的有關記載看,何啟、謝纘泰等人都參加了函稿的擬定,但這只是指起草以及重要原則的協商而言。目前所見致港督卜力書和平治章程,應不僅僅反映何啟個人的意愿。據史扶鄰教授的研究,9月24日卜力呈報給英國殖民大臣另一份請愿書的副本,包括中文原件和英文譯文,將兩份請愿書進行比較,可以發現幾點差別:

1.前者上書對象為港督,請英國將所擬平治章程六則轉商列強各國,后者則請求聯軍強制在中國進行改革。

2.前者提出中央政府“舉民望所歸之人為之首”,“其主權仍在憲法權限之內,設立議會”,后者則首先請求讓光緒復位,如其不愿,則挑選一位總督處理國家事務,新政府實行類似英國、日本的君主立憲政體。

3.后一請愿書未署名,呈遞者害怕自己的親友祖墳遭到報復,要求各通商口岸的領事保證各界人士的安全,然后才能在類似的請愿書上簽名。該請愿書批評康、梁維新派向保守派復仇比對實行改革更有興趣,因此史扶鄰教授推測可能是孫中山一派試圖遵照卜力建議所寫的請愿書。不過,這份請愿書更有可能反映以何啟為代表的一些香港改革人士的意見。何啟在《德臣西報》發表的文章中,也曾建議保留光緒皇帝,并贊同把該計劃作為向聯軍推薦的方針。[20]何啟另外上書,應是為了全面表述自己的意愿。

從致卜力書和平治章程擬定的過程看,7月24日作為簽署日期的可能性顯然極低。這一天孫中山剛好由香港返抵神戶,他和宮崎寅藏、清藤幸七郎于7月20日乘“佐渡丸”離開香港,航行期間別無他人伴隨[21],孫中山不可能代擬文件,也不可能于歸抵日本的當天就接到香港寄來的有關文件,并且領銜簽署。

致卜力書和平治章程擬定后,經過包括孫中山在內的興中會領導層的慎重審閱,至于是否正式提交港英當局,則大有疑問。1900年8月下旬,孫中山冒險突然離日赴滬,關于此事,日本外務省檔案有兩則對于論證上書港督和平治章程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的報告。其一,明治三十三年8月2日福岡縣報高秘第857號:

為與孫中山見面而等候在門司的平山周,上午7點鐘上船與孫中山會談了30分鐘,其談話用英語,且聲音極低,聽不清楚,就清國革命問題相互交換了意見。可確定談話中有下列各項:一、遷都至某地;一、公布地方自治;一、改革學制;一、為維護國家主權,給各國公使以參贊之權。平山周對為維護主權而給各國公使以參贊之權一事持異議。

其二,明治三十三年9月2日福岡縣報高秘第874號:

日前孫逸仙潛處香港之際,曾與香港總督密議,所圖稍成熟,即刻返回我國。后港督有通告前來,略謂密商之事,當可接受(平山周稱可能是英國的策略)。孫的同志已將各事項草成一紙建議,擬提交香港總督。其事項如下:一、遷都至中心地帶,上海或漢口;二、公布自治制,中央政府征求各國公使對施政的意見,地方應征求各國領事對自治的意見;三公平刑政;四、廢除科舉,作專門之學。平山周此次到長崎,因第二項征求各國公使意見,將導致喪失獨立,故商議取消。孫抵上海后,將通過英國領事與港督商議,此次采取召開國際談判的辦法,以達到目的云云。

這兩份報告給上書的時間和平治章程的內容提供了新的信息。首先,與目前所見平治章程不同,條款由六則減為四則,缺第三項公權利與天下和第四項增添文武官俸。其原因可能是日本偵探未聽清全部談話內容,報告有所遺漏,或由于日方勸阻等其他因素,而取消了其中的兩條。因此,一般所見平治章程的版本很可能只是擬定的底本,而不是最后呈遞的文件。其次,上述資料表明,直到8月下旬,致卜力書和平治章程仍未正式呈遞。據謝纘泰的記述,致卜力書和平治章程最早在8月上旬完成草擬,然后寄或帶到日本交給孫中山審閱、修改、簽署。9月以前,這一文件尚未交給英國有關方面。

向英國正式提交平治章程,必然引起日本有關各方的不滿,主要還是依靠日本的孫中山因此有所顧忌,遲遲沒有送交英方。同時孫中山眼光不是局限于華南一隅,他對長江流域的大舉計劃也有所寄望,不能僅僅考慮英國的態度。8月中旬,華北局勢驟變,聯軍相繼攻陷津、京,原來支持孫中山的日本人鑒于“必將談判媾和,華南獨立最終不能實現,且改革后的善后工作也頗費周章”,感到“達到希望的時機顯然尚未到來。當前應以擴張勢力為主”,態度明顯改變,除宮崎寅藏“繼續支持孫文,以達彼此素志”外[22],內田良平、末永節等將關注中心轉向北方,田中侍郎、鈴木力等公開在報紙上發表反對言論,指責孫中山現在起事為無謀之舉,對東亞或日本不利,柴田麟次郎等人主張調查后再定方針。另據內田良平稱,一直資助孫中山的平岡浩太郎也略失銳氣,犬養毅則袖手旁觀,他們覺得孫中山在國內缺少實力,又不能與康有為通力合作,成功無望。[23]負責起義籌備事宜的近藤五郎和福本誠突然從香港撤回,而活動經費卻被這些浪人消耗殆盡,受到追究的福本誠一氣之下向傳媒披露孫中山的計劃。面對日本人士的臨陣動搖和內訌,孫中山大失所望,宣布停止行動,解散人員,自己親赴上海。

孫中山冒險歸國,目的不止一端,目前所知,至少有三重:其一,與北上途中滯留上海的李鴻章及劉學詢繼續接洽兩廣獨立事宜。其二,應梁啟超之約,準備相機赴漢口參加中原大舉。[24]其三,鑒于日本朝野對自己的態度漸趨冷淡,轉向其他途徑尋求外援,利用前此與港督的聯系,通過英國駐上海領事與英方洽談,內容之一,當是呈遞致港督卜力書和平治章程。孫中山離日赴滬前曾經表示:“在此之前希望依靠日本人實現宿志,但最終不可,只得離開日本,決定依靠別國。”[25]“我的歸國一事,將會得到日本領事和另一國領事的間接保護。”[26]所謂“別國”、“另一國”即指英國。孫中山此行“預先商定告知英國駐滬領事關于孫的歸清”。8月29日孫中山到滬后,的確與英國領事有過接觸。“翌日夜,孫上岸與英領事秘密會晤,并視察當地情形。”[27]

不過,港督卜力從未承認過收到上書和平治章程,更未將它轉送倫敦。其可能性有二:一是孫中山通過英國駐滬領事轉交,而后者既未交到卜力手中,亦未上報英國政府。二是由于日本人士的勸阻,加上抵滬之際國內政局急劇變化,自立軍起義失敗波及上海,清政府嚴密搜捕孫、康兩派,英國領事勸告有關人員趕緊逃走,以避風頭。而且英國政府的態度與港英當局明顯有別,英國駐滬領事對于孫中山的反應不會積極,所以孫中山未將有關文件呈上。目前看來,后一種可能性更大,史扶鄰教授等人在英國檔案中搜尋多年,迄未發現蹤跡,亦可旁證。

聯英不成,孫中山轉而與劉學詢繼續商討聯李合作事宜。其時老謀深算的李鴻章依然在上海觀望風頭,對清廷的離心傾向有增無減。孫、劉會談的結果,議定“車駕回京”和“車駕西遷”兩套辦法,后者即以武力攻占廣東,成立政府,由劉學詢請李鴻章出面擔任主政,并設法聯合或脅迫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28]值得注意的是,劉學詢自稱其會談時“頻頻忠告孫,他的企圖不合時宜,勸其暫時設法停止。李鴻章奏請皇帝、皇太后兩陛下無論如何必須返京,但至今尚未批準。至于計劃擁李經芳在廣東自立,到時率同志會合,孫亦答應。”[29]將廣東獨立與孫中山的其他企圖區分開來,贊成廣東獨立而反對其他辦法。

孫中山此次上海之行的目的,主要是通過英國駐滬領事轉交致列強的呼吁書和提出平治章程,以及相機參與中原大舉,與劉學詢繼續接洽廣東獨立事還在其次,而前兩件事之間有著相互依存的關系。

卜力建議孫中山提出呼吁書和平治章程,本意是企圖阻止革命黨和保皇會同時在廣東發動起義,希望孫中山以請愿方式要求列強幫助中國實行改革。因此,上書的直接對象雖然是港督,影響的目標卻是全體列強,即“懇貴國轉商同志之國,極力贊成,除去禍根,聿昭新治”。所以平治章程的內容是關于整個中國的全面改革。[30]史扶鄰教授推斷:“孫中山的集團可能已在考慮推遲計劃中的惠州起義,希望依靠入侵北方的軍隊取得政權。”[31]這顯然是不了解孫中山的全部計劃及其行動的一貫準則。孫中山雖然千方百計地謀求外力的支持,但從不指望單純依賴外援實現變革的目標。

對此戊戌政變后一直鼓動外強救上復辟的保皇派也有一定程度的共識。1900年6月康有為致函唐才常,表示請英兵救上南遷固大佳妙事,但四面皆借洋兵,又絕無勢力,只得俯首,一切惟命,“是吾為安南也,是賣國自吾也,不然亦為波蘭,為埃及,恐土耳其亦不可得也,吾甚憂之”。他主張“即論救上,亦須我軍威既立,能直搗京師,然后請西人從中調和,成之和議乃易。不然南還,亦必吾南中親軍已立,然后可靠。”“我若無軍,亦不可不從權為此。今吾南北之師已集,正宜借此作威,以著吾新黨之力,然后外交可圖,而內奸知畏。”[32]

將孫中山赴滬的兩個主要目的聯系起來,可能比較容易理解。孫中山贊成和支持唐才常、梁啟超等人的長江、珠江聯合大舉計劃,并不僅僅是以惠州起義響應自立軍,而是興中會直接參與自立軍的組織和起義。自立軍依靠的會黨,正是參加興漢會的湖南哥老會首領,林圭等人作為聯絡機關設于漢口的義群公司,則奉孫中山為首,畢永年、容星橋、王質甫等人參與自立軍,也是孫中山和興中會的組織決議和安排。在孫中山看來,自立軍是興中會與湖南維新黨合作的產物。他接受梁啟超借勤王以興民政的謀略,同意長江流域的聯合大舉使用勤王旗號,還在廣東積極爭取保皇會的合作,平治章程的內容,反映了這些策略性變化。此外,平治章程提議遷都漢口或南京,正是長江大舉計劃的兩個中心城市。由此可見,上書和平治章程較原來設想有所變更:1.地域由廣東或兩廣擴展到長江流域和全國;2.內容適應勤王旗號;3.對象由港英當局或英國擴大到全體列強;4.依靠者由興中會一家轉向各派聯合陣線。

四、宗旨與策略

關于上書港督卜力和提出平治章程種種細節的分析,絕不僅僅是個別史料史實的考訂,而涉及對孫中山策略行動的理解甚至政治宗旨的鑒別評估。平治章程和1900年10月孫中山致劉學詢函,至今仍被引為論證孫中山依然依違革命、改良之間的論據,之所以被文本誤導,重要原因在于對有關語境和本事的詳情不甚了然。例如致劉學詢函中,孫中山表示愿將原定由李鴻章擔任的主政一職奉與劉學詢,至于稱皇帝還是總統,由其自定。如果不考慮有關內容的來龍去脈和寫信的時間背景,很容易理解為孫中山至此尚未徹底解決政治宗旨的歸屬。然而聯系前后左右的各種相關史實,情形可能完全改觀。

是函孫中山署期為“明治三十三年九月于臺北”,《孫中山全集》定為夏歷,換算成公歷10月下旬。其實明治紀年均為公歷,不會混用,信中提到“今惠軍已起”,應寫于10月6日惠州起義爆發之后,而不可能是9月。此函系派平山周親往會見劉學詢而作,經查證,平山周于10月15日離開臺灣,10月19日抵達長崎[33],考慮到孫中山須經由香港獲取惠州起義的消息,則此函當寫于10月15日前的一兩天,孫中山自署的日期或系筆誤。如果這一變更成立,表明孫中山將主政一職讓劉學詢承乏,甚至聽其稱總統或帝王,一是素知劉學詢有帝制自為之心,二來惠州義軍既起,事先預定的餉械接濟辦法全數落空,各項應急措施亦無法實現,如不速籌辦法,只能眼睜睜坐視失敗。而劉學詢擁有巨資,又掌握李鴻章所購大批軍械,為了讓其“速代籌資百萬”,以解燃眉之急,孫中山不得不投其所好,暫時滿足其部分野心。

義和團事變令中國社會的各種矛盾一齊凸現,空前激化,各種政治勢力紛紛行動起來,試圖扭轉危局,實施政見,擴大實力,按照自己的意愿促進事態發展,爭取在未來的政治格局中搶占有利地位。由于事起突然,各派均無取代清廷控制全國的實力,不得不尋求合作與妥協,甚至相互利用,因而產生許多變數和機會。孫中山抱負遠大,實力卻有限,要想有所作為,必須充分運用靈活策略。其首要戰略目標,應如他6月離開日本前所表示的:“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與華南人民商議,分割中華帝國的一部分,新建一個共和國。”[34]對此,他后來在新加坡等地反復強調,并身體力行。至于實現的方式,則不拘一格,孫中山在不同場合,表述有所不同。如對法國駐日本公使哈馬德稱:希望法國同意通過越南向廣西起義者運送武器,以便在廣西建立革命政府,在其領導下向廣東挺進,然后威脅湖南、福建邊界,迫使這些省份的督撫參加或承認一個新的南中國聯邦共和國。[35]

其實建立割據政府只是直接目標,而非最終目的,除了在華南建立獨立政府外,孫中山還著眼于“推翻北京政府”。正如內田甲后來所說:“孫逸仙及其一派的目的,是以江蘇、廣東、廣西等華南六省為根據,建立獨立的共和政權,逐漸向華北伸張勢力,推翻愛新覺羅氏政權,以達到合縱中國十八省創立東洋一大共和國。”[36]以興中會的實力,不要說全國性目標難以企及,建立華南獨立政權也是力所不逮。孫中山在廣東力爭保皇會的支持,又與湖南革新派聯手大舉興師于長江流域,有無外界的援助,無論是獨立行動還是聯合共舉,對于增強實力地位,提高成功的概率,均有重要意義。因此,最大限度地利用列強和統治者內部的利益分歧及矛盾,盡一切可能爭取援助或改善條件,以實現其戰略目標,成為孫中山的首選策略。

為了在有限的條件下爭取最大的成果,孫中山不僅堅持興中會在廣東發動起義,還與各種勢力交涉周旋,以開辟更多的途徑,創造更多的機會和可能,增加討價還價的籌碼,避免陷入孤注一擲或受制于人的困境。他簽署平治章程,既想換取列強尤其是英國的支持,又有助于防止日方的操縱。上書過程和時間的細微變化,反映出孫中山在復雜形勢和不利局面下善于把握利用甚至制造各種機會。他幾乎同時試圖與保皇會在兩廣聯合采取行動,支持長江流域的中原大舉,與汪康年等江浙人士互通信息,與李鴻章、劉學詢洽商合組獨立政府,向英、法政府和殖民當局求援,向列強提出改造中國的全盤計劃,以及依靠日本的援助發動惠州起義,盡管最終無一成功,但以相對弱小的政治實力,畢竟以高度靈活的政治智慧增加了行動的能力。只是政壇角逐憑實力取勝,技巧再高,終究無法取代力量決定輸贏。

孫中山施展其高度靈活的策略時,也有一以貫之的原則。一是始終未曾放棄獨立的武裝反清籌備,許多相關的行動,不僅是權宜之計,其目的更在于創造發動起義的條件。二是反對繼續維持清朝的統治,他接受梁啟超的建議,審時度勢,因時變通,同意長江聯合大舉“借勤王以興民政”[37],卻不隱諱與康有為的政見分歧,“我志在驅逐滿洲人,而他支持年青的皇帝”。[38]上卜力書與何啟提出的計劃及請愿書相比,正是對待清王朝的態度明顯有別。作為策略,孫中山甚至可以形式上接受漢族帝王,卻不承認清朝的統治。興中會獨立發動的惠州起義便旗幟鮮明地表明反清宗旨。起義爆發后,香港《孖剌西報》刊登廣東歸善縣的來函,內稱:“某等并非團黨,乃大政治家、大會黨耳,即所謂義興會、天地會、三合會也。我等在家在外之華人,俱欲發誓驅逐滿洲政府,獨立民權政體。”[39]這顯然是興中會所為。

孫中山的另一信條,是新政權必須實行以代議制為形式的民主憲政,不容許皇權專制。即使后來讓劉學詢自定主政的名號,也是君主立憲的內閣制。這方面何啟與孫中山似有共識,何啟雖然主張保留光緒皇帝,但前提是后者必須同意成立立憲新政府,否則就挑選一位總督來取而代之。[40]

影響上書和平治章程的內容、對象及提出時間的因素相當復雜,在此過程中,存在許多變數。孫中山的活動目標若限于華南,其主要爭取對象是英國,一旦擴展到全國,則須考慮列強諸國的利害關系。而日本作為孫中山依靠的主要外援和活動基地,其朝野人士的態度一定程度上對孫中山的抉擇取舍發生制衡作用。孫中山最初接受卜力的建議和何啟等人撰寫的請愿書,旨在消除港英當局對興中會即將發動的廣東起義的疑慮,避免英國的干涉阻撓。在日本方面繼續給予支持的情況下,孫中山對于是否正式提交英方,顯然持謹慎態度,兩份文件在他手中停留了近一個月的時間。一旦日方轉趨消極,孫中山的策略天平自然倒向英國,“孫逸仙憤于多年辛苦的計劃頃刻瓦解,勢將離開日本,決定依靠英國。犬養、平岡、頭山等先后極力勸其留在日本等待時機方為得策,而孫對此不同意”。[41]這時上卜力書及平治章程就成了對日本自立和與英國討價還價的本錢。

日本人士反對平治章程的理由之一,是有關條款的實施將導致中國獨立主權的喪失。而孫中山認為,只有不惜一切代價發動革命,才能改變中國的地位和命運。早在1897年、1898年與宮崎寅藏筆談時,為了阻止歐洲聯盟制我,他就提出:“必先分立各省為自主之國,各請歐洲一國為保護,以散其盟;彼盟一散,然后我從而復合之。……內治一定,則以一中華亦足以衡天下矣。”而解決內政問題的方針,則為靜觀清廷動靜,“暗結日、英兩國為后勁,我同志之士相率潛入內地,收攬所在之英雄,先據有一二省為根本,以為割據之勢,而后張勢威于四方,奠定大局也”。[42]庚子年包括上書港督卜力和提出平治章程在內的一系列活動,都旨在具體實施這一戰略方針。

政壇角逐以利害為準則,要得到援助、默許、承認甚至僅僅是為了分化瓦解對立面,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爭取外援,不得不以利權為允諾,孫中山也不例外。1900年6月他向法國駐日本公使表明一旦革命成功,將在南中國給予法國某些特許權,以換取法國的武器和軍事顧問,以及同意經越南向廣西運送武器。8月在日本又答應租借滿洲給日本作為報酬,以獲取日本帝國婦女協會會長下田歌子的資金。[43]9月赴臺灣發動起義,臨行前抱怨日本政府對他態度冷淡,趕到馬關送行的平岡浩太郎解釋說是出于對英國外交政策的考慮,而且孫中山對日本無所裨益,反復勸說其到臺灣后,協助兒玉總督平定閩粵人士的反抗活動,聲稱“此君對我國唯一之厚意”,如能辦妥,“以兒玉總督為首,我等必為君盡力,一定使我政府努力助君達到宿志”。孫中山當即允諾盡力而為。因此他到臺后“大受歡迎,極獲優待”。[44]而當形勢變化之際,孫中山能夠審時度勢,很快調整策略。在臺期間,孫中山知道若強行勸阻臺灣人士反日,反而有害于自己的事業,所以始終沒有實行。[45]那些色彩紛呈、波詭云譎的活動,像多棱鏡和萬花筒一般,在靈活多樣的策略變化中顯示出孫中山為實現政治宗旨而不懈努力的執著。

注釋

[1] 《孫中山全集》第1卷,191頁。

[2] 《致港督卜力書》,《孫中山全集》第1卷,192頁。

[3]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8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4] 中國孫中山研究學會編:《孫中山和他的時代——孫中山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902~92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9;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9期,1990年6月。

[5] 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221、227頁。

[6]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74頁。

[7] 《大阪每日新聞》,1900年7月26日。

[8] [日]宮崎滔天著,佚名初譯,林啟彥改譯、注釋:《三十三年之夢》,214頁。

[9] 明治三十三年7月25日兵發秘第410號。

[10] [日]宮崎滔天著,佚名初譯,林啟彥改譯、注釋:《三十三年之夢》,211頁。

[11]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75頁。

[12] [日]宮崎滔天著,佚名初譯,林啟彥改譯、注釋:《三十三年之夢》,215頁。

[13] 楊天石:《畢永年生平事跡鉤沉》,《民國檔案》,1991(3)。

[14]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76頁。

[15] 1900年8月13日、18日《德臣西報》,[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80頁注3。

[16] [日]宮崎滔天著,佚名初譯,林啟彥改譯、注釋:《三十三年之夢》,214頁。

[17]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81頁。

[18] 謝纘泰:《中華民國革命秘史》,《廣東文史資料·孫中山與辛亥革命史料專輯》,310頁。

[19] 馮自由:《革命逸史》第4集,189頁。

[20]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84~185頁。

[21] 明治二十二年7月25日兵庫縣報兵發秘第412號。

[22] 明治三十三年8月20日乙秘第442號。

[23] 明治三十三年8月18日長崎縣報高秘第300號。

[24] 宮崎寅藏稱:日本人從華南撤出后,“孫先生意氣甚為消沉。他認為日本的首腦人物如此歸來,同盟的士氣必將沮喪,中國同志們的士氣也將大為低落。他心中對南方之事似早已感到絕望,想親自在中央地區掀起波瀾”(《三十三年之夢》,218~219頁)。

[25] 明治三十三年8月25日福岡縣報高秘第845號。

[26] 《與橫濱某君的談話》,《孫中山全集》第1卷,199頁。

[27] 明治三十三年9月4日福岡縣報高秘第895號。

[28] 《致劉學詢函》,《孫中山全集》第1卷,202~203頁。

[29] 明治三十三年9月5日駐上海代總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致青木外相機密第100號。

[30] 《致港督卜力書》,《孫中山全集》第1卷,193頁。

[31]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83頁。

[32]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保皇會》,142~143頁。

[33] 明治三十三年10月15日臺灣總督致內務大臣電機受第3101號;明治三十三年10月20日長崎縣報高秘第416號。

[34] 《孫中山全集》第1卷,189頁。

[35] Jeffrey G.Barlow:Sun yat-sen and the French,1900—1908,《中國研究專刊》第14期,伯克利大學1979年版,13~14頁。

[36] 明治三十三年8月26日福岡縣報高秘第848號。

[37]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258頁。

[38] 《與斯韋頓漢等的談話》,《孫中山全集》第1卷,195頁。

[39] 《廣東惠州亂事紀》,《中國旬報》第27冊,1900年10月27日。陳春生《庚子惠州起義記》所載內容稍異。《清議報》第62冊(1900年11月2日)轉載香港《西字日報》則作“本會首并副會首等誓滅滿洲,重立新君,以興中國”。

[40] [以色列]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185頁。

[41] 明治三十三年8月26日福岡縣報高秘第848號。

[42] 《與宮崎寅藏等筆談》,《孫中山全集》第1卷,181~182頁。

[43] [日]葛生能久:《東亞先覺志士記傳》下卷,655頁,東京,黑龍會出版部,1936。

[44] 明治三十三年9月28日福岡縣報高秘第1000號;明治三十三年10月14日福岡縣報高秘第1053號。

[45] 明治三十三年12月4日警視總監報甲秘第15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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