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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敘

吾友移席某市,相見稱,彼處凡學歷史者皆不治史,凡治史者皆非學史出身。聞言感慨萬端,此實將近來學界的種種弊端一語道破。時下一些學人對本行現狀多有不滿,或歸咎于故人,或借鑒于別科,于是趕超前賢,跨越學科之說甚囂塵上。至于如何超與跨,無非以立異為創新,在本學科以不知為無有,在他學科以不懂為新奇。所欲超越者,多半為必不可少而尚未掌握的行規,則標新立異不過是越矩違規。此類言行,看似好標高的,膽大妄為,實則內里空虛,對已知不自信,對未知則盲從,究其實,還是學問未上軌道。

治學須在技術層面以上才能發揮個性,若以規矩為束縛,則門徑已成局限。近年來不少學科的學人不安于位,愚意原因還在對本學科的基本規矩知之不深,所以易于動搖。以史而論,不知如何弄清史實,便欲縱論史識史鑒,如此不溫故而欲創新,難免半桶水之妄。而無知者無畏,讀書越少越放言無忌,與前賢讀書越多越不敢說話適成反證。世風亦推波助瀾,或自命權威,或詡為典范,以為站在侏儒身上便成了大師。又惟恐別人不認,復設立獎項稱號,詔告天下,功成名就,以期不朽。為學者因而不在學術建樹方面爭久遠,惟爭一時名利之得失,關起門來水準越評越高,放之四海則難免每況愈下,自欺欺人之舉在學術界或有泛濫成災之虞。據說某市曾有“到本世紀末”引進和培養大師各10人的宏偉計劃,如今新千年早已來臨,大師卻蹤影杳然。

上述現象,晚清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以來愈演愈烈,究其原因,中學在與西學的沖突中日益失勢至關重要。中學無本,則學術多由外來,本既在外,不易知其詳,人類天性又趨易避難,學人復好新奇而畏艱深,加之傳媒哄抬,學子風從,游談無根之說自然大行其道。本來學問之事講究天賦和訓練,最不適于多數取決,必以此定學問之優劣得失,絕無政治民主的兩害相權取其輕與糾錯效果,只能在人多勢眾的喧鬧中使民族的智慧流于平庸。

歷史研究,政治史本為傳統正史的主體,在歐洲近代學術變遷中,則是變革的主要對象之一。近代中國的新史學興,正史自然受到沖擊。到1924年,章太炎已經批評時人治史受日本東洋史學的影響,“重文學而輕政事”[1],“詳于文化而略于政治”。[2]隨著歷次革命的凱歌式進行,政治史再度成為學人關注的重心,只是偏于事件。革命結束后,以革命史為中心和歸宿的政治史又逐漸冷卻。20世紀中國諸如此類的循環不僅隨處可見,而且多次重復。至今恐怕很少有人回味漸入頹唐的章太炎的言論。由有學問的革命家退居寧靜的學者,政治上逐漸淡出前臺,思想上也趨于保守,學術的思考反而因此能夠避免過度的情緒化,在西學大潮排山倒海般涌來之際,強調民族固有的特性,是非正誤姑且不論,整體上可與新文化互補,當是不爭的事實。研治中國史事,不能不受歷史進程和資料遺存樣態的制約,重政事適為表現之一。中國歷史文化一以貫之,制度史自然受到格外重視。而在常態的社會史研究之外,重大事件和人物研究肯定會魅力永存。時下外行介入,主要即在這類領域。

治史學如弄文學,做什么固費斟酌,怎樣做尤其重要。時人好從選題區分宏觀與微觀,其實做什么雖然具體,怎樣做卻能舉一反三。治史目的首在求真,但在重建史實的過程中,所揭示的絕不僅僅限于史實的真偽。“講宋學,做漢學”一途,最要在所做工夫均能體現微言大義,而又處處皆得征實。離開史學專談史法,難免兩面脫節,流于空泛。即使有必要建立新的解釋框架,也應通過一定的具體研究表現出來。所以,同一題目出自不同人之手,格調品味,高下有別。以成果分,品類有四,曰不看也知,一看便知,看到即知,看也不知。

所謂不看也知,其選題便不能成立,墮入學術陷阱,即使自圓其說,也離事實真相愈遠。一看便知者,能將所見材料排列,或敘述人事之大體,或分析問題各方面,雖無新意,尚不越矩。此類切忌以前人尚無系統專門研究等語自我標榜,因所說已為前賢分別道出,或在意料之中,雖無專篇,或系唾余。看到即知,指其專以新材料研究新問題,又有上下之別,上焉者以新材料貫通舊材料,識一字成活一片,開創新解,糾正陳說。下焉者乘空蹈隙,求新奇而偏一隅,以瑣碎為發現。看也不知者,所用雖常見材料,其大能夠融會貫穿,通方知類,其小可以讀書得間,力透紙背,均能發人未發之覆。極高明者,甚至將所用材料一一列出,亦看不出所以然,必經其人講解論述,指點迷津,方能豁然開朗。除第一類外,其余均在水準之上,但最后一類若不寫出或講出,則重復發明可遇而不可求。或以為學人著述不在乎多一本少一本,一般而言固然,至于做到極高明者,才識機緣,均賴天成,如不在為己之后為人,則不知何時能有繼起者悟出,實為學界難以彌補的損失。學術之事,能增加量的擴張已十分困難,要在質的提升方面有所建樹,談何容易?

入門以來,便與孫中山研究剪不斷,理還亂。近25年來,適逢孫中山研究經歷由“險學”而“顯學”的轉變,進展顯而易見,成果的量極多,面極寬,要找一規模合適又有深度的方向已成棘手難題。但所謂盛極而衰,禍福相倚,中興里潛伏著危機。其一,從冷變熱,吸引了不少學人的關注,也不免成為爭食的飯碗,而在量的擴張的同時,質便做了犧牲,低水平的重復不在少數。其二,碗小而僧多,要不斷擴大容量,容易流于偏斜,如紅學之末流。其三,凡附加許多社會責任之學,往往有些不堪重負,學人反而視為畏途,不愿虛耗精力。如此一來,流品混雜,學術難免等而下之。

平心而論,盡管孫中山研究碩果累累,整體上仍未能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倒不是用國際拿破侖研究已有傳記千余種作為參照,這樣的杰出人物無疑會不斷成為史家乃至社會重新認識的對象,就學術言,至少有幾點可以討論:一、迄今為止,無論國內抑或海外,已出的孫中山全傳中尚無一種得到學界的公認。撇開觀念的差異,僅以深入程度論,后續各書恐怕還不及史扶鄰1968年的《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二、既有成果中誤讀錯解孫中山思想言行者即使不能說比比皆是,也為數不少,還有相當多的部分雖有論點,論據卻未經過嚴格檢驗,或者只是按照后來的外在觀念,為孫中山重塑金身。三、已有的資料很多地方讀不懂,當然不是指字面的意思,而是相關的人事及所指,強作解人不過是望文生義。隨著新史料的問世,識一字成活一片的情形隨時可見。凡此種種,均說明相關研究尚屬幼稚。

棘手與幼稚,看似相悖,實則相通,這也正是人物研究的特性。據說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中國學界中,凡找不到適當題目又想有把握獲得博士學位者,就會以人物研究為捷徑。其實,人物研究上手較易,做好卻極難。因為不能僅僅描述外形,還要對其言行具了解之同情。這種所謂了解同情,絕非時下等而下之的心理分析之類,用后來的外在觀念妄度前人,而要以實證虛,通過了解前后左右的人事及其內在聯系,具體掌握其每一言行的殊境、思維、潛意識甚至無意識,不以一人之是非為是非,以免誅心臆測。更有甚者,或認為要了解歷史人物,須在相關的知識和智慧方面超越對象,否則難以返其本心。孫中山這類人物,時間跨度大,經歷事件多,交往聯系廣,又兼具政治家、思想家等多種品格,經驗與智慧均為常人所不及,為人行事往往逸出常軌,要具了解之同情,是對學人見識與功力的極大考驗。非有極高天賦,良好機緣,優越條件,并對此情有獨鐘者立志潛心,十年磨劍,難以奏功。可惜主觀條件適合者別有天地,又不愿趨時逐流,偶以余力,只得片斷。

治史初窺門徑以來,就在以孫中山研究為主業的機構,所謂在商言商,陸續也做了一些功夫。尤以在陳錫祺先生主持下編輯《孫中山年譜長編》,受到的訓練最大,而且得益不限于孫中山研究。凡治一人事,如有長編、紀事本末和考異為基礎,必能得心應手,游刃有余。而要做足這些功夫,一人一事亦戛戛乎其難。今人有一絕大誤會,以為近代史料易讀,治學難度較古代史為低,其實大謬不然。以史料言,陳垣力求竭澤而漁,而近代史料浩繁,無法窮盡。以史學言,陳寅恪治中古史重在制度文化,治晚近史則深入心境,要以實證虛,艱辛也在信而有征之上。所以,編過《長編》之后,愈知不可輕易出手。其時有一撰寫孫中山傳的計劃,得幾位師友相邀,分工合作,即主張規模宜稍大,詳盡之后,繼以簡約,則判斷才不至于偏誤。所承擔1895年至1911年一段,寫到庚子,已逾十萬言。后來這一計劃因故擱置,心得分別寫成單篇論文,或融入其他著述。十年來治庚子勤王史事,實由此發端。本書的幾章,亦為副產品。同樣受編輯《長編》的影響,關于孫中山與同盟會成立的過程,也是關注的重心之一。

治史切忌為成見所囿,先入為主。從定義出發,或以某人立場為據,均違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正道。而人物研究中,上述正是較為常見的偏弊。有時論戰雙方看似針鋒相對,或維護,或翻案,其實背后的思維認識方式基本一致。有關《孫中山與庚子勤王運動》和《陳炯明事變前后的胡適與孫中山》的討論,很想由前后左右的關系入手,把握當事人的言行,避免以主觀設定的標準衡量評價。從歷史本身的復雜性中看出所謂規律,遠比犧牲史實得出概念化的論斷來得重要。

本書收錄的各文,或已經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陸續發表,或成稿有年,未曾面世,或為近期寫作。已刊者當時或有手眼不到,因而致誤之處,此后材料多見新出,隨時有所簽注,認識也有局部調整,匯集時均做程度不同的增改訂正,有的增加篇幅較原來多出數倍,幾近重寫。這倒不是悔其少作,故意毀尸滅跡,而是想反映自己認識的進展。其中《孫中山與同盟會的成立》和《信仰的理想主義和策略的實用主義——孫中山的政治性格特征》兩文,頗為猶疑。前者為與人商榷之作,章開沅師后來曾教以治學宜正面立論,不宜對面爭論,雖然不一定針對此文,卻無異于當頭棒喝。凡對面爭論者,其始既為對方制約局限,其終往往意氣用事,走向偏激。雙方論點針鋒相對,唇槍舌劍,而觀念和認知方式如出一轍。后者則因為稍前史扶鄰教授在臺灣的一次研討會上提出過論點相同、論證較略的論文,限于條件,當時未曾寓目,加以論證方式與目前信守的辦法略有出入。另外,《孫中山與新加坡華僑》本來是為一本孫中山與華僑的專書所擬的一章,其體例要求不用注釋,后來因故擱置。現盡量補回注釋,疏漏在所難免。

本書各文在搜集資料、研究和寫作過程中,得到中村義、狹間直樹、久保田文次、呂芳上、王學莊、容應萸、朱英、胡波以及中山大學孫中山研究所各位師友多方面的幫助,謹此致謝。

注釋

[1] 章炳麟:《救學弊論》,《華國月刊》第1卷第12期,1924年8月15日。

[2] 章炳麟:《勸治史學并論史學利弊》,《新聞報》,1924年7月20日,引自《北京大學日刊》第1526號,1924年9月24日。

品牌: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上架時間:2019-09-17 09:55:25
出版社: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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