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與意識形態:從西周至兩漢詩歌功能的演變與中國古代詩學觀念的生成(修訂版)
- 李春青
- 2942字
- 2019-09-30 10:48:19
(二)對漢代《詩經》闡釋的否定與質疑
“古史辨”派是以“疑古”名噪學界的。他們對于記載著上古史的那些典籍,特別是對典籍的傳注大都持懷疑態度。其中最受他們詬病與嘲笑的就是那部漢儒的《毛詩序》。如鄭振鐸說:
我們要研究《詩經》,便非先把這一切壓蓋在《詩經》上面的重重疊疊的注疏的瓦礫爬掃開來而另起爐灶不可。
……
在這重重疊疊壓蓋在《詩經》上面的注疏的瓦礫里,《毛詩序》算是一堆最沉重、最難掃除,而又必須最先掃除的瓦礫。[9]
顧頡剛則用戲謔的口吻嘲笑《毛詩序》的比附史實:
海上(海上生明月),楊妃思祿山也。祿山辭歸范陽,楊妃念之而作是詩也。
……
吾愛(吾愛孟夫子),時人美孟軻也。梁襄王不似人君,孟子不肯仕于其朝,棄軒冕如敝屣也。[10]
從這些引文中不難看出,在顧先生眼中《毛詩序》的作者和那些注釋過《詩經》的漢儒是何等可笑!于是如何看待漢儒的《詩經》闡釋就成為現代學者提出的一個重大的學術問題??傮w言之,在“古史辨”派的強勢影響之下,現代學者幾乎沒有敢于為漢儒辯護的,因為從現代的文學經驗出發,漢儒對《詩經》的解讀確實令人難以接受。“古史辨”派對漢代《詩經》學的否定與質疑主要基于三種思想資源,現簡述如下:
一是現代文學觀念,即認為文學是表情達意的,《詩經》作品,特別是《國風》,主要是民歌,根本不可能負載那么多的政治含義。例如,錢玄同說:
《詩經》只是一部最古的“總集”,與《文選》《花間集》《太平樂府》等書性質全同,與什么“圣經”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研究《詩經》只應該從文章上去體會出某詩是講什么。至于那什么“刺某王”“美某公”“后妃之德”“文王之化”等等話頭,即使讓一百步,說作詩者確有此等言外之意,但作者既未曾明明白白地告訴咱們,咱們也只好闕而不講——況且這些言外之意和藝術的本身無關,盡可不去理會它。[11]
顯然錢先生是把《詩經》當作一部純文學的作品集來看待了。毫無疑問,作為一般閱讀欣賞,《詩經》,特別是《國風》和大部分《小雅》的詩歌完全可以當作純文學作品來看待,從字里行間,從其意象與意境中我們確實可以體會到審美的愉悅。但是作為研究就不同了,對于《詩經》作品何為而作,如何傳承,在彼時歷史語境中有何功能以及如何發揮其功能等問題就不能不予追問。如果脫離了具體歷史語境,拋棄知人論世的說詩原則,僅就詩歌文本來談論其意義,就只能是臆說,算不得真正意義的學術研究了。清儒皮錫瑞嘗言:
后世說經有二弊:一以世俗之見測古圣賢;一以民間之事律古天子諸侯。各經皆有然,而《詩》為尤甚……后儒不知詩人作詩之意、圣人編詩之旨,每以后世委巷之見,推測古事,妄議古人。故于近人情而實非者,誤信所不當信;不近人情而實是者,誤疑所不當疑。[12]
這雖然是對經學傳統的批評,卻何嘗不是對現代《詩經》研究的警示呢!從今天的眼光看上去應該如此的,或許在古代剛好相反,反之亦然。要對《詩經》這樣的“歷史流傳物”有恰當的闡釋,就必須盡可能地重建其產生、傳承及使用時的歷史語境。顧頡剛先生關于《詩經》在春秋戰國間的社會功能的論述正是一種歷史化、語境化的研究,符合歷史的實際,可惜的是當他把目光轉向漢儒的說詩時就不大顧及他們何以如此說詩的文化歷史原因了,他是從詩的字面意思出發對《毛詩序》的解讀予以否定的。如此把《詩經》作品看成純粹的文學作品,完全不顧其產生與使用時的歷史語境,就難免有“我注六經”與“妄議古人”的偏頗了?,F代學者受到西方18世紀以來形成的文學觀念的影響,對中國古代詩文傾向于做純粹審美意義上的理解,這對于魏晉之后的詩文來說似乎問題不大,但對于漢代以前來說就不那么恰當了。
“古史辨”派所依據的第二種思想資源是宋代以來逐漸形成的“疑古辨偽”精神。就《詩經》學而言,宋儒歐陽修的《詩本義》、鄭樵的《詩辨妄》、朱熹的《詩集傳》都對《毛詩序》提出質疑。到了清儒疑古大家崔述的《讀風偶識》對《詩序》的批評更是空前的精辟而尖銳。上述諸家都是“古史辨”派否定《詩序》的有力支撐。顧頡剛嘗輯錄久已散佚的鄭樵《詩辨妄》,編訂崔述的《崔東壁遺書》,在重建疑古辨偽傳統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此外,清初大學問家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清季今文家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以及乾嘉學派在對古籍的???、辨偽、考訂中顯示出的求真與懷疑精神也都對“古史辨”派形成了重要影響。從這個意義上看,可以說“古史辨”派是對中國古代疑古辨偽傳統“接著說”的。
給“古史辨”派以重大影響的第三種思想資源是來自西方學術傳統的科學主義傾向。我們知道,“古史辨”這一學術流派的形成得益于胡適的影響,而胡適正是西方科學主義精神的中國傳人。早在1919年胡適就提出“整理國故”的著名主張,提出要用科學的方法,做精確的考證,把古人的意義弄得明白清楚。他的著名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十字訣”也是作為科學的方法提出的。1925年在一次演講中他說:“我覺得用新的科學方法研究古代的東西,確能得著很有趣味的效果。一字的古音,一字的古義,都應該拿正當的方法去研究的?!?a id="w13">[13]具體到對《詩經》的解讀,胡適的所謂“科學方法”就是拋棄一切前人的傳注,專門涵泳于詩歌文本之中,體察其含義。在此過程中他特別強調對“文法”與“虛字”的關注。他對《詩經》中“言”字的用法的考辨就是這一方法的具體實踐。胡適的科學方法固然受到乾嘉學派的影響,但究其實質還是來自西方的科學主義傳統,他說:
我治中國思想和中國歷史的各種著作,都是圍繞著“方法”這一觀念打轉的。“方法”實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來所有的著述。從基本上說,我這一點實在得益于杜威的影響……杜威對有系統思想的分析幫助了我對一般科學研究的基本步驟的了解。他也幫助了我對我國近千年來——尤其是近三百年來——古典學術和史學家治學的方法,諸如“考據學”“考證學”等等。……在那個時候,很少(甚至根本沒有人)曾想到現代的科學法則和我國古代的考據學、考證學,在方法上有其相通之處。我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我之所以能說出這話來,實得之于杜威有關思想的理論。[14]
顧頡剛是胡適的弟子,對老師所倡導的“科學方法”極為信服,他那堪稱“古史辨”派標志性主張的“層累地造成古史說”正是在胡適所倡導的這種科學方法的影響下形成的。應該說,科學的實證精神是“古史辨”派的基本旨趣。
另外“五四”前后形成的“反傳統”思潮也為“古史辨”派的“疑古”提供了有利的文化空間。
基于上述這三種思想資源而形成的“古史辨”派的《詩經》闡釋學當然無法忍受以《毛詩序》為代表的漢儒《詩經》闡釋學方法與結論。于是就出現了如前面引文那樣對漢儒激烈的批判與嘲諷。然而以追問真相為職志的“古史辨”派也許沒有追問過下列問題:《詩經》真的僅僅是一部《文選》那樣的文學總集嗎?果真如此,那么春秋時的貴族們何以都是在政治、外交場合引詩、賦詩,從來沒有在欣賞的意義上用詩呢?《詩經》或稱《詩三百》真的是被漢儒推崇為經典的嗎?在西周至春秋的數百年中“詩”在貴族文化中究竟居于何種地位?詩歌作為禮樂文化系統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是不是具有某種權威性,甚至神圣性的特殊價值與功能?包括《毛詩序》在內的漢儒說詩是憑空產生的嗎?漢儒是不是繼承了某種歷史久遠的說詩傳統?這都是應該追問的問題。如果弄清了這些問題的“真相”,“古史辨”派或許對漢儒的說詩就不那么輕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