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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歷史角度看文學

正如有論者早已指出的,在現代,對《詩經》的研究大體分為三派,一是傳統經學的,二是文學的,三是歷史的?!肮攀繁妗迸墒且粋€歷史研究的學術流派,當然主要是由歷史學家組成。對于《詩經》他們也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研究的。從歷史的角度或者用史學的方法研究文學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研究路徑。就中國現代學術傳統來說,這一研究視角可以說是由“古史辨”派開創的。傳統經學的《詩經》學研究可不置論,此前的章太炎、王國維、梁啟超、劉師培等人在研究文學問題時盡管也時而會引進歷史的維度,但一以貫之者卻或者是文字訓詁,或者是社會政治研究,或者是純文學研究,都不是歷史研究。真正從歷史的角度看文學乃自“古史辨”派始。在以“疑古”為標志的“古史辨”派看來,《詩經》是少數可信的先秦典籍之一。這一見解最早由胡適提出,后來為“古史辨”派普遍信從。[1]然而在他們看來,這樣一部可信程度很高的典籍,在兩千多年的傳承中卻被蒙上了厚厚的塵埃,就像一座被蔓藤層層包裹的古碑,上面的文字都無法看到了。因此尋求“真相”就成了他們研究《詩經》的首要任務。顧頡剛說:

《詩經》是一部文學書……就應該用文學的眼光去批評它……因為二千年來的《詩》學專家鬧得太不成樣子了,它的真相全給這一輩人弄糊涂了。

……

我做這篇文字,很希望自己做一番斬除的工作,把戰國以來對于《詩經》的亂說都肅清了。[2]

這就清楚地說明,他研究《詩經》的目的首先是為著“祛蔽”,從而還《詩經》以本來面目。至于用文學的方法研究《詩經》,那只能是第二步的事情了。對于一部古代文學作品,由于年代久遠,研究者所要做的首先就是盡量弄清楚它究竟是怎樣一部書,是為何而作的,無論是文學的研究還是歷史的研究,這都是前提,是研究的第一步。

然而如何能揭示“真相”呢?顧頡剛認為,“我們要看出《詩經》的真相,最應研究的就是周代人對于‘詩’的態度”[3]。根據對《左傳》《國語》等先秦史料的分析,顧先生逐層揭示了周代人“作詩的緣故”與“用詩的方法”。就作詩而言,認為《詩經》作品“大別有兩種:一種是平民唱出來的,一種是貴族做出來的”。就用詩來說,則“大概可以分做四種用法:一是典禮,二是諷諫,三是賦詩,四是言語”[4]。顧先生從歷史的角度考察《詩經》作品的產生,以“詩何為而作”為切入點,這應該是恰當的追問路徑,因為只有弄清楚詩歌的社會功用才能進而揭示其作者。

根據現存《詩經》作品的情況以及先秦典籍關于詩歌功能的記載,我們認為顧先生認為《詩經》中的作品“一種是平民唱出來的,一種是貴族做出來的”的觀點是具有合理性的。所謂“唱出來”是說這類詩歌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即所謂“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后來才被王室派出的采風官吏采集上來;所謂“做出來”是說這類詩歌是貴族們為著某種禮儀或諷諫的需要,專門寫出來主動獻上去的。根據現在學界的研究成果,說《詩經》作品一部分是從民間采集而來,另一部分是貴族們專門制作的大體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民間那些作詩的人是“平民”還是貴族階層,依然是聚訟紛紜的問題。

關于《詩經》的四種用法的見解,根據現有材料來看,也是具有合理性的,只不過這四種用法不一定都是共時性存在的。從歷史的角度看,詩歌功能的演變軌跡似乎應該是這樣的:對于周代貴族來說,典禮或許是詩歌最早的用法,特別是在祭天祭祖的儀式中,詩歌就成為溝通人與神的特殊言說方式?!对娊洝分心切绊炘姟贝蟮质谴祟?,這類詩歌也是《詩經》中最早出現的。開始時詩歌很可能僅僅用于祭祀儀式之中,久而久之也就推衍于朝會、宴飲及婚喪嫁娶等禮儀之中了。這類作品大約都是“定做的出來的”[5],屬于貴族創作。諷諫應該是從典禮中引申出來的一種詩歌功能。因為在典禮中的詩歌具有某種神圣色彩,用于臣子向君主或下級貴族向上級貴族的諷諫也就具有了一種莊重的性質,較之一般的口頭表達也更具有說服力。由于詩歌在貴族生活中越來越具有重要性,于是在貴族教育中“詩教”就成為重要內容,隨之也就出現了比較固定的詩歌集本,都是從各種禮樂儀式中提取出來的,通過修習,受過教育的貴族子弟人人可以隨口吟唱這些詩歌作品。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賦詩與言語現象——在聘問、宴飲、交接等貴族交往場合借助于詩歌來表達某種不便或不愿直白說出的意思。這類作品則有可能是貴族們主動做出來的,也可能有一部分是從民間采集來的。根據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材料,以及現代學者們的研究成果,這一由祭祀到廟堂,再由廟堂到貴族日常交往的《詩經》功能演變的歷史軌跡應該是可以成立的。當然這一歷史軌跡也許還很粗疏,例如,何定生先生關于十三國風與“房中之樂”“無算樂”的關系的看法也許是重要補充。[6]但總體言之,顧頡剛先生關于先秦詩歌四種基本功能的勾勒是具有重要學術意義的,可以說從歷史的角度看文學的重要收獲。

錢穆先生亦嘗運用歷史的眼光考察《詩經》,可以說與“古史辨”派是同一路徑。在著名的《讀〈詩經〉》一文中,錢先生亦從追問詩之功用展開自己的研究。他認為“蓋《詩》既為王官所掌,為當時治天下之具,則《詩》必有用,義居可見?!俄灐氛撸弥趶R,《雅》則用之朝廷。《二南》則鄉人用之為‘鄉樂’,后夫人用之,謂之‘房中之樂’,王之燕居用之,謂之‘燕樂’”。[7]這與顧頡剛先生的見解相吻合?;谶@一歷史觀察,錢穆認為《詩經》原來的排列順序應該與今本相反:

惟今《詩》之編制,先《風》,次《小雅》,次《大雅》,又次乃及《頌》,則應屬后起。若以《詩》之制作言,其次第正當與今之編制相反;當先《頌》,次《大雅》,又次《小雅》,最后乃及《風》,始有當于《詩三百》逐次創作之順序。[8]

這是很高明的見解,唯有從歷史的角度方可得之。蓋詩歌作為一種歷史現象,自有其產生與演變的客觀軌跡,從歷史角度考察,緊緊扣住詩歌功能問題,自然會對其產生演變軌跡有所揭示。顧頡剛和錢穆都是這樣做的,也都有獨到發現。抓住了典禮、諷諫、賦詩、言語這四個環節,《詩經》作品在西周至春秋時期的實際功用就被揭示出來了,進而詩歌在彼時政治生活、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也就清楚了。那種跳出歷史語境,僅僅就文本而談詩歌意義的做法也許有其價值,但不可視為真正意義上的研究,只能算是個人化的欣賞。

“古史辨”派的《詩經》研究是一種“歷史的”研究,目的是揭示真相。但是這種研究與史學界備受推崇的“以詩證史”是根本不同的。所謂“以詩證史”就是把詩歌作為研究歷史的材料,從詩中發現可以說明歷史問題的內容。而“古史辨”派從歷史的角度研究《詩經》則是把這部現代以來被視為文學作品集的典籍作為歷史現象來審視,看它在怎樣的歷史語境中產生,應和著怎樣的歷史需求,發揮著怎樣的社會歷史功能,等等。前者是純粹的歷史研究,與文學研究幾乎不相干;后者則是對文學的歷史研究,是屬于文學研究的一種視角和路徑。這一研究視角和路徑與美國的新歷史主義有諸多相似之處:二者都是從歷史的角度研究文學,都是把研究對象置于復雜的社會歷史語境中進行綜合性考察,都突破了那種狹隘的審美詩學或文本詩學的研究框架。對于《詩經》研究來說,“古史辨”派這種歷史的研究視角和路徑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正確的。因為《詩經》作品,從其創作、搜集、整理、運用、傳播的整個過程來看,都與周代貴族的意識形態建設密切相關。詩歌始終是周代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禮樂文化正是浸透了周代貴族等級制社會意識形態的文化符號系統。對于這樣一部屬于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之組成部分的詩歌總集,如果僅僅從審美的或者文本的角度進行研究,那肯定是有問題的。只有把它放回到特定歷史語境中予以審視,我們才有可能對它進行恰當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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