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與意識形態:從西周至兩漢詩歌功能的演變與中國古代詩學觀念的生成(修訂版)
- 李春青
- 1507字
- 2019-09-30 10:48:18
(一)對知識與意義的雙重關注——研究立場問題
我們為什么要研究古代詩學(究竟是要獲得知識還是獲得意義)?這個看上去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實際上并未得到很好的解決。許多研究者看不出古代詩學研究對現代生活究竟存在著什么意義,于是就認同一種實證主義態度:研究就是求真。揭示古代詩學話語中可以驗證的內容就構成這種研究唯一的合法性依據。這種研究強調以事實為根據,以考據、檢索、梳理為主要方式,以清楚揭示某種術語或提法的發生演變軌跡為目的,這當然是真正意義上的研究,可以解決許多問題,也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學者畢生從事的事業。但是這種研究也有明顯的局限性:大大限制了闡釋的空間。古代文論話語無疑是一套知識話語系統,具有不容置疑的客觀性。但同時它又是一個意義和價值系統,具有不斷被再闡釋的無限豐富的可能性。對知識系統的研究可以采取實證性方法以揭示其客觀性;對意義系統則只能采取現代闡釋學的方法,以達成某種“視界融合”,構成“效果歷史”。“效果歷史”的特點在于它不是純粹的客觀性,而是“對話”的產物:既顯示著對象原本具有的意義,又顯示著對象對闡釋者可能具有的當下意義。正是這兩方面意義所構成的張力關系使“效果歷史”盡管不具備純粹的客觀性,卻也不會流于相對主義。例如,我們研究“意境”這個古代文論的核心范疇,實證性的研究只能夠揭示其產生和演變的線索,列出一系列的人名、書名和語例,對其所蘊含的意義與價值以及文化心理和意識形態因素,就無能為力了。意境作為一個標示著中國傳統審美趣味的重要范疇,是與古人對自然宇宙以及人生理想的理解直接關聯的,可以說它就是一種人生旨趣的表征。作為現代的闡釋者,對于意境的這層文化蘊涵,我們只能從被我們所選擇的人生哲學的基礎上才能給出有意義的闡釋。這種闡釋實質上乃是一種選擇,即對古人開出的,對于我們依然具有意義的精神空間予以認同和闡揚。這才是真正的“轉型”,才是對人類文化遺產的繼承。對于這樣的任務純粹實證主義的研究方式顯然是無力承擔的。不僅要梳理知識生成演變的客觀邏輯,而且要尋求意義系統的當下合法性——這應該是中國古代詩學研究的基本出發點。
將古代詩學話語當作一種知識系統還是當作一種意義系統,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研究立場。前者是科學主義精神的體現,后者是人本主義精神的體現。本來科學主義精神與人本主義精神是西方現代性的兩個基本維度,前者張揚客觀探索的可能性,后者探討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然而,對理性的絕對信賴所導致的那種無休無止的探索精神在自然科學領域所取得巨大成功使人們誤以為以客觀性為特征的科學主義精神乃是理性的全部內涵,甚至也是人本主義精神的基本特征;于是出現了科學主義的立場、方法、思維方式向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大舉入侵的狀況,甚至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也出現了對實證精神的呼喚,好像那些無法實證的形而上學的、烏托邦式的、浪漫的、詩意的、帶有神秘色彩的言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夢囈。在這種科學主義精神的影響下,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也越來越學科化、知識化、實證化。這樣人類追求意義與價值的天性就受到極大的壓制,人也就越來越成為缺乏詩意、想象力與超越性的機器。例如,古代文論話語,如飄逸、典雅、淡遠、閑適、空靈所負載的本來是古人的審美趣味與人生體驗,是最富詩意、最靈動鮮活的精神存在,然而它們一旦被確定為客觀知識,并被一種科學主義態度所審視時,就完全失去了它的固有特性,成為沒有生命的軀殼。如果我們在承認古代文論話語的知識性的基礎上還將其視為一個意義系統,通過有效的闡發而使其還原為一種活的精神,那么我們就與古人達成了真正的溝通,“效果歷史”就產生了:古人的意義也成為我們的意義,而這才是任何人文社會學科研究的真正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