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北京婢女問題研究
- 張秀麗
- 4696字
- 2019-09-30 11:06:12
第一節 蓄婢習俗與婢女源流
一、蓄婢習俗
在中國,婢女的歷史悠久,自商周時代起,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社會上一直存在婢女現象。春秋以前,“奴隸似皆服公役并有等級之分,私人蓄奴之事較少。戰國末期,社會劇變,戶口日增,民已艱食,加以田制破壞,豪強兼并,工商業勃興,社會上貧富懸隔。于是民間大地主大商賈,多蓄奴婢,資其勞力以從事于生產貨殖”[3]。到明代時,大多數人已經認可了蓄婢的習俗。明代政府曾經限制過蓄婢現象,政府禁止平民百姓之家蓄養奴婢,并且規定了有功之人和官宦家庭使用奴婢的數量。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商品經濟的繁榮,政府對人們蓄養婢女現象的控制力在減弱,社會上的蓄婢風氣與之前相比有過之無不及,“在京各駙馬皇親,及天下王府,并王親儀賓之家,蓄養奴婢、家人之類,比之舊制,或多逾十倍”[4]。
清代初期,蓄婢仍然是流行的社會風尚。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御史劉子章稱:“仰惟我皇上恭儉立德,視民如傷,內外之冗缺盡裁……在下諸臣,乃不仰體,多帶家口,漫無節限……臣見外任官員,除攜妻子兄弟而外,其奴婢有多至數百人。”為限制官員的仆從數量,他建議朝廷對官員的奴婢“嚴加節制”,并制定出官員所蓄奴婢的限定額數,“凡官員家口,除妻子兄弟外,其奴婢則督撫止帶五十人,藩臬四十人,道府三十人,州縣十五人,有多攜帶者,一經指參,以違制論”[5]。乾隆時期,安徽按察使王檢說,許多官員外任,“多置僮婢,一署幾至百人”[6]。這些事例表明,當時的官宦家庭普遍蓄養婢女。如果某個家庭有足夠的財力蓄養婢女,卻沒有蓄養婢女,反倒讓人覺得奇怪。比如,張廷玉的父母親很是儉樸,家中始終沒有蓄養過婢女,即便后來家境富裕了起來,親戚們也大都“使婢起居”,而張母仍“不改其儉”,“一青衫數年不易”,一天,有親戚家的婢女來送物品,由于該婢女不認識張母,見有一縫補舊衣的婦人,便問道“夫人安在?”該婦人“逡巡起應,婢大慚沮”。[7]
官宦家庭的蓄婢行為對其他的社會階層有較大影響。方苞曾有“金陵之俗,中家以上,婦不主中饋,事舅姑而飲食必鑿,燕游惟便,縫紉補綴,皆取辦于工,仍坐役仆婦,及婢女數人,少者亦一二人……吾家寒素,弊衣粗食,頗能內外共之,而婦人必求婢女,猶染金陵積習,吾甚懼焉”[8]的感慨。不僅中上層社會的家庭中流行蓄養婢女,即使在社會的中下層家庭中,蓄養婢女的現象也較為普遍。袁枚文集中有“福建長樂縣民婦李氏,年二十五,生一子,越六月而夫亡,矢志撫孤,家只一婢、一蒼頭”[9]的描述。有的貧寒之家,在沒有能力娶妻的情況下,也會蓄有婢女,如“周世臣,官錦衣指揮,家貧無妻,只荷花兒與王奎一婢一奴相伴”[10]。當時,“仆婢成群”是一個家庭富裕的象征。反過來,“家無仆婢”則表明某人的家境貧困。這向我們表明,只要一個家庭有些許的經濟能力,就會蓄養婢女。
多數家庭蓄婢,主要是著眼于婢女的“服務”功能。主人洗臉時,婢女要為主人備洗臉水;主人吃飯時,婢女要負責端飯上菜,聽候使喚;主人睡覺時,婢女要給他們捶背、打扇。“常見某宅,婢子二十余人,內分上下幾等,上等底衣服整齊,舉止稍敢自由,下等底蓬頭赤足,面目幾不可辨。她們主婦人,呼喝罵詈,若以為很是自豪的樣子,行動起來,捧巾持帚底一大群,洋洋自得。”[11]一般的大家庭,若女兒出嫁,婢女也會作為禮物之一陪嫁過去。梁啟超夫人李惠仙出身于官宦名門,父親李朝儀是京兆公,兄李端棻是刑部侍郎。1891年,李惠仙與梁啟超結婚時,就帶了兩名婢女,一個名叫阿好,一個名叫王來喜。阿好因為不聽使喚,不久就被逐了出去;王來喜則聰明勤快,梁啟超夫婦很是喜歡她,甚至連家中的財政大權也交由她管理。[12]近代的許多家族小說也離不開婢女的身影,林語堂《京華煙云》的時間跨度近四十年,從1900年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寫到1938年年初日本侵占北京,可以說是近代中國的一個縮影。這部小說中刻畫的婢女有十多個,如銀屏、青霞、錦兒、甜妹、寶芬、桂姐(原是曾夫人的陪嫁婢女,出場時已是姨太太)、雪花、薔薇、暗香、小喜兒、鳳凰、金香、石竹等。
此外,許多家庭蓄婢還重視婢女能“取悅于人”的附加功能。主人在請客吃飯時,如果有美麗大方、舉止得體的婢女在旁邊服侍客人,就會讓主人的宴請增色許多。因此,在蓄婢現象的普遍存在引導著富裕階層的精致生活的同時,富裕階層也在不斷提高對婢女容貌方面的要求和標準,“常見作主母的,出門時必揣有美婢,偶有客來家,也必定有美婢奔走客前,所以北方有一句‘肥狗胖丫頭’的話”[13]。蓄婢現象的存在,除因婢女有能夠“取悅于人”的附加功能外,也是某人、某階層情趣高低的象征或符號。林語堂的小說《京華煙云》中,富商姚思安就曾指出,要享受真正的田園生活,身邊一定要帶個婢女伺候。
二、婢女來源
“說文解字‘奴’字下注云,‘奴婢皆古罪人’,‘婢’字下注云,‘女子卑者也’;《鄭注·典禮》曰:‘婢之言卑也’。可見,古代的奴婢純是罪人。”[14]“奴隸起源,蓋自部落時代之俘虜,倔強者殺之,馴服者役焉”,或者是“犯罪人或其家屬,剝奪良民資格,沒入官為奴婢,周禮司屬所謂‘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臺’是也”。[15]“秦漢之代,天下兇荒,民多出贅子女,奴婢多由買賣而來,婢制更為之倡行,這時有官婢與私婢之分。魏晉六朝,因歲兇衣食無依乃鬻為奴婢豢養于豪富之家,其時奴婢皆視為私人財產,與耕牛等同。唐與五代,則有所謂良民賤民之分,賤民中又有永久、暫時之別。暫時者若隨身,為有契約雇傭之奴仆;永久者則有奴婢、番戶、雜戶之不同,奴婢為賤民中之最下級。奴婢的來源除因罪沒官外,有自販賣而來者,則自粵、閩、川、黔、湘、貴諸地。豪強商賈,用奴婢市易或饋贈,朝廷以之為貢品,唐律中有‘奴婢賤人,律比畜產’。”[16]《清稗類鈔》中有“古罪人之子女,從坐而沒入官以給役使者,曰奴婢,后則價買而依主人之姓者亦曰奴,若給工值雇用者,則謂之雇工,然普通心目中,輒皆視之為奴。至于婢,則皆出價購之,鬻身以充役,非遣嫁,或轉售,則終身不得出主人之門”[17]。隨著社會形勢的發展、人口數量的增加,階級分化也在加劇,“貧富懸隔,民已艱食,因歲兇衣食無依”[18],貧苦農民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兒女。
與中國封建社會的奴婢來源相比,到了近代,婢女的來源方式相對簡單得多,“買賣”是主要的來源方式。婢女買賣,不始于清代,在清代之前已經很盛行。婢女買賣屬于人口買賣的范疇,清代的人口買賣,有正式法律所許可的奴婢買賣,也有法律所禁止的良民賤賣。清代立法中,有禁止人口買賣的條文,如《大清律例·刑律·盜賊》中“略人略賣人”條,與前代相比,清代加大了對“略賣人”的處罰力度。[19]但是,清代社會在本質上與前代王朝沒有太大的區別,絕大多數民眾仍在溫飽線上掙扎;等級社會造成財富分配不均,民眾抗意外風險的能力也較弱。如果遭遇天災人禍,賣妻鬻子或自賣就成為民眾重要的求生渠道。假如政府再攤派和征收賦役,加重人民負擔,則人口買賣就成為家常便飯。社會貧困普遍化,政府一時又無法改變社會的貧困,在此情況下,政府一般會優先考慮民間的求生訴求,“若父母、親屬價賣子女、卑幼,出于兩相情愿,必實因生計艱難,萬不得已,其情可憫,則于法當原律內止分略賣和賣兩層”,“出于卑幼情愿,并非尊長誘取者,即不在照律科罰之列”[20],“窮民當饑寒交迫之時,將妻妾子女售賣與人,原非得已,向所不禁”[21]。如此一來,“合法”的賣者增多,“合法”的買者也隨之增多,法律也就慢慢默許了婢女買賣的合法性。
到清代末期,社會處于衰世,財富分配懸殊,社會貧困加劇,許多家庭因為貧困無依,將女兒出賣給富裕人家去當婢女,由此引起的人口販賣也愈演愈烈,“降至近代,人民貧困日甚,因而鬻身為婢者日眾,而販賣人口之風,亦欲趨惡劣”[22]。上海有一則《丫頭》的諺語寫道:“阿彌娘,硬心腸,貪用銀子三十兩,賣我出去做梅香。人陌生,路陌生,譬如牛羊進殺場,賣身文契寫一張,哭別親娘再尋東家娘。著個破衣裳,吃個咸菜湯,睏個無腳床,打個冤屈棒,走個暗弄堂,倒倒夜壺馬桶不離臭坑缸。到仔廿二三歲,嫁出去配成雙。東家但對銅錢望,不做正室做偏房。大娘做兇多管束,不許丈夫進我房,時常閑氣塞胸膛。命薄嫁得薄情郎,生男育女無希望。后半世必定無靠傍,害成終身終世淚汪汪。”[23]《舊京醒世畫報》鮮明形象地記錄了窮苦人家賣女孩的情況(圖1-1):“上月廿七日晌午,有一個老頭挑著行里(李)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年將十一二歲,在西石槽胡同喊著賣小孩兒。據說是京南的人,流落在這兒啦,看那樣子,實在可憐,可是又有說他騙人的。不管怎么樣,總是窮出來的見識,望有管理之責者,總得想個法子安置安置這苦同胞吧。”[24]
圖1.1 窮出來的見識
圖片來源:《舊京醒世畫報》,1909-12-07。
小說《京華煙云》中,除旗人出身的寶芬是為“探寶”而自愿到姚家當婢女之外,其他的幾個婢女中,銀屏11歲時,伯父母在杭州把她賣給姚家,青霞是北京人,在銀屏之后被賣到姚家,錦兒是姚家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劉學洙在回憶錄中講道:“大約在清末,我祖父從四川做知縣后還鄉,帶回了兩個婢女。一位如前文所述,送給他的岳父做妾,一個留在身邊伺候。”[25]袁世凱的官家符顛青,除兼管袁家賬房事外,還擔負著專門替袁購買婢女的任務,袁世凱身邊的幾個揚州籍婢女,都是由他從揚州買來的。[26]1907年,張之洞眷屬北上赴京時,曾將所購買的婢女八人派往湖北繅絲局,學習管理。[27]
為了滿足婢女買賣的需求,有些地方出現了專門蓄養和訓練婢女,或販賣婢女以謀取利益的現象,“粵人蓄婢者極多,視其稍可造就而面目不甚怪丑者,多加意教之,教以烹飪、刺繡、治家細務,且教之識字,即文理不甚通順,亦必能繕錄賬目,如此乃為上乘。俟其年長,即售與人為妾。價昂者,自五百金至千金。次者亦必能烹飪、縫紉,方為合格,身價自二三百金至五百金,下者一二百金。舊家之中落者,每多蓄婢,俟其長而賣之,得金殊不貲也”[28]。《點石齋畫報》報道稱,廣西平南有個姓劉的人,家里一貧如洗,但妻子長得很漂亮。他聽說廣東婢女的行情很好,于是就將妻子典給富人家,得到30兩銀子,買了兩個婢女,準備帶到廣東,賣個好價錢。誰知,他半途上遇到土匪,錢和婢女都被搶去,落得個兩手空空的下場:
劉某,廣西平南人,妻某氏,年二十余,風姿綽約,靜好無尤。雖居賤食貧,絕無怨意。今春平南岸饑,貧家賣男鬻女,為救饑之計。女價頗廉,劉思生財之道,別無他計,若販女轉售東粵,利市可三倍,而家貧無資本,一再踟躕,因商于妻,將其貸于富室,而以妻做抵押,妻許之。富家涎其美,遂貸以三十金,約期取贖,過期則作割絕論,署券而去。劉得金即販兩婢,附船東下,以為指日獲利,床頭人不難璧還也。詎舟到玉省河,夜泊花埭之茶溶。被匪三人窺破行徑,知其孤弱可欺,竟駕舢板托言巡查,登舟撿觀,見有二女,誣以拐帶,劫去二女。劉再三分辨,匪即按槍指嚇,劉畏其兇悍,不敢與較,任其揚長而去,而自顧,兩婢既失,家室又空,懊恨欲絕,始悔前之忘思發財,做無恥之事,而反不能自保也,亦晚矣。[29]
雖然清朝政府加大了對“哄誘圖利”的人口販賣行為的打擊力度,但時至清末,社會“民生憔悴,逃死無所,妻女鬻為妾騰,子姓淪于皂隸,不肖奸人從而市利,流毒播孽,由來已久”[30]。另外,法律又默許普通人家買賣婢女,致使人口買賣達到了十分猖獗的程度。
隨著西方天賦人權思想的廣泛傳播,奴婢制度和人口買賣也日益受到人們的抨擊,“西漢承秦弊俗,吏民多蓄奴婢,習為故常,遂使無辜良民吏為罪隸”,“以奴婢與財物同論,不以人類視之,生殺悉憑主命”,“殊非重視人命之義”,“現在歐美各國均無買賣人口之事,系用尊重人格之主義,其法實可采取”。[31]社會對某一問題的猛烈批評,在適當的時機,會因某個事件的發生,引起某種制度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