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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借題發揮
  • 劉志偉
  • 4343字
  • 2019-10-14 12:32:01

疍歌[1]

我對珠江三角洲水鄉的印象,最早是從陳殘云的小說《香飄四季》中獲得的。這部50年前出版的小說,繪畫了一幅大沙田區鄉村的迷人圖景,畫中的景,畫中的人,畫中的情,畫中的趣,一直銘刻在我心中,歷經將近半個世紀,仍不能忘懷。近30年來,我多次到大沙田區做田野考察,目睹著沙田區鄉村發生的巨變,今天的珠江三角洲水鄉,已經新貌煥然,但以下這幅圖畫,始終在我眼前縈繞,撩動著我對這片水鄉的情愫。

夜晚,乳白色的月光,透過了濃春的夜霧,照在蛇窩的開闊的田疇上。小河邊,一間剛修整過的竹棚子,人們叫它“扎水寮”的,映出了半明半暗的燈光,傳出了二胡伴奏的柔軟的粵曲聲,聽得出是許細嬌唱的,是《鴛鴦被》中的一段。

一只小艇子在河面上搖過。有人用著似唱歌又似鵝叫的腔調,哼了幾句很流行的歌子:“知你愛我心堅,我不怕言明一遍,有一個牧羊龍女,托我柳毅把書傳。”哼完,樂得象發了狂一樣,嘻哈地大笑。一聽,就知道那傻子權在跟寮里的人作弄。[2]

由于小說不是用方言書寫,加上當時不可免的時代烙印,文字表達自然未能原汁原味地呈現大沙田鄉村的韻味,有點令人遺憾!但對于那個時代大多數難得深入大沙田區的人們來說,這部小說展示的沙田區鄉村風情,仍然非常親切,撩動人心,難以忘懷。相信許多與我年齡相仿的人,當年在閱讀這部小說時,或多或少都萌生過對大沙田人情風貌的憧憬與情感。

《香飄四季》故事發生地的原型,據說是東莞的麻涌,作者在書中用的地名則叫“東涌”。很多很多年以前,我開始知道番禺東涌這個地方的時候,還曾一度誤以為就是陳殘云小說所描寫的地方。后來知道了這只是一個巧合,不免為自己的誤會而愧怍。不過,雖然知道只是一個巧合加誤會,但我后來每次到番禺東涌,行走在鄉村中的基圍田疇與涌邊寮屋間時,感覺上還是會把現實中的東涌與小說中的東涌疊合在一起,不覺得有多少時空上的距離感。這也許是由于珠江三角洲沙田區各地的鄉村景觀與人文風貌本來就沒有太大差別,何況如大家所知,作家寫小說的時候雖然可能會有某個“原型”,但小說中的人、地、事,往往是把不同的“現實”糅合起來,再重新塑造的。作為一個文學作品,寫的就是珠江三角洲大沙田鄉村中的情與景,至于具體的地點,是麻涌還是東涌其實無關緊要。我多年在珠江三角洲沙田區的鄉村游走,無論是東莞,還是番禺、中山、新會,處處所見,都能夠激發我涌出年少時讀小說那種感受,撩起我對“東涌”的情意,發出“沙田處處是東涌”的感慨。

當然,一部文學作品,只能從作者親身體驗與感受出發,通過活生生的人物和事件的描寫,表達個人的觀察與情感,引發讀者的想象與同情,希望對沙田地區的鄉村獲得更多理性認識的人們,自然不會滿足于一部半個世紀前的作品的描寫。將近30年前,當我們開始在珠江三角洲從事鄉村歷史的研究,就一直努力將目光投射到沙田區的鄉村中。但由于我從事的主要是明清時期的歷史研究,而歷史研究對文字資料的依賴,令我的研究一直聚焦在沙田區周邊的大鄉鎮,對沙田農村的歷史變遷,雖然懷有一種關注,但囿于能力與時間,一直沒有真正深入到鄉村中展開研究。事實上,長期以來,學界以沙田鄉村為對象的研究成果也不多見,人們對沙田區鄉村的了解十分蒼白虛弱,這無疑是一種有點令人遺憾的現實。所以,當我看到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中心的一群學者經過數年努力,在深入的研究基礎上,寫出這本以番禺東涌為對象,探討沙田區社會生態的論集時,欣悅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讀過這些稿子之后,我不僅對東涌的社會生態與歷史文化有了很多新的認識,更在心中激蕩起深深的人文情懷。

珠江三角洲,在環南海大陸岸線上,是一塊經濟與文化的熱土。今天,這塊土地聚集了高度密集的人口和生產力,創造了經濟發展一個又一個的奇跡,成為世界上最密集的都市群之一。然而,在不算太遙遠的古代,這里只是一個崇山峻嶺環繞,中間島嶼星羅,沼澤遍布的海灣。幾條水量充沛的大江,分別從東、北、西三個方向流入。在這個海灣及周邊的島嶼山林江河中的人們,大多傍水為生,漢代的文獻說這里是“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淮南子·原道訓》)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主人,后來被來自其他地區的人稱為“蜑”,視之為“南海夷種”[3],并賦予了種種侮辱性的文化意涵。今天,為了消除歧視,人們用“疍”字取代了“蜑”字,但歧視和被歧視的心理依然頑強地延續著,以致“疍”(常用疍民、疍家、疍人一類稱呼)仍然是一個人們常常避忌的用語。

不過,如果我們撥開被文字書寫蒙蓋上的霧翳,歷史清清楚楚地記錄著,珠江三角洲地區自古到今的經濟與文化發展,都是由世世代代被歧視被侮辱的疍人創造的。在遙遠的古代,今天的三角洲還是一個水國,這個海灣是大陸通往南海的主要門戶之一,南海與印度洋周邊地區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以及通過西江、東江、北江連接五嶺內外的聯系,都是由這些善操舟之人搏擊風浪駕船行走實現的。到珠江三角洲大規模開發的明清時期,幾乎所有的沃壤都是由這些本來生活在水上的人群開拓出來。明朝建立之初,王朝國家在這里把當地大批疍民收編為軍,設立多個衛所,在珠江三角洲廣辟屯田,把珠江三角洲的歷史推進到一個大規模農業開發的時期,在這個重大歷史轉折中,居功至偉的,毫無疑問是這里的疍人。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他們很多人成為王朝編戶,甚至入學讀書,接受士大夫推動的教化,在身份上逐漸同“疍”切割開來,但也由此在歷史記憶中掩沒了疍人在社會經濟發展進程中的角色。然而,隨著珠江三角洲開發過程的加速,拓墾的規模迅速擴大,在這個過程中做出最重要貢獻的,仍然是那些被拒于編戶齊民門外的疍人。他們通過人工力量,拍圍筑基,在大海中造出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墾辟為農田,并通過大規模的水稻生產,支撐并推動著珠江三角洲的商業化和工業化。可以說,正是這些本來生活在水中,被陸上人排斥和欺壓的疍人,用他們的雙手,開造了珠江三角洲這片美麗的土地。今天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創造財富的人們,沒有理由忘記,更沒有資格歧視那些辟開這片新世界的疍人。

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所謂“疍家”,總是指那些在水上生活,被剝奪了上岸居住等多種社會和經濟權利的人,他們長期被遺忘,被丑化。他們沒有自己的歷史,在地區歷史上,只是一種邊緣的角色。雖然偶爾也有一些文人會寫下《疍人謠》一類對疍人苦況表達同情的文字,[4]但直到20世紀上半葉羅香林、陳序經、伍瑞麟等學者開展社會科學取向的疍民研究之前,人們對于疍民社會的了解都只有一些零碎片面的印象。1950年代以后,沙田區疍民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但相關的學術研究卻仍然沒有太多實質性的進展。

其實,珠江三角洲沙田區的社會經濟與文化的歷史變遷,是一個非常有學術魅力和價值的課題,沙田區的疍民先是從水上到陸地,從流動到定居,從賤民到村民;沙田區的交通從水路到陸路,再到高速公路縱橫貫通;農業經營從稻米到甘蔗果木;產業從農耕到工業化;景觀從人跡罕至到旅游觀光熱點。這種種變化,都向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者提出了許許多多重大的課題,為學者們開展深入研究留下無限的空間。我相信,把珠江三角洲沙田地區的研究累積起來,一定能夠觸動研究者產生很多新的靈感,找到新的學術視角,形成獨到的見解,提出新的理論解釋。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沙田區的疍民,一定可以真正成為這塊土地的歷史的主人,書寫出一部自己的歷史。

近半個世紀以來,盡管疍民的社會地位的確已經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但歷史上形成的對疍民的歧視心態,仍然根深蒂固,“疍”,依舊是一個含有貶義,充滿歧視的詞語。一方面,人們在推銷本地文化形象的時候,都特別喜歡用“水鄉風情”“水鄉文化”一類標簽來招徠,把“水鄉”作為一種文化自豪的資本,用來塑造嶺南文化的形象;另一方面,很多人仍然對“疍”抱有歧視,或者仍然把“疍”視為貶義的帶侮辱性的稱謂,在很多以“水鄉”風情展示本地文化特色的地方,我們常常還是會看到有意無意回避了“疍”的標簽。這種有點吊詭的現象,令人扼腕。我每到那些近年來刻意“打造”,以“嶺南水鄉”為特色的旅游景觀,都會生出一種感慨,沒有疍家,還是嶺南水鄉嗎!令我感到欣喜的是,在眼前的東涌,當地的政府和鄉民在發展當地的生態旅游時,已經再也不諱言“疍”了,疍家艇、疍家寮、疍家歌、疍家糕……種種疍家的生活民俗,都已經成為展示水鄉風情的基本元素。雖然要消除對“疍家”的歧視或自卑心態,還需更長的時日,但今天能夠這樣自豪地展示疍家的文化風俗,對于保存水鄉疍民的文化并發揚光大,培養“疍家”的文化認同,無疑會產生積極作用。

當然,對于大沙田區的疍民來說,他們的未來生活,他們的文化自信,并不應該只是建立在這種借助舊日風情所建立的文化形象的塑造和展示之上,我們應該更多把目光投到大沙田的疍民們在艱難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生態下開拓自己新生活的業績,以及在艱苦奮斗中培育出來的不屈不撓的進取精神上。東涌人在過去幾百年走過的路,他們創造出來的成就,向人們展現的前景,都可以讓我們堅定一種信念,歧視疍民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他們不再是一群被侮辱的人,他們已經掌握著自己的命運,正在開創自己的未來。“疍”,這個被玷污了上千年的稱呼,應該成為一個可引以為豪的名字。不久前,我到臺灣歷史博物館參觀,看到有一個關于臺灣平埔人的展覽,其陳列中有一塊大板,將前些年平埔人社會運動的一些口號標語用大字疊印在上面,其中有一句是“甘愿做番”。不論這些口號背后有什么政治議程,我當時馬上冒出一個聯想:什么時候,我們珠江三角洲沙田區的人們也可以大聲喊出——“甘愿做疍”!

1927年,鐘敬文先生用《疍歌》為書名,把他收集的疍民歌謠編集起來,列入“北京大學民俗學叢書”出版,鐘先生在《序言》里發出呼吁說:疍民在中國是被視為化外的民族的,“但這種錯誤的眼光,我們現在不能再把它保存著了”。80多年過去了,學者們的努力已經從收集疍歌開始,走到從多方面開展對疍民社會與文化的研究,更是應該徹底拋棄那些對疍民的偏見與歧視。我衷心希望我們的研究者,除了懷有一個學者對社會科學理論探索的追求之外,更應該懷有一種人文的關懷,以自己的研究,徹底地改變“疍”這個名稱的文化意涵,為大沙田區的主人書寫他們自己的歷史。為此,在這本以東涌為對象的研究文集出版在即的時候,我希望能夠借文集一角,寫下一些想法,表達讓鐘敬文先生一輩學人的志業能夠在我們這個時代真正實現的愿望。

2013年4月25日寫于臺灣新竹木淑館


[1]本文是為廣州市南沙區東涌鎮人民政府、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中心編著的《從滄海沙田到風情水鄉:珠江三角洲東涌社會生態變遷研究》(中國戲劇出版社,2013)寫的序。

[2]陳殘云:《香飄四季》,作家出版社,1963,第129~130頁。

[3]毛晃、毛居正:《增修互注禮部韻略》。

[4]見張塤撰《竹葉庵文集》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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