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文學與政治
如同用常規的思維模式去思考竹內好便不會真正理解竹內好一樣,用通行的解讀方式去閱讀竹內好也會發生很大的閱讀障礙。竹內好的魯迅解讀,呈獻給讀者的是一種方法而不是結論,不是我們通常慣用的邏輯推理或演繹而得出的看似合理的結果,這就是竹內好的方法。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悖論的推理會給人一種全新的感受,乍看近似文字游戲的詭辯里,合理性便蘊蓄其中。這樣的特征,在《政治和文學》這一章尤為突出。
一 絕望之絕望
在這一章的三節之中,前兩節表面看上去都像是游離于題旨之外,只有第三節才是實談本題。其實不然。
第一節是鋪墊,由引述周作人和郁達夫評價魯迅文學的特征入手,指出:“魯迅看到的是黑暗。但他是以滿腔的熱情看黑暗的。于是就絕望了。對他來說,只有絕望是真實的。可是,不久,絕望也變得不真實了。絕望也是虛妄。”[39]
我們都知道魯迅在《野草·希望》中引述過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40]
魯迅說“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依然有著現實的活力,因為如今的現實是絕望也變得不真實了。“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所謂“虛妄”,是指沒有事實依據的,不可信賴的東西。所以竹內好感嘆:“絕望也變為虛妄,人還能干什么呢?”
竹內好進一步闡述:“對絕望都絕望了的人只能成為文學家。……于是,文學家魯迅現在形成了。”接下來,竹內好似乎不經意地描述了文學家魯迅形成的過程:“在魯迅絕望的時候,許多人沒有絕望。正因為如此,人們成了愚眾。愚人的希望理應受到嘲笑,他嘲笑了;嘲笑了同時代的許多人”,也“嘲笑了他自己……他對于絕望也絕望了。如果只是在絕望中摸索,那他大概會停滯在一個虛無的思想家上”。但“魯迅沒有呆在絕望之中。他拋棄了絕望”。而拋棄絕望的途徑方式只有一種——論爭。竹內好這樣描述道:“看上去,他似乎甚至連小說也放棄了。在小說和批評方面不能構成對象世界,他的那種痛苦是很深的。……小說中吐不盡的痛苦,就在論爭中尋找發泄它的地方。在論爭中,他把所有階層都作為對手……但是,他所反抗的實際上并不是對手,而是針對他自身中無論如何也解除不了的痛苦。他從自身中取出那種痛苦,放在對手身上。然后,他就打擊這種對象化了的痛苦。他的論爭就是這樣進行的。就是說,他和他自身中產生的‘阿Q’戰斗。因此,論爭在本質上是文學性的;就是說,不是行為之外的。他把作家在作品中所做的事,放在作品之外來做。就像批評家構筑批評的世界一樣,他由于論爭,在世界之外構筑了一個世界。”魯迅就是這樣做的,“這比什么都更是根本意義上的文學家的道路”。[41]在論爭中“被我稱之為政治和文學的對立的東西,那就是奇妙的互相糾纏的核心”。[42]在絕望中,通過論爭,經過掙扎、抵抗,真正的文學家魯迅誕生了。魯迅的一生,就是在這樣的對“絕望之絕望”的掙扎—抵抗中度過的。
二 “永遠的革命者”
第二節是從魯迅與孫中山的角度談起。竹內好還是先從引文入手。收在《魯迅全集》第三卷中《華蓋集》里1925年3月21日寫的《戰士與蒼蠅》這篇著名雜文對戰士的稱頌是盡人皆知的:“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稍后不久,在另一篇文章《這是這么一個意思》里,魯迅解釋說:“其實我做那篇短文的本意,并不是說現在的文壇。所謂戰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國元年前后殉國而反受奴才們譏笑糟蹋的先烈;蒼蠅則當然是指奴才們。至于文壇上,我覺得現在似乎還沒有戰士,那些批評家雖然其中也難免有有名無實之輩,但還不至于可厭到像蒼蠅。”[43]
對此,竹內好解讀說:
魯迅尊敬孫文(以及孫文所象征的東西),對孫文傾倒……他為什么尊敬孫文?對孫文的哪一點傾倒呢?這也可以明確回答。他在孫文身上看到了真正的“革命者”。所謂真正的革命者是什么呢?這就是臨死還喊著“革命尚未成功”的人。革命尚未成功。辛亥革命不是革命;第二、第三次革命也不是革命。為什么呢?因為“革命無止境”。真正的革命是“永遠革命”。只有自覺到“永遠革命”的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反之,叫喊“我的革命成功了”的人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而是糾纏在戰士尸體上的蒼蠅之類的人。[44]
竹內好準確地捕捉到魯迅在精神上傾倒于孫文的精髓,并加以引申闡釋:“對于一個永遠的革命者來說,所有的革命都是失敗。不失敗的革命不是真正的革命。革命成功不叫喊‘革命成功’,而是相信永遠的革命,把現在作為‘革命并沒成功’來破除。”[45]這正是竹內好從魯迅那里探尋到的一種人生的活法:只有徹底否定自己才會有新生;人生如此,革命如此,文化的新生也是如此。
竹內好以他自己的方式清醒地指出:“把孫文看作‘永遠的革命者’的魯迅,在‘永遠的革命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他拼命相爭的東西不正是在孫文身上的他那自身的影子嗎?”[46]他以孫文式的永遠革命的精神進行著他一生擺脫不盡的論爭,對于對手,直至死“也一個都不寬恕”,戰斗到底,文學家的魯迅才能得以完成。可見“對于魯迅來說,只有‘永遠革命’才能擺脫歷史無窮無盡的重復與循環,而始終保持‘革命’態度的人勢必成為自己昔日同伴的批判者,因為當他們滿足于‘成功’之時,便陷入了那種歷史的循環——這種循環是真正的革命者的終極革命對象。……魯迅倡導的始終是那種不畏失敗、不怕孤獨、永遠進擊的永遠的革命者。對于這些永遠的革命者而言,他們只有通過不懈的,也許是絕望的反抗才能擺脫‘革新——保持——復古’的怪圈。”[47]的確,對于真正的革命者來說,革命絕無成功之定說,革命是永無止境的。
這樣,我們在前面看到:竹內好在第一節中談到魯迅作品的絕望,文學家魯迅的形成;第二節又講到魯迅與革命家、政治家孫文的關系,指出魯迅作為孫文永遠革命精神的真正承繼者而戰斗一生。在這里,竹內好想通過引用魯迅的兩篇文章來探討魯迅“面對國民革命如何思考政治和文學的關系”,他說:“我把魯迅先驗地規定為一個文學家。這一規定是我這本札記的前提,同時也是結論。”[48]看來,這前兩節并沒有游離于政治與文學關系之外。
三 “在政治中破除自己的影子”
那么,接下來竹內好是怎樣闡釋魯迅的文學與政治關系的問題呢?
他首先引用魯迅1927年4月8日在廣州黃埔軍官學校的講演《革命時代的文學》一文中所說的話:“這幾年,自己在北京所得的經驗,對于一向所知道的前人所講的文學的議論,都漸漸的懷疑起來。那是開槍打殺學生的時候罷,文禁也嚴厲了,我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吶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這文學于人們又有什么益處呢?”[49]“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文學不能代替“一炮”,為什么呢?因為文學是“余裕的產物”。文學對政治的無力問題,我們已在前面接觸過。竹內好說:
文學無力。魯迅就是那么看的。所謂無力,就是對政治無力。反過來說的話,也就是說,對于政治有力的東西不是文學。這大概是文化主義吧?的確如此。魯迅是文化主義者。不過,這種文化主義是與文化主義對立的文化主義。“嚷叫著文學文學”,相信文學“有偉大的力”,魯迅對此是否定的。這并不是要說文學與政治無關。因為,既然沒有關系,當然也就不會產生有力無力的問題了。文學對于政治無力,這是由于文學本身要疏遠政治,是通過與政治的對立而形成的。與政治游離的不是文學。由于在政治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去破除那個影子;換句話說,由于自覺無力,文學才成為文學。政治是行動,因而,與其對立的東西也應該是行動。文學是行動,而不是觀念。不過,那種行動是由于與行動疏遠而形成的行動。……沒有行動的話,文學無法產生,但行動本身并不是文學。因為文學是“余裕的產物”。產生文學的是政治,而文學從政治中篩選出自己。因而,革命“可以改換文學的色彩”。政治和文學的關系不是從屬關系、相克關系。迎合政治或白眼看待政治,都不是文學。真正的文學,是在政治中破除自己的影子。就是說,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是矛盾的自我同一的關系。……真正的文學不反對政治,只是唾棄由政治支配自己的文學……產生文學的基本場所常常為政治所包圍,這是使文學之花盛開的酷烈的自然條件。雖然它不能培育出纖弱之花,但秀勁之花卻可以得到長久的生命。我在現代中國文學和魯迅那里看到了這一點。[50]
研究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竹內好很清楚地看到:魯迅否定文學有“偉大的力”,并不是說“文學與政治無關”,“與政治游離的不是文學”,“產生文學的基本場所常常為政治所包圍”。在現代社會中,無處不在的政治是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之中的。所以文學必然帶有政治性(或深或淺,或有意識的主觀反映或無意識的客觀反映)。完全沒有政治性的或者說完全脫離政治的文學或許并不存在。
日本學者鈴木修次在《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中引用芭蕉的詩“秋風襲芭蕉,夜聽漏雨敲盥盆”,意在說明“日本人甚至連想都不想把對政治的夢想加進文學”,“喜歡杜甫的芭蕉,注視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又發現了蘇東坡的‘床床避漏幽人屋’……杜甫在漏雨之中去想政治的美夢,蘇軾則在大雨之中看到居民的困苦,想到了社會,然而芭蕉卻絲毫不想國家社會和政治,只一心一意地在落進水盆的雨點上尋求‘風雅’的情趣。”[51]這種“風雅”的“情趣”自然是有閑者的情趣,那么這種情趣便也脫離不開社會政治階層的烙印。正如魯迅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中指出的那樣:“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里,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絕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檢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52]
在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中,竹內好反對的是文學對于政治的簡單的“從屬關系、相克關系。迎合政治或白眼看待政治,都不是文學”這樣的觀點,對于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學界一直未能脫離梁啟超有關“小說與群治”關系問題的樊籬來說,不啻是個警醒。“真正的文學不反對政治,只是唾棄由政治支配自己的文學”;“真正的文學,是在政治中破除自己的影子”,是從政治中“篩選”出自己,從接近政治中拉出自己,保持文學家的相對獨立性,保持藝術的相對獨特性。魯迅的文學便是這方面的榜樣。這是竹內好關于文學與政治的悖論所給予我們的啟示。
[1]丸山昇:《日本的魯迅研究》,靳叢林譯,載王俊文編譯《魯迅·革命·歷史——丸山昇現代中國文學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339頁。
[2]竹內好:《日記(上)》,《竹內好全集》第15卷,筑摩書房,1981。
[3]竹內好:《孫文觀的問題點》,《竹內好全集》第5卷,筑摩書房,1981,第25頁。
[4]“滿鐵”全稱為“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系據1906年6月7日日本天皇142號敕令設立的,實際是日俄戰爭后日本奪取中東鐵路權而在中國大連設立本部的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經濟大本營。
[5]戰后1946年3月一部分同人雖然復刊了《中國文學》,出到105號,但由于始終得不到竹內好的認可而休刊。
[6]20世紀初,日本一些學者遵循歐洲學術規范研究中國,自稱“支那學”以與傳統的“漢學”相對,而竹內好等人在20世紀30年代末又創立了“中國學”以與“支那學”相對,因此本書中有些地方為避免造成敘述混亂而使用“支那學”這個歷史名詞。
[7]竹內好:《〈中國文學〉的廢刊與我》,孫歌譯,載孫歌編《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174頁。
[8]《中國文學月報》57號,1939年12月;《竹內好全集》第14卷,筑摩書房,1981,第125~126頁。
[9]竹內好:《〈中國文學〉的廢刊與我》,孫歌譯,載孫歌編《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172頁。
[10]竹內好:《〈中國文學〉的廢刊與我》,孫歌譯,載孫歌編《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170~171頁。
[11]《中國文學月報》終刊號,昭和十八年(1943)三月,生活社發行。
[12]丸山昇:《魯迅·革命·歷史》,王俊文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343頁。
[13]竹內好:《魯迅入門·致讀者》,《竹內好全集》第2卷,筑摩書房,1981,第4頁。
[14]竹內好:《何謂近代——以日本與中國為例》,趙京華譯,孫歌編《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204頁。
[15]錢理群:《與魯迅相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第5頁。
[16]竹內好:《魯迅》,未來社,1961,第76頁。
[17]丸山昇:《魯迅·革命·歷史》,王俊文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343頁。
[18]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2頁。
[19]王富仁:《〈恩怨錄·魯迅和他的論敵文選〉序二》,今日中國出版社,1996,第7頁。
[20]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6頁。
[21]魯迅:《死》,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634~635頁。
[22]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28頁。
[23]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46頁。
[24]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46頁。
[25]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45頁。
[26]伊藤虎丸:《魯迅、創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代比較文學初探》(第2版),孫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61頁“著者補注·二”。
[27]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212~213頁。
[28]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46頁。
[29]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110頁。
[30]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61頁。
[31]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66頁。
[32]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69~70頁。
[33]竹內好:《魯迅》,未來社,1961,第82~83頁。
[34]竹內好:《魯迅》,孫歌編《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69頁。
[35]孫歌:《竹內好的悖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38頁。
[36]孫歌:《竹內好的悖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37頁。
[37]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52頁。
[38]孫歌:《竹內好的悖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58~59頁。
[39]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0頁。
[40]魯迅:《希望》,《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182頁。
[41]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10~112頁。
[42]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12~113頁。
[43]魯迅:《這是這么一個意思》,《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275頁。
[44]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17頁。
[45]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18頁。
[46]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30~131頁。
[47]汪暉:《〈恩怨錄·魯迅和他的論敵文選〉序四》,《恩怨錄·魯迅和他的論敵文選》上卷,今日中國出版社,1996,第17頁。
[48]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34頁。
[49]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436頁。
[50]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第139~140頁。
[51]鈴木修次:《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趙樂生等譯,海峽文藝出版社,1989,第35~37頁。
[52]魯迅:《“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2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