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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回心”與掙扎

“回心”與掙扎(抵抗)是竹內好的《魯迅》一書的兩個關鍵詞。在《思想的形成》這一章里,竹內好設定魯迅一生中有一個確立他作為文學家的回心之軸的決定性契機,在這一契機下魯迅通過掙扎—抵抗獲得了他真正的文學的自覺——正覺;一種主體性的文學自覺意識的確立,貫穿在魯迅的一生之中,那是他變化之中不曾變化了的根本思想的元素。

一 “回心”:自覺與正覺

竹內好寫道:魯迅在《狂人日記》發表之前的北京生活的“沉默”時期,“他在會館的‘鬧鬼的房間’埋頭于古籍之中。外面也沒有出現什么運動。‘吶喊’還沒有爆發為‘吶喊’。只能感到醞釀著它的郁悶的沉默。我想,在那沉默中,魯迅不是抓住了對他一生可以說是具有決定意義的回心的東西了嗎?”[23]

所謂“回心”,李心峰所譯《魯迅》的譯注是:“對于信仰的回心轉意;或指由于悔悟而皈依。這里指魯迅走上文學道路的一個關鍵性的契機。”[24]《近代的超克》中李冬木重譯《魯迅》時的譯注是:“來自英語的Conversion,除了原詞所具有的轉變、轉化、改變等意思之外,一般特指基督教中懺悔過去的罪惡意識和生活,重新把心靈朝向對主的正確信仰。竹內好使用這個詞,包含有通過內在的自我否定而達到自覺或覺醒的意思。”[25]“竹內魯迅”精神的重要承繼者伊藤虎丸也闡釋過“回心”一詞,他在《魯迅早期的尼采觀與明治文學》一文中說:“‘回心’(或‘迴心’)原是佛教語,意思是懺悔過去的罪惡,入信佛教,從而達到悔改自新。‘轉向’是改變或轉變自己原有的思想、立場或方向的意思。在日本,‘轉向’一語本來指本世紀30年代中,由于政府、警察的壓制和壓迫,迫使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共產黨員,或者受其影響的青年文學者,拋棄或表示放棄自己的思想的現象。但,這里所用的‘回心’和‘轉向’,則是竹內好提出的他獨自的概念。他說:‘回心’和‘轉向’都是意味著‘改變’,這一點是沒有差異的。但是,‘回心’是媒介(通過)‘抵抗’而后改變的;而‘轉向’是無媒介地(趨向有支配性、權威性的思想)改變的。同時,他還說明所謂‘抵抗’這一概念,是‘固執(堅持下去)自己’的意思。”[26]確如伊藤虎丸所言,竹內好在1948年4月寫就的《何謂近代——以日本與中國為例》(《現代中國論》勁草書房昭和39年10月)一文中,專有“回心與轉向”一節,其中說:“轉向是在沒有抵抗的地方發生的現象,即它產生于自我欲求的缺失。”而“為了我之為我,我必須成為我之外者,而這一次改變的時機一定是有的吧。這大概是舊的東西變為新的東西的時機,也可能是反基督教者變成基督教徒的時機,表現在個人身上則是回心,表現在歷史上則是革命。……表面上看來,回心與轉向相似,然而其方向是相反的。如果說轉向是向外運動,回心則是向內運動。回心以保持自我而反映出來,轉向則發生于自我放棄。回心以抵抗為媒介,轉向則沒有媒介。”[27]這里的“為了我之為我,我必須成為我之外者”的改變的契機,正是“舊我變新我”的個人主體意識的覺醒與確立的時機,亦即竹內好的回心之軸。

“回心”,應該說是竹內好的又一個比喻性的說法。竹內好與取得過僧侶資格的“紅色僧人”武田泰淳不同,他不曾皈依過宗教。然而,他卻在《魯迅》這本書中的許多關鍵地方借用宗教語言來解讀他對魯迅的感悟,譬如前面提到過的贖罪的文學,文學的正覺(大徹大悟)等;這樣的宗教用語在文本中反復出現,除了具有這些詞語概念本身所凝聚蘊含的豐富意念而外,是否還隱含著另一種所指(戰爭時期言論統制之下的隱喻)?

竹內好的《魯迅》所解讀出的魯迅的生活行為絕不直接是“宗教”的,他只是借助宗教的語匯,表達的卻是魯迅這樣的回心意識——主體性自覺的獲取——掙扎(抵抗)的積極的人生態度,這其中自然也熔鑄了竹內好的人生觀和他對現實的抵抗。當然,在戰時,竹內好無法直言“抵抗”現實,他只能以宗教的“贖罪”“無”等話語來比喻,或者掩飾什么。那么《魯迅》一書,就不能僅看作是對中國文學家魯迅的解讀,還應該看到其中凝聚著作者對日本現實的曲折的反思。

二 魯迅的“變”與“不變”

竹內好“不是在發展中思考魯迅”,所“關心的事,不是魯迅如何變化,而是魯迅為何沒有變化。他變了;但是,他又沒有變。就是說,我在不動之中來看魯迅”。可見竹內好所要探尋的不是魯迅一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而是哪些部分沒有變化。這沒有變化的部分,就是竹內好用“回心”一詞所表達的促使人一生中發生質變的決定性契機。

任何人在他的一生當中,都會以某種方式遇到某個決定性時機,這個時機形成在他終生都繞不出去的一根回歸軸上,各種要素不再以作為要素的形式發揮機能,而且一般來說,也總有對別人講不清的地方。然而,即使在中國的文學者當中,能像魯迅那樣凸現這一特點的人還是很少見的。讀他的文章,肯定會碰到影子般的東西。這影子總在同一個地方。雖然影子本身并不存在,但光在那里產生,也消失在那里,因此也就有那么一點黑暗通過這產生與消失暗示著它的存在。倘若漫不經心,一讀而過,注意不到也便罷了,然而一旦發現,就會難以忘懷。就像骷髏舞動在華麗的舞場,到了最后骷髏會比其他一切更被認作是實體。魯迅就背負著這樣一個影子,度過了他的一生。我把他叫做贖罪的文學就是這個意思。而他獲得罪的自覺的時機,似乎也只能認為是這個在他的生平傳記里的不明了的時期。[28]

魯迅在S會館里的這段“不明了”的時期中,獲得了一種作為魯迅思想“原點”的東西,即文學的一種自覺或曰正覺,這是魯迅身上永遠不變的一種文學的歷史責任感。竹內好說:“我希望的是確定他惟一的一次時機。魯迅或許是變了。不過在我看來,通過他的變化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比他的變化本身更重要,這就是通過二次性轉換所能被窺見到的具有本質意義的回心方式。”[29]這里的“通過變化所表現出來的東西”,也是指不曾變化的部分。

三 “回心之軸”中的梁啟超

在這“回心之軸”的過程中,魯迅都接觸到了什么,吸納了怎樣的東西,又拋棄了什么,存留下什么?在《思想的形成》這一章里,竹內好談到了影響魯迅早期思想形成的“六種”“要素”:“這就是梁啟超、嚴復、林紓、章炳麟、歐洲弱小民族的文學以及尼采。”[30]而在這六要素之中,竹內好指出“實際上只有梁啟超最為重要”。但他又說,梁啟超對于魯迅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魯迅受到梁啟超什么影響,而是“魯迅對于梁啟超放棄了什么”。[31]

梁啟超是極為看重文學的社會作用與政治作用的。1902年他發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曾風靡一時,“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的觀點,在清末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梁啟超在提高了小說地位的同時,也開了小說為政治服務的先河。當時留學日本的魯迅也不例外,受到了梁的影響。竹內好說魯迅“翻譯《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這樣的科學小說,這在科學本身就是政治的當時,像是魯迅式的做法,大概可以說明這種影響之大吧。不過,正像周作人所寫的那樣:‘對于小說的性質與種類后來意見稍稍改變,大抵由科學或政治的小說漸轉到更純粹的文藝作品上去了’,所以,不久就離開了梁啟超。”[32]竹內好還進一步分析說:“即使他受了影響,那受影響的方式恐怕也是‘掙扎’式的吧——為了從中選擇出自己的本質性成份,先投身于對象之中。而后來他對革命文學的態度不也是同樣的么?”[33]

與其說是梁啟超影響了魯迅,倒不如說是魯迅在梁啟超身上看到了被對象化了的自己的矛盾。他們難道不是這樣一種關系嗎?換句話說,這種關系也可以叫做政治與文學的對立。我以為,魯迅受梁啟超的影響,后來又擺脫它,不是應該解釋為他在梁啟超身上破卻了自己的影子,滌蕩了自己嗎?[34]

這“破卻了自己的影子,蕩滌了自己”,即如孫歌所說,是“竹內好在《魯迅》之中揭示的一個基本的原則,那就是只有發自內部的否定才是真正的否定。換言之,只有自我否定才具有否定的價值,而任何不經過自我否定的思想與知識,任何來自外部的現成之物,都不具有生命力,都是死知識。……這種自我否定的原則被進一步發揮和豐富,形成了竹內好以‘掙扎’這一源自魯迅的關鍵詞為核心的悖論性立場。它的特點在于把通常對立起來認識的矛盾事物的兩極放在統一的主體之中,并通過主體的否定性介入而促進新的主體精神的形成;同時,這新的主體精神又不具有與原來的主體性簡單對壘的性質,在這一意義上,主體只不過通過表層意義上的不斷轉換而指向其回心之軸而已”。[35]孫歌女士還進一步指出:

當竹內好把它們圍繞著魯迅的回心之軸組織起來的時候,這些要素構成了一個具有尖銳的內在矛盾的、強韌的生活者的形象。他的一生構成了一個悖論,那是死與生、回憶與現在、絕望與希望、鄉村與城市、文學與啟蒙、文學與政治之間充滿了張力關系的結合體。但是,這種悖論并不意味著靜態意義上的兩極對立之間的“辯證聯系”,它是以一種特別的動態方式表現的:“他并不后退,也不追隨。他先使自己與新時代對決,依靠‘掙扎’來滌蕩自己,再把滌蕩過的自己從那中間拉將出來。”[36]

竹內好也許沒有孫歌所說的那么深奧,他所說的“掙扎”與“抵抗”,也許可以說是他堅守自我,固守自我意識的獨立和不可侵犯,并以此來抵抗現實的一種曲折的反抗方式吧。他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乃至于中國詞語“掙扎”的直接使用,也許是有著戰時言論統制的限制和日本式研究的影子影響所致。

四 “掙扎”與“抵抗”

我們還是回到“掙扎”這個關鍵詞上來吧。

竹內好“自注”的解釋是:“掙扎這個中國詞匯具有容忍、忍耐、折騰等意思。我覺得它作為理解魯迅精神的線索很重要,所以,我屢次以原文本身的樣子加以引用。勉強譯成日語的話,按現在的用法,它接近于‘抵抗’一詞。”[37]而孫歌女士的闡釋是:

在《魯迅》一書中,竹內好的確經常使用漢語的“掙扎”一詞,這個漢語詞匯經由竹內好進入日本,其意義可能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為“抵抗”進行了重新定義。在通常意義上,抵抗一詞的方向是對外的,它不會帶來主體內部的自我改變乃至否定,所以很容易在“排斥他者”的意義上被使用;而在竹內好這里,抵抗的方向是向內的,它正如“掙扎”一詞所象征的那樣,是對于自身的一種否定性的固守與重造。聯系《魯迅》中有關政治與文學一章的論述,可以清楚地發現,所謂掙扎,是主體在他者中的自我選擇。掙扎的過程,是進入又揚棄他者的過程,同時也是進入和揚棄自身的過程。就竹內好而言,這兩者必須是同時進行的。[38]

“掙扎”是“竹內魯迅”的核心詞匯,也是“竹內魯迅”的核心思想,竹內好借助魯迅的“掙扎”方式,實質上進行著一種生命的抵抗過程:憑借魯迅式的掙扎—抵抗,竹內好也在不斷地否定自我,完成自身思想的躍進;同時與現實抗爭,毫不留情地批判日本的奴性文化,尋找著一條理想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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