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魯迅研究史論
- 靳叢林 李明暉
- 2894字
- 2019-10-14 12:27:39
第二節 《魯迅》的寫作
走完了上述歷程之后,竹內好終于可以坐下來完成他的夙愿了。
這一年,竹內好寫成了他的名著《魯迅》。《魯迅》早在兩年前的1941年就已計劃,并與日本評論社簽了合約。1943年11月9日,竹內好交了《魯迅》的書稿,并預支了200日元。其后不久的12月1日,收到征兵召集令,作為后勤補充兵被派往中國粵漢(廣東、漢口)鐵路的漢口,屬獨立步兵混成17團88大隊三中隊,后來作為一等兵在報道班作勤務。這是后話。
一 《魯迅》的寫作環境
《魯迅》是在逆境中完成的。所謂“逆境”即是日本戰時的文化統制。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1941年12月,日本召開文學者愛國大會,結成全國文學者的統一體來為戰爭服務,許多文學者被征用為戰爭報道班成員;第二年5月創立日本文學報國會,11月召開大東亞文學者大會;1943年3月又創立了大日本言論報國會,一切與戰爭不和諧的音符都被抹殺,連谷崎潤一郎古典唯美的小說《細雪》都遭到查禁。“幾乎所有的文學都被作為推進戰爭的手段,作為統一日本人民思想的手段受到動員”[12]。思想缺乏抵抗力的大多數日本文學家都隨波逐流了。然而竹內好做出了他自己獨特的選擇:“如果那時我不是在不幸之中,我也許不會與魯迅相遇,我的不幸讓我發現了魯迅。”[13]這一發現更加劇了他的痛苦,就像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說過的那樣:“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竹內好說他“遇見了被叫醒的人,遇見了體驗到‘夢醒了無路可以走’之‘人生最痛苦的’事情的人。這就是魯迅。我一面感到自己有被叫醒了的恐懼,同時已不能夠從魯迅那里離開”。[14]魯迅開始“進入他的內心,然后糾纏成一團,發生靈魂的沖突或者靈魂的共振”[15],這讓竹內好增強了抵抗的力量。竹內好在《魯迅》中說:“我看不出魯迅文學的本質上是功利主義,是為人生、為民族,或者為了愛國的文學。”[16]丸山昇很敏銳地啟迪我們說:“我們從這段話首先應當讀取的是他對上述的日本文學狀況的殊死抵抗。”[17]這種對戰時體制的“殊死抵抗”已經清楚地顯現出了竹內好的反戰意識:借助魯迅式的“掙扎”與“抵抗”來對抗日本的現實,這也許是竹內好寫作《魯迅》這本書的最主要的動機。其實,竹內好在戰爭時期完成了《魯迅》這件事本身,就帶有一種與時局抗衡的姿態,因為講述抵抗現實的魯迅,也就彰顯了講述者自身對現實的抵抗!
二 《魯迅》的框架
現在來看一下《魯迅》的框架(序號為筆者所加):
①序章——關于死和生
②有關傳記的疑問
③思想的形成
④關于作品
⑤政治和文學
⑥結語——啟蒙者魯迅
附錄——作為思想家的魯迅
這應該說是一種帶有評傳性質的讀書札記,而非邏輯嚴謹的理論批評著作,印象式的散漫的點評之中貫穿著內在思想的一致性。目錄看上去一目了然,內容讀起來卻令人沉思遐想,時而感覺親切如娓娓道來,時而又善變多思令人覺得困惑和費解。不過拋開這些不談,竹內好作為一個功力深厚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他的《魯迅》不斷顯現出令人驚嘆的真知灼見和超乎尋常的問題意識,這些給我們帶來的思想快感可以說完全抵消了“困惑和費解”造成的閱讀阻礙,并且綽綽有余。他就好像是在一條我們曾經走過的路上不斷地給我們指出一些我們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奇妙事物——不是沒有看到,而是沒有注意到。他所舉出的細節我們不需要翻書就能夠回憶起來,可是他所提出的問題我們卻從未想過,而經他一說,我們又立刻覺得這里確確實實有很有趣也很重要的問題。
三 從魯迅的“死”思考“生”
與一般的評傳寫法不同,《魯迅》的《序章——關于死和生》不是從魯迅的“生”寫起,而是從他的“死”開始驗證,亦即不是從生來思考死,而是從死來思考生,誠如人在“固有一死”當中,才能獲得“個體”生命一樣。所以,這里的以死來寫生,并不是一般文章的寫作方法“倒敘”,而是有著哲學意義上的方法論的問題,即以一種先驗的恒定的基點去推測觀察對象。在序章的開篇,竹內好就很苛刻然而卻又很現實地指出:“人們明確地承認他為文壇的中心,則是在他死后。生前可以說對他是褒貶兼半;如果從某些方面來說,疏遠他的人更多。……即使在他死去的瞬間,他也是文壇的少數派……與其說他和多數派的對立因他的死而變得沒有意義,毋寧說他的死解救了那種無意義的對立。……文壇的統一,在他死后實現了。”[18]
這的確是發生在魯迅生前周邊可悲的歷史現實。魯迅生前的確一直處于文壇論爭的旋渦中心,事實上,魯迅那時也的確得不到文壇多半的認可,也不可能得到認可。這并不是在否定魯迅的核心地位,而是一個外國研究者冷眼看到的中國文壇的現實。魯迅樹敵過多和他論敵之多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活著的魯迅,很難成為文壇的中心,而正因為魯迅生前成不了文壇的中心,魯迅的存在及魯迅的戰斗才更有意義。
魯迅的一生,有如此眾多的論敵,“那些聰明的才子們,向來是自視很高的,他們不允許也不相信還有比他們說話說得更好的人,這里有一個‘文壇地位’的問題,所以他們也忘不了時時表示一下對魯迅的瞧不起”[19]。這樣的魯迅,何以能夠成為文壇的中心呢?然而,魯迅是超脫的,晚年魯迅的生死觀是超脫了死亡的:“正因為人得要生存,所以人也應該死去。這雖然可以說是一種文學的正覺……”[20]竹內好這里又將“文學的自覺”置換成佛教用語的“正覺”,試圖以此來闡釋魯迅的大徹大悟:一切非正常的皆屬正常。魯迅看穿了世事人生。
在前一節中提到過,竹內好在《中國文學月報》第2卷第20號(1936年11月發行)即“魯迅特輯號”上翻譯發表過魯迅的《死》。這篇著名的文章是魯迅逝世前一個月(1936年9月5日)在病中完成的。魯迅已經清醒、超脫地意識到了死亡即將來臨:“美國的D醫師……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意識到死亡即將來臨,所以他要“趕快做”,且在其中寫下了遺囑似的文字,告誡孩子長大“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21]。魯迅至死也不寬恕他的敵人,魯迅是一生都在戰斗的“這樣的戰士”。戰斗到死,才是他文學事業的完成。所以竹內好說:“文壇的統一,在他死后實現了。”這是現實。魯迅以死完成了文壇的統一。我們看到魯迅逝世之后,悼念的文章鋪天蓋地,不僅僅是魯迅的友人,魯迅的論敵們也都來緬懷,即便是“謬托知己”也罷,總之,人們在痛惜中國失去一個偉大作家的同時,也終于認可了魯迅在中國文壇的核心地位。
接下來的《有關傳記的疑問》這一章讀起來也許會感覺到章法有些紊亂,似乎并不只是圍繞著有關傳記中的疑問來談問題。看此章第一節所談,實際是寫魯迅文學的政治性問題(本書在后面有專門章節談竹內好關于魯迅文學與政治關系問題的論述)。也正如他自己在這一節里所說:“我雖然要寫關于傳記的疑問,但在寫作中,筆觸突然滑入傾向于作品論的方向,其中當然有用意。”[22]
在此后的四章中,竹內好專題式地探究了魯迅思想與文學的面貌,構成了《魯迅》事實上的“主體”。我們接下來以兩節的篇幅,圍繞這四章做一些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