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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從“舊文人”到“文壇泰斗”

魯迅的作品,第一次由日本人翻譯成日文并在日本國內雜志上發表的是《故鄉》。1927年10月,它被刊登在日本白樺派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實篤主編的雜志《大調和》上。這一期《大調和》是《亞洲文化研究號》,對于《故鄉》的作者魯迅,編者只是簡要地介紹他是“民國第一流的短篇作家”,這似乎僅僅是從文學的角度給予評價的,其他方面則知之甚少。盡管如此,這樣的評價本身也還是符合實際,沒有多少偏見的。

1928年,中國發生了革命文學論爭,這場論爭對于促進中國左翼文藝運動的發展,有很大的積極意義,但在論爭中也明顯暴露出年輕的革命作家們的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傾向,而這種思想表現,不能不說是和日本的無產階級文藝運動有著淵源的關系。這也就是說,在兩國的無產階級文藝運動內部,都有“左”的思想基礎。而中國的革命文藝運動是深受過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某些影響的,這已是學界公認的史實。[1]但反過來,受過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影響很深的創造社、太陽社成員對于魯迅的批評,又嚴重地影響了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陣營和這個陣營之外的人士,使他們一開始就對魯迅的評介存在嚴重的誤讀和錯判。

1928年7月,全日本無產階級藝術聯盟成員藤枝丈夫在《戰旗》上發表《中國的新興文藝運動》,11月在《國際文化》上發表《中國的左翼出版物》等文章。文章雖然熱情地介紹了正在興起的左翼文藝運動,但對魯迅的介紹評價卻出現了失誤,如他在后一篇文章中說:“對于以《語絲》、《北新》月刊為基地,經常發表一些反革命讕言的魯迅一派,必須予以徹底的批判。”之所以出現這種失誤,一方面是由于當時的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陣營中的某些人有“左”的傾向,不了解中國的實際情況,因而不能準確認識魯迅的價值;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們受到了創造社、太陽社一些人圍攻魯迅的影響,而把魯迅看成是反對革命文學的作家。譬如在《中國的新興文藝運動》一文里,藤枝丈夫談到他會見成仿吾與郭沫若時,郭沫若(在文章里被稱為k)曾說了這樣的話:“現在主要是對舊文學的清算。魯迅、張資平等人受到了嚴正的批判。……在日本這類事情不大好判斷,請廣為介紹一下。”很顯然,藤枝丈夫是受到了創造社的郭沫若等人批判魯迅的影響。

應當指出,像藤枝丈夫這樣貶低魯迅的看法,一時之間在日本的無產階級文藝陣營中并非個別現象,總之是把郭沫若看成無產階級革命作家的代表,而把魯迅看成反革命文學的舊文人。

同樣的思想傾向,在無產階級文藝陣營以外的人中間也存在。20世紀30年代被視為研究中國問題佼佼者的鈴江言一,1929年11月出版了一本專著《中國無產階級運動史》,其中有關文學革命的章節,對于魯迅的評價也存在類似的失誤。文章的大意是:能顯示中國從五四運動興起的文學革命思想傾向的,是魯迅的《吶喊》。那時的革命思想主要是反封建的思想,馬克思主義還沒有勢力。魯迅當時是自由主義思想的代表,他的作品多是描寫貧民的生活,表達了自己的同情,其中沒有任何的階級立場。這時代文學史上稱之為“阿Q時代”。1924年,中國無產階級的力量大增,革命走向高潮,但魯迅的作品卻依然停留在感傷主義的階段,不問經濟的背景,只是從人類的一般弱點對封建社會加以攻擊。所以,此時魯迅一派作家的創作,已漸趨沒落。[2]從這篇文章的觀點來看,顯然與中國太陽社批評家錢杏邨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一文的思想傾向沒有多少差別,而其中所說的文學史上稱之為“阿Q時代”,又明顯是錢杏邨評價魯迅《阿Q正傳》的用語。

錢杏邨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發表在1928年3月號的《太陽月刊》上,后收入同年7月上海泰東書局出版的《現代中國文學作家》第1卷里。據日本學者的研究,錢杏邨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一文的觀點,曾受到過藏原惟人的無產階級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影響。[3]鈴江言一是否讀過錢杏邨的這篇文章尚無可資判斷的確切證據,但他寫《中國無產階級運動史》的有關文學革命的章節時,是很可能參閱過錢杏邨的這篇文章的。

此外,確有參閱過錢杏邨的這篇文章并直接受其影響之人。1931年1月《滿蒙》第12卷第1期開始連載長江陽譯的《阿Q正傳》,大概為了配合譯文的發表,這一期《滿蒙》上還有大內隆雄的專文《魯迅和他的時代》。文章說:“凡通讀過《吶喊》、《彷徨》和《野草》的人,從那里是看不到革命出路的;只有作者在那里吶喊和彷徨,他終于只是野草,而未能成為喬木;他只說了過去和現在,而沒有將來。”這幾乎是直接挪用了錢杏邨文章中的一段文字。作者在這篇文章的末尾附白,略謂本稿許多材料是參考了錢杏邨的《現代中國文學作家》。可見這篇文章是直接受到了錢杏邨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一文影響的。

類似的思想傾向,在《滿蒙》的另一作家大高巖的文章也可以見到。1932年9月,《滿蒙》第13卷第9期上刊登了大高巖的文章《魯迅再吟味》。文章說:“作為‘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代表作品,第一可以舉出魯迅的名字。《阿Q正傳》、《吶喊》和《彷徨》是他的力作。在魯迅等人的作品中,以辛辣的筆調鞭撻了老朽的封建的遺物。有名的《阿Q正傳》中的趙老太爺,正是這個階級的廢物。”“然而歐洲大戰以后……新興的知識分子妥協屈服于資本主義并國內的封建勢力也不是例外之事。這樣的社會形勢,在文壇內部也有反映,胡適、周作人、魯迅等逐漸官僚化了。”“魯迅后來轉向左翼,20世紀30年代的無產階級文學將資產階級文學從文壇上徹底擊潰。”將魯迅認作“自然主義作家”的看法,是1924年以來以創造社的成仿吾為中心展開的。時至1932年,我們在日本的大高巖的文章里,仍然看到了創造社的影響。

但是,《滿蒙》的另一作者對魯迅則有不同的看法。1931年5月,原野昌一郎在《滿蒙》第12卷第5期上發表《中國新興文藝和魯迅》,如標題所示,魯迅已和新興文藝掛上鉤了。原野昌一郎雖然同意成仿吾的《吶喊的評論》中的意見,但他不贊成錢杏邨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而能從中華民族文化傳統以及封建主義長期統治造成人們特殊的心理結構這樣的角度,來評價魯迅及其作品的價值。文章說:

作為文化國家的中國,作為哲學家的中國人,在東方在世界上都具有足以夸耀的廣博的心靈的著作……所以它的文學形態能夠出現多種多樣也是理所當然。然而最具有可靠性并表現了現代人的還是魯迅。

毋須諱言,中國在世界上是毫無例外的具有傳統精神的老大國家,千百年來,禍亂、重壓在它的東方性的廣泛的文化、政治經濟各方面輪回再起,百官的橫恣,民眾的被壓迫,實在是帶著無與倫比的冷酷性反復運轉著……我們翻開一頁歷史時,即可看到這痛烈的現實。雖然封建的壓制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但達到這種慘烈程度的,世界上何處有之呢?如此看來,他們一面怯懦,殘忍,乃至執拗的勤勉性、天命觀、鄉黨間的團結等等,顯然具有充分的必然性。

短篇《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風波》中的七斤,《阿Q正傳》中的阿Q,難道不就是確確實實的中國人的形象嗎!……尤其值得我們最關心贊美的,是他的主題幾乎全部都是在最下層呻吟的民眾的形象,并把它用具有寫實的可靠性的面貌呈現在我們面前,赤裸裸地暴露出占中國民眾多半的農民形象。

可以發現,原野昌一郎對魯迅及其作品的這一評價,已經從創造社、太陽社否定魯迅的理論框架中突破出來了。這種從民族風俗、文化傳統的角度來評價中國文學作家和作品的態度,在日本也不失為理解中國新興文學的一種類型。

值得特別提出的,還有林守仁對魯迅的評價。林守仁是山上正義的筆名,山上正義(1896~1938),日本鹿兒島人。1920年前后在早稻田大學做旁聽生。《播種人》創刊時,他開始弄起文學來,在創刊號上發表過俳句。后來因為“曉民共產黨事件”[4]而被捕下獄,被囚禁8個月。1925年來到中國上海,加入上海日日新聞社,后轉聯合新聞社。省港大罷工時,山上正義正在經香港去廣東。1926年北伐開始時,北伐誓師以及革命策源地廣東熱氣騰騰的革命形勢,山上正義都有深切的體會。他訪問過蘇聯顧問鮑羅廷,會見了宋慶齡、陳友仁,并和郁達夫、成仿吾等創造社成員有密切的交往。晚些時候還造訪過魯迅。他是日本的進步人士。1926年以特派新聞記者的身份來中國訪問時,在廣州結識了魯迅,此后開始與魯迅交往。1929年又來上海,仍然與魯迅保持著友好的往來。1928年他寫了《談魯迅——北中國的白話文學運動》一文,發表在同年3月《新潮》第25卷第3期上。文中雖有一些看法不夠妥當,但對魯迅十分推崇,明確指出了魯迅在革命文學運動中的領袖地位,這是和一些左翼人士的看法不相同的。文章說:“陳獨秀和胡適盡管提出了白話文學宣言,但前者忽即轉入社會運動,后者則追逐當代的聲譽,投進教育界,都走出文學圈子外邊去了。之后,魯迅卻忠實地把它負擔起來,勇敢而頑強地引導其潮流直至今日。”[5]肯定了魯迅在文學革命中的成績和領袖作用。這種真知灼見,在當時的日本是極為可貴的,它會使日本左翼文藝陣營耳目為之一新,也會促使他們重新評價魯迅。

1928年,上海的日文報紙《上海日日新聞》曾發表井上紅梅譯的《阿Q正傳》,1929年11月又在日本文藝市場社出版的《奇譚》上重新發表,改題為《中國革命畸人傳》。這是日本最早的《阿Q正傳》的譯本。《奇譚》雜志是昭和初年發刊的。登載《中國革命畸人傳》的這一期上,還有《中國惡食考》《近代游蕩文學史》《世間澡堂談議》《男人什么地方能引起女人的注意》等無聊的文章,但在譯文正文之前,卻有如下的附白:“魯迅氏《阿Q正傳》,作為中國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品,引起歐美各國的轟動,并被譯成好幾國的文字;但我國好像還沒有譯本。這里愿借本志的篇幅,改題為《中國革命畸人傳》全譯成日文。作品取材于成為革命犧牲品的一個可憐的農民的生涯。作者以其深刻地觀察和第一流的諷刺手法,表現了辛亥革命時期的社會狀態。像這樣的犧牲者,在他們那個國家現代的訓政時期一定是很多的。”[6]這樣的認識顯然是很不夠的,而且譯文的質量也很低。

1932年11月,改造社出版了井上紅梅翻譯的《魯迅全集》,收錄了《吶喊》《彷徨》兩書,并附有魯迅年譜。魯迅的作品第一次以“全集”的形式在日本出版是很值得重視的,盡管其所收作品不多,還談不上什么全集。不過,由于井上紅梅早期人品有問題,加上他的譯文誤譯甚多,一直得不到魯迅的諒解。但持平而論,他倒是在中日文學交流上,特別是在介紹魯迅作品方面做出過貢獻的。1936年魯迅逝世后,井上紅梅還參加了改造社翻譯《大魯迅全集》的工作。

1931年1月,《滿蒙》第12卷第1期開始連載長江陽譯的《阿Q正傳》。這一年秋,繼井上紅梅、長江陽的譯本之后,又有兩種《阿Q正傳》的新譯本出版,譯者為松浦圭三和林守仁。松浦圭三的譯本同年9月作為《中國無產階級小說集》的第一編由白楊社出版,其中還包括《孔乙己》和《狂人日記》;書前有譯者序,并附有《關于〈阿Q正傳〉的各家評語》《作者作品目錄》和《作者傳略》。林守仁的譯本收在《國際無產階級叢書》中,同年10月由四六書院出版。尾崎秀實以白川次郎為筆名為該書寫了緒言《談中國左翼文藝戰線的現狀》,林守仁也寫了譯者序言《關于魯迅及其作品》。

林守仁在翻譯《阿Q正傳》的過程中得到過魯迅的熱情幫助,魯迅對他的工作給予了大力的支持。這已成為中日文學交流史上的佳話。值得注意的是收有林譯《阿Q正傳》的《國際無產階級叢書》中有尾崎秀實和山上正義介紹魯迅的文章。尾崎秀實是日本的革命作家,他曾作為特派記者到過上海,經史沫特萊介紹與魯迅相識,十分友善,對魯迅有較深的了解。他在這篇緒言中全面介紹了中國左翼文藝運動的現狀,談到魯迅,則評論說:“魯迅不但是聲名卓著的作家,而且自從他成為自由大同盟的領導之后,他的活動更值得欽佩。誠如大家所知道的,他是左聯的泰斗,至今還在果敢地參加著戰斗。”而山上正義的序言則認為: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的唯一代表者,就他在文壇上的地位來說,今天也依然是當前文壇的泰斗”[7]。同時,山上正義還在序言中引用美國《新群眾》評論魯迅的話,說魯迅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全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領袖”。

總之,松浦圭三和山上正義的兩種《阿Q正傳》譯本的出版以及尾崎秀實和山上正義對魯迅的評論文章,說明了日本左翼文學家和進步人士對魯迅的評價有了轉變。魯迅作為革命作家,作為左翼文壇泰斗的地位,也已為日本文壇所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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