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體視閾下馬克思貨幣學說研究
- 曾紅艷
- 5955字
- 2019-10-21 17:24:03
第一節 馬克思貨幣學說研究對象和方法論的科學確定
一門學說是否科學,研究對象和方法論是至關重要的。19世紀40年代,在和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和《德意志意識形態》兩部哲學著作中,馬克思創立了唯物主義歷史觀,從而為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和方法的確定奠定了科學的基礎。1857年,在對自19世紀40年代中期以來積累的大量經濟學研究進行整理以及重拾經濟學研究之前,馬克思寫了《導言》,批判了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闡明了經濟學借以正確掌握和闡明現實的認識能力的方法論,提出了科學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正是以此為基礎,馬克思才能夠在批判繼承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層層撥開貨幣之謎,創立科學的貨幣學說。
一 馬克思貨幣學說的研究對象
正如阿爾都塞指出,部分“直接表現出它本來就包含著的總體”[3]。作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貨幣學說的研究對象是寓于作為整體的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中的。首先毋庸置疑,只有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被科學地確定,貨幣學說的研究對象才能得以科學確定,才能對關于貨幣的起源、貨幣產生的必然性、貨幣的本質、貨幣的職能、貨幣流通等貨幣學說的研究對象進行科學的研究。
在為“政治經濟學批判”計劃所寫的總的《導言》的開篇,馬克思就開宗明義地闡明他關于經濟學研究對象的思考,他認為,個人是在社會中進行生產的個人,是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由個人形成的社會性物質生產,因此,社會的物質生產應該是研究對象。他批判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在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上的超歷史看法,認為他們把魯濱遜式的人當作經濟人的范式,抹去了時代和社會關系,將無歷史的、孤立的資產經濟個人當作人的自然的自動表現,這種“孤立的一個人在社會之外進行生產——這是罕見的事”[4],譬如在斯密那里,其所著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中就描述了個人在社會之外不僅存在而且能夠進行生產這一種最初狀況。斯密把交換當作人類的自然本能,并以交換本能為前提,把每一個個人置于分工的出發點,他說,“益處良多的分工,……它一定是人類本性中某一不易發覺的傾向緩慢而漸進達致的結果”[5]。因此是先有人類的自然本性,即交換本能,然后才導出了市場、交換過程、貨幣和商品,所以自然秩序和自然法是出發點,從而把交換原因看成人的自然的交換本能,所以也就把分工、交換以及貨幣和商品組成的文明社會看作自然社會。進而,斯密從物物交換出發,論述交換促進了分工,以及產品和分工者之間相結合創造了市場,并由此推出貨幣和市場經濟的“自然的必然性”,之后才論述貨幣的產生,表明貨幣只是精于世故的人為避免物物交換的不便而想出來的,能用多少貨幣交換決定了商品的價格。因此,在斯密的體系里,貨幣是自然的貫通歷史的概念,斯密直接從社會之外的個人跳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個人,看不到人是社會關系的集合,而他所謂自然的本能社會,不過是論證資本主義制度是從人的本性產生又合乎人的本性的正常的社會制度,因為自然秩序是必然永恒的經濟制度。
即使是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完成者李嘉圖那里亦是如此,商品所有者的身份在李嘉圖那里被套在了原始漁夫和原始獵人身上,并假設他們能夠按照由自身捕獵所獲得的食物中對象化的交換價值的勞動時間來交換[6],這種虛構不過是為了表明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關系的自然屬性,因而也就是永恒性。[7]而對于這種超歷史分析的根本目的,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現代經濟學家的目的是要“證明現存社會關系永存與和諧”[8]。譬如李嘉圖的代表作《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將生產一般的最有利方法設定為資本主義生產方法,是最有利于生產發展的、順應自然從而永恒不變的生產方式。就這一點來說,古典政治經濟學還并不是一門真正意義上的科學,馬克思在1858年致拉薩爾的信中也指出:“政治經濟學,作為德國意義上的科學,實際上還有待建立。”[9]古典政治經濟學產生于17世紀中葉工場手工業時期,完成于19世紀初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和上升時期,它改變了資本原始積累時期代表新興資產階級的從流通出發而以流通過程所發生的經濟現象為其研究對象的重商主義的理論體系,轉而將生產過程作為研究對象,這是一個理論進步,但是,又將這種新興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當作自然的永恒的生產方式,為這一目的服務從而決定了它的經濟學理論架構的形而上學,這當然是由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階級屬性根本決定的。由于將資本主義社會當作自然形態,李嘉圖也沒能正確地認識貨幣形式的特殊性,沒能提出科學的貨幣學說。
馬克思強調,經濟學的出發點,絕不是單個的孤立的個人,僅就土地所有權一項來看,“孤立的個人是完全不可能有土地財產的”[10]。抽出社會關系來談論孤立個人,并將單純的脫離社會的物質生產當作研究對象,是以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了人與人的關系。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歷史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局限性和它的僅僅歷史的、過渡的性質”。[11]因此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應當是社會的物質生產,那么談貨幣問題,貨幣學說的研究對象就應當是“社會的物質生產”中的貨幣,而不是“孤立的”脫離社會和歷史的人的本性所定義的貨幣,因為“產生于近代市民社會這一歷史制度中并努力在這一制度中生存下去的人。他們雖然在理論上說來應該是自由的、平等的、有所有權的、安全生活著的,在實際中卻成為由商品、貨幣、資本等這些市民社會的構成原則所產生的運動形態的單純的承擔者,變成了資本的世界和時代的自由、平等、所有權、安全,所以不能把和社會無關系的人一般作為社會科學和經濟學的出發點”[12]。
而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看作最自由平等的社會關系,是古典政治經濟學不遺余力鼓吹的信條,例如,斯密將資本主義社會看作最高自由,從個人私利出發論證在市場交換中存在“看不見的手”使每一個參與者都獲得利益,即私人利益,也即普遍利益。撇開這本身就是一種形而上學不說,馬克思直指要害,他認為,資本主義的依賴表現在不斷交換的必要性以及作為全面中介的交換價值上,私人利益的實現是不能脫離社會而談的[13],如果拋開社會來談私人利益就是普遍利益,這是相當片面和錯誤的。從“看不見的手”的理論出發,可以推導出,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運行規則就是個人行動的最高價值規范,除此之外,人無須追求其他,處在資本主義制度中的人就是自由的,從而從個人私利出發把僅僅作為一個歷史階段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絕對化和永久化。
因此,“在政治經濟學史上,曾經有為數眾多的經濟學家研究過貨幣問題,但他們,包括亞·斯密和大·李嘉圖在內,都沒有弄清楚貨幣的本質,他們只是把貨幣視為物的關系”[14],甚至不想去說明貨幣形式的產生,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注(32)中指出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根本缺點之一,就是它從來沒有從商品的分析,特別是商品價值的分析中,發現那種正是使價值成為交換價值的價值形式”,而只把價值形式看作和商品性質以外的東西,也就進一步“忽略商品形式及其進一步發展——貨幣形式、資本形式等等的特殊性”。[15]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之所以選擇忽略,更深刻的原因要回到所確定的研究對象上來,在古典經濟學家那里,資本主義生產是永恒的,而如果承認了勞動產品的價值形式是資產階級生產方式最抽象的最一般的形式,那么等于承認資產階級生產方式就是歷史,就是特別類型的社會的生產,因此必須把資本主義經濟范疇固化為超歷史的范疇。
如果說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囿于資產階級的視角,不能深入揭露資本主義的內在本質,那么幾乎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同時產生的政治經濟學的庸俗學派,自誕生之日起,就在為了資產階級的利益而進行辯護。巴斯夏的“經濟和諧論”中,經濟關系散在一些表面的膚淺的簡單規定之中,目的在于證明交換價值的平等和自由,從而資本主義就是交換的平等和自由的社會[16]。馬克思批判庸俗經濟學陳腐而自負,只是為了適應資產階級的日常需要在表面的聯系內兜圈子,只停留在把資產階級的最美好世界“加以系統化,賦以學究氣味,并且宣布為永恒的真理”。[17]
到了《資本論》第一卷的序言,馬克思進一步明確了研究對象,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由此,馬克思貨幣學說的研究對象更加明確,它強調了具有歷史規定性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貨幣問題。并且馬克思認為抽象的一般范疇,依然同樣是歷史的產物,也只有在歷史條件內才具有充分適用性,[18]所以對貨幣范疇的分析,雖然首先是進行一般范疇的分析,但是它同樣是歷史的分析,在歷史條件內具有充分適用性。
二 馬克思貨幣學說的方法論
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將體系機械地劃分成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四個部分,如薩伊就第一次明確提出了政治經濟學的三個部分,即生產、分配和消費,而他的著作為《政治經濟學概論:財富的生產分配和消費》。在這一體系下,貨幣的地位被忽視,造成了實物經濟和貨幣經濟的古典二分法,成為論證薩伊定律的重要一環。
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方法不甚滿意。他深刻地指出斯密的方法論是一種二元方法論,并沒有徹底地堅持抽象法,它們同時并存且相互錯雜。在斯密的敘述方法里,其中一種是應用抽象法深入內在的聯系中去,另一種是用形而上學的方法,把生活過程中表露在外的東西按照它們顯現的和表現出的樣子籠統地作為概念的定義,這兩者是前后矛盾的。而斯密的矛盾性最主要地表現在對勞動價值論的動搖上,他一方面認為商品的價值是由勞動決定的,“勞動是一切商品交換價值的真實尺度”[19];另一方面又認為只在原始社會是這樣的,在土地私有權和資本出現以后的社會里,價值由工資、利潤和地租三種收入決定,價格無論在什么社會,終可分解成這三個部分:“一部分是地主的地租,另一部分是生產上被雇傭勞動者的工資及代勞家畜的維護費,第三部分是農業家的利潤。……不論是誰,……他的收入就一定出自這三個源泉:勞動、資本或土地。出自勞動的收入,成為工資。出自資本的收入,稱為利潤。有資本,不自用,卻以之轉借他人,從而取得收入,這種收入,就當稱為貨幣得的利息或使用金。”[20]因此,可以說,在貨幣問題上,斯密也同時受到二元方法論的影響,未能發展出科學系統的貨幣學說,在下一節介紹斯密的貨幣學說中將具體分析。
李嘉圖使用了抽象法,克服了斯密二元論的缺點,把古典政治經濟學發展到最高峰。對于李嘉圖方法中的科學意義的部分,馬克思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但同時也指出了它在科學上的缺點,“一方面,他的抽象還不夠深刻,不夠完全,因而當他,比如說,考察商品價值時,一開始就同樣受到各種具體關系的限制;另一方面是,他把表現形式理解為普遍規律的直接的、真正的證實或表現;他根本沒有揭示這種形式的發展”。[21]馬克思認為,李嘉圖的抽象是不完全的且是一種形式上的抽象,因而本身就是錯誤的。同樣,李嘉圖的貨幣學說由于受到其自身方法論的限制,也未能科學地論證貨幣的本質等,最主要的就是表現為薩伊定律版本的貨幣數量論的錯誤。
在《導言》里,馬克思在吸收黑格爾辯證法合理內核的基礎上,經典地論述了歷史唯物主義原理以及政治經濟學方法,提出了以“總體”為核心概念的總體方法論,以此為基礎構建經濟學體系。[22]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的《序言》中,“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23]這一概念被提出來,對馬克思來說,人們在其中所發生的生產關系總和是現實基礎,也是意識的出發點,生產是一定的社會體在或廣或窄的由各生產部門組成的總體中活動著,所謂生產、分配和消費都是同一的東西,它們構成一個總體的各個環節,“如果從生產的總體上來考察生產,貨幣關系本身就是生產關系”[24]。
總體方法論成為馬克思理論體系邏輯運動的總路徑,是以揭示事物總體的普遍聯系為特征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25]馬克思認為如果直接從具體出發進行闡述,那么具體就是一個整體的混沌的表現,應該要從這里通過規定達到最簡單的概念,然后再從這些規定和概念出發回到總體,而這時候的總體就不再是混沌,而是包含了許多規定和關系了[26]。從現實或者表象的具體上升到抽象的規定,再螺旋上升到具體總體,這就是抽象—具體的原則。在這里,前半程是研究方法,后半程是敘述方法。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敘述方法,這里的具體表現為許多規定性的綜合以及多樣性的統一,而在研究方法上,具體雖然是現實的起點,是我們所見的表象,但是表現為綜合的過程。馬克思指出,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運動規律,要探究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內部聯系,應當采用總體方法論。
在《導言》末尾,馬克思按照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把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分為五篇,首次提出了政治經濟學“五冊結構”,之后提出“六冊結構寫作計劃”[27],這就為政治經濟學構建了科學體系,提供了科學的框架和方法,從而在整體上代表了馬克思經濟學邏輯體系的最高成就。[28]《資本論》的出版就把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變成了真正的科學。
運用抽象到具體的總體方法論分析貨幣學說,關涉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邏輯起點的問題,商品范疇成了馬克思體系對資本主義經濟運行規律進行分析的邏輯起點,而以商品為起點,意味著“在商品交換制度本身中尋找貨幣必然產生的根據,在這一目的中,蘊涵了馬克思的意圖,即超越資產階級思想家們那些圍繞貨幣產生所進行的權宜主義式的解釋”。[29]歷史考證版創始人之一的維戈德斯科(Vygodsky)認為,商品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原始范疇”,所謂原始范疇就是從一個適當程度的抽象開始去說明問題,“既然商品是使用價值(物質內容)和價值(社會形式)的統一,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經濟細胞’,那么,它就是馬克思理論說明的出發點”[30]。杰恩(Jahn)認為,商品是社會形式和物質內容的統一,因此馬克思把它作為一個經濟細胞來加以重點關注[31],并且,進一步需要說明的是,“經濟細胞必須是可發展的。細胞作為一個整體的基本形式,同時也是一個矛盾統一體,它的展開呈現構成一個系統。作為它們的一個分子,其出發點包含在這個系統的所有范疇中,并且相互依存。出發點和跟隨其后的每一個概念關系密切、不可分割。因此,首先就要用一種嚴謹的科學方法來確定最基本的范疇,只有在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整個體系的基本范疇——至少是那些最重要的范疇作深入分析的時候才能做到。目的是在說明內在核心的第二步時重建它”[32]。
因此,從商品范疇到貨幣范疇的轉化,以商品范疇作為理論邏輯的起點,是科學的勞動價值論創立的前提,只有這樣,才能創立科學的貨幣學說。在馬克思對貨幣學說的研究中,對揭示整個資本主義構成的最抽象的概念“商品”的研究,是對貨幣概念科學探究的開始。從總體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貨幣問題,并在總體方法論的指導下,敘述貨幣范疇的過程是從本質的確定以及進一步發展再到外表,真正在“把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經濟結構的歷史動力的理解同對這些結構在社會表面展開自己的方式的理解結合起來”[33]中理解貨幣,由此馬克思創立了科學的貨幣學說,它立足于社會經濟現實,揚棄了古典政治經濟學貨幣學說的形而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