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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禁煙禁賭拖垮財政,稅目轉移殃及民生

從1901年開始,練新軍、辦教育、改官制、興實業,每一項新政的落實,都需要大量財政投入。這些浩繁的新政事務,除實業建設以外都是消耗性的,無法在短期內收到成效。即使實業建設,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廣西諮議局大力提倡林業建設,但一向激進的他們也只能期待“十年必收大效”[48],在這十年之內,只有巨額付出而沒有絲毫回報。隨著新政的推廣,財政危機日甚一日。甲午戰爭前后,全國財政收入僅八千萬兩,宣統元年迅速飆升到263219700兩[49],十五年間增長了2倍多。這里面自然有工商業發展帶來的收益,但更多的是對人民的盤剝。當時的報紙評論曰:“近來籌款之法,搜剔已無不至。”[50]然而年年增加的稅捐并沒有讓財政拮據的狀況得到絲毫改善,光緒三十四年(1908),國家財政收入234820000兩,支出236950000兩,虧空2130000兩;宣統元年,收入263219700兩,支出269876432兩,虧空6656732兩;宣統三年,收入296960000兩,支出376356634兩,赤字79396634兩。[51]由于新政花銷持續增加,全國上下民窮財盡。廣西議員們也時常感慨:“新政日多,用款日巨,漏巵日甚,未獲其利,先受其害。”[52]其實這種情況何止廣西一省呢,從中央到地方,從官府到自治團體,無不為籌款焦頭爛額。

在國家財政日益困窘的危急時刻,清政府為了回應民間改良社會風氣的要求,又痛下決心禁煙禁賭。1906年9月,清政府頒布禁煙諭旨,宣布:“著定限十年以內,將洋土藥之害一律割除凈盡。”[53]朝廷決定以十年為期禁絕鴉片,大概有三方面的考量:一是吸毒風氣非短期所能改變,必須假以時日;二是鴉片已經成為西南邊疆和華北各省農民的重要收入來源,在禁種的同時必須設法善后,最大限度減少煙農損失,避免激烈對抗;最重要的是,當時的地方財政已經嚴重依賴鴉片稅收,如果沒有相應的抵補措施,早已困窘的地方財政勢必雪上加霜。這個為期十年的禁煙規劃,執行起來已經頗有難度,可是地方大吏在泛道德化的民間輿論促動下,爭先恐后地要求縮期禁煙。1908年,云貴總督錫良上奏朝廷,要讓他管理的云南“凡吸食之人,種煙之戶,均限至本年年底禁戒凈盡”[54],此論一出,黑龍江巡撫周樹模、山東巡撫袁樹勛、山西巡撫寶棻、四川總督趙爾巽等封疆大吏紛紛奏請縮期以搶占道德制高點。1909年2月,上海舉辦的萬國禁煙會讓本已高漲的民間禁煙聲浪更加高漲,基于禁煙的天然正確性和道德優越性,再無社會賢達敢對激進的禁煙措施表達異見。

在禁賭問題上,力度最大的當屬賭風最熾的廣東。1909年,廣東諮議局審議的第一個議案就是“籌禁廣東各項賭館”[55]。然而“廣東賭餉每年實繳一千余萬”[56],是廣東大宗財政收入,行政官廳不能不審慎對待。在第一次常年會上,廣東巡撫和諮議局就“先禁賭”還是“先籌抵賭餉”爭論不休,無法形成決議。事情拖到第二次常年會,諮議局以全體停議相要挾,巡撫只好讓步,最終宣布1911年三月初一日起全省禁賭。然而賭館雖被關閉,但賭風并未消減,只是從臺面轉入地下,猖獗如故。[57]

在涉及禁煙禁賭的事務上,各省之間為追求政治正確、搶奪道德制高點甚至相互攀比。1910年,廣西煙商要求延長禁煙期限,諮議局在給巡撫的呈文中說:“禁煙為朝廷維新第一要政,功令何等森嚴,以滇省之產土地方關系人民生計甚大,尚且提前禁絕,我省乃因商人數百擔之土徘徊顧慮而不肯依期施禁,亦未免落人后而羞當世矣。”[58]因而一度要求“宣統二年四月初一一律禁絕”[59]。廣東宣布禁賭期限,代理廣西巡撫魏景桐立即致電梧州知府:“廣東賭博已定三月初一日禁絕,廣西梧州一隅不可獨居人后,應在廣東未禁以前先期禁絕。”[60]

激進的禁煙政策,多次引發激烈沖突。有些煙民無煙可吸遷怒官府,在煙癮刺激下胡作非為,“廣西南丹州知州易振鵬因辦理禁煙過于強迫,上月某日竟有煙民數百人擁入該州署內,將易以繩捆縛拖出,有人持刀將欲殺之”[61]。易振鵬雖在親兵保護下脫身,但其兄、侄均被殺害。由于禁煙損害了煙農的切身利益,甚至威脅到他們的生存,許多煙農也不惜以死相拼。在禁煙最激烈的1910年,各地反禁煙暴亂此起彼伏:3月,山西巡撫丁寶銓武力鏟煙,引發“交文慘案”;5月,蘭州煙民暴亂,蘭州知府全家被殺;11月,云南大姚農民暴動,反對拔除煙苗,數千人攻占縣城,搗毀學堂和教堂。[62]地方官為完成禁煙任務,不得不出兵彈壓。一系列流血事件,進一步激起百姓對清政府的憤恨。

比流血民變更嚴重的是激進禁政引發的財政危機。以廣西為例:該省每年財政收入僅四百余萬兩,[63]其中“土藥統稅(廣)東(廣)西合辦,部定西省稅額每年五十三萬兩”[64],“賭餉銀二十四萬零五百一十四元二毫三仙”[65]。兩項合計占到廣西財政收入的20%左右。失去了這兩筆收入,國家機器都難以正常運轉。為了彌補禁煙禁賭帶來的財政虧空,廣西巡撫張鳴岐請收宰牛之稅,四川總督趙爾巽擬抽肉厘,[66]各省督撫都在普通百姓的日常消費上想辦法。在這種思維邏輯的引導下,作為生活必需品且為國稅大宗的食鹽自然成為中央和地方關注的焦點。

自近代以來,以增加鹽稅彌補財政虧空,逐步成為朝野上下的思維定式。進入20世紀,“嗣是新政舉行,罔不取諸鹽利”[67]。1908年,為抵補藥稅,度支部下令“酌加鹽價,抵補藥稅,無論何省,每斤暫加四文”[68]。1910年,為籌抵近千萬兩的賭餉,廣東也欲通過“包鹽抵餉”的方式增加六百萬兩財政收入,雖然這個方案最終被否決,但取而代之的“通綱包稅”制度卻讓鹽斤加價成為事實。據外國學者統計,“從1900年到清朝滅亡,全國鹽稅收入由2400萬兩增至4000萬~5000萬兩”。[69]隨著鹽稅的增長,鹽價自然節節飆升,“數年以來,鹽價已漲至加倍之數”[70]。鹽價連年上漲,無疑會帶來許多社會問題。對赤貧者而言,他們無力購買昂貴的食鹽,只好淡食或自行熬制極不衛生的土鹽,身體素質逐漸下降,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因而更加貧困甚至死亡。對中產階級而言,食鹽消費占家庭支出的比例增加,必然影響其他消費,生活水平伴隨鹽價的飆升逐漸下降,既無力購買工業品,更無錢投資新興工商業。這對正在推行的新政無疑極為不利。更加嚴重的是,官鹽暴漲必然帶來私鹽泛濫,尤其是邊疆地區,由于“官鹽貴,而洋鹽賤,私鹽充斥數倍官鹽”[71]。這不僅帶來利權外溢,也使鹽梟越剿越多,匪患越來越嚴重。這種惡性循環,無時無刻不在侵蝕清政府的統治基礎。

吸毒、賭博是文明社會無法接受的丑惡現象,必須設法禁止。但清政府在新政浩繁、國庫空虛的時代驟行禁煙禁賭,時機顯然不對。然而自1906年頒布禁煙上諭之后,民間士紳已經將禁煙問題政治化,“鴉片一日不絕,則立憲一日不成,而中國亦一日不可救。蓋戒煙與立憲有至密之關系,尚非他政所能比”[72]。既然禁煙之成敗成為立憲真假的試金石,為免于落下假立憲的口實,清政府即使明知厲行禁煙將危及財政,阻礙新政,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順從民意。在民粹化、泛道德化思維的影響下,清政府不顧實際情況盲目禁煙禁賭,然后以增加鹽稅等方式彌補財政虧空,把奢侈品消費稅轉移到必需品消費上,讓普通民眾承擔原屬煙鬼、賭棍的稅收負擔。增加鹽餉確實讓清政府獲取了可觀的財政收入,但每次鹽斤加價,既在破壞士紳對新政的期許,也在動搖平民對清政府的合法性認同。

1901年清政府終于痛下決心銳意改革,然而辦學校、練新軍、開展實業建設,每一項都需要大量的經費,浩繁的新政帶來的嚴重財政負擔又悉數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對政府合法性、社會穩定均構成嚴重威脅。在非理性的民粹思潮的影響下,變革的速度不斷加快,廣度也不斷拓展,一時間諸政并舉,搜刮也無所不至,平民的生存危機越發嚴重,就連糧食和食鹽都無法保證。當時就有評論一針見血地指出:“夫今日民生至窘蹙,人心之杌隉,譬猶炸烈之藥遍布室中,爆發之期但需時日。使不燃導線,猶可旦夕茍安;若導以火而觸其機,則轟然不可復遏。我國今日之新政,固速亂之導線也。十年以來,我國朝野上下莫不奮袂攘臂,囂然舉行新政。興學堂也,辦實業也,治警察也,行征兵也,兼營并舉,日不暇給。然而多舉一新政,即多增一亂端,事變益以紛挐,國勢益以搶攘。夫我國今日所謀之新政,固行之東西文明諸國,致治安而著大效者也;然移用于我國,則反以速亡而召亂。”[73]其實招來動亂的并不是新政本身,而是新政的野蠻進程和激進手段。

著名史學家費正清指出,對廣大平民而言,“采取立憲政體也好,專制政體或其他什么形式也好,這都無關緊要。他們說到底只需要輕徭薄賦雞犬不驚的生活”。[74]今天的我們用近代化的視角檢閱歷史,清末新政的確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社會進步,可當時的普通民眾看到的只是年年增加的苛捐雜稅和日益下降的生活質量。不斷升級的社會矛盾進一步加劇了社會心態的失衡。在滅亡前的最后幾年,清政府已經徹底墜入“塔西佗陷阱”:他們調查戶口,百姓誤以為借機征稅;他們吸引外資合辦實業,百姓以為是賣國求榮;他們集資修路,也被懷疑成搜刮民財。總之無論政府如何作為,人民都會懷疑其動機。清末新政的旗幟很鮮亮,但落實到百姓頭上卻成了暴政,這就不奇怪武昌起義一聲炮響,各地人民就紛紛響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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