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第35輯/2018年·冬)
- 周憲 胡疆鋒 陶東風 周計武
- 2701字
- 2019-10-11 15:30:30
二 對女性身體的書寫
《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文集》都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派的觀點,這已是學界共識。那么,是誰在書寫女性的身體?書寫者如何檢查女性的身體?他們為誰而書寫女性的身體?關于身體的書寫風格又對我們認識身體有何影響?
第一,書寫者。《素問》和《靈樞》托名黃帝所作,實則均系博采兼收戰國至西漢時期的醫經文獻而成。《素問》以問答的形式展開,其中的問答關系涉及歧伯、鬼臾區、雷公三人,由于出現鬼臾區之名的第66~74篇是王冰補的運氣專論,所以實際上《素問》中僅見歧伯、雷公二人。《靈樞》涉及歧伯、伯高、少俞、少師和雷公五人。這些黃帝臣民的姓名,在《漢書·古今人表第八》中唯有歧伯一人,其依托源流難于考證。另外有23篇無問答形式。[19]今本《黃帝內經》成書年代當在西漢末年至東漢前期,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能夠匯集各種早期醫學著作,進行校勘匯編工作的,恐怕只有官府才能辦到。[20]按照古代的體制,基本上也是男性史官在書寫修訂。
《希波克拉底文集》托名希波克拉底所作,赫爾曼·格倫斯曼(Hermann Grensemann)認為,根據對詞語、行文風格、病因學和體液學說的研究可知,文中不同章節成書年代不同。[21]勞埃德認為,文集中的差異不應該追溯到號稱為希波克拉底學派的個人,也不應該追溯到不同學派,而應該被視為醫生們在醫學上個人層面的競爭,從業者在限定的范圍內嘗試創新,以吸引患者。[22]迪恩·瓊斯認為,《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缺少婦女擔任護士,這種缺席不是由于希波克拉底對婦女在病人護理中的作用保持沉默,而是文化背景導致男性病人被女人護理似乎是不合適的,甚至是危險的。[23]因此,《希波克拉底文集》是男性構造的。[24]
可見,無論是《黃帝內經》,還是《希波克拉底文集》,都是男性醫生在書寫女性病人的身體。
第二,檢查者。《黃帝內經》中對女性身體的描述源于問答者的所聞所見,是他們對生活經驗的總結。《素問·上古天真論》曰:“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者,時世異耶?”[25]《素問·上古天真論》中帝曰:“有其年已老而有子者,何也?”[26]值得注意的是,醫生對女性的情緒也有所關注。《素問·陰陽別論》曰:“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27]隱曲,謂隱蔽委曲之事也。
關于《希波克拉底文集》中醫生對女性身體的檢查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觀點認為,是女性在檢查自己的身體,醫生依賴于女性向他們傳遞的二手資料。醫生們經常被叫到有婦科疾病女性的病床前,有時候女性的抱怨還會引起醫生的注意。比如:《流行病Ⅵ》中曾提到,“病人在說話”(the patient’s talking,)。[28]第二種觀點認為,婦女從未檢查過自己的身體,而是由助產士或醫生自己檢查。勞埃德認為真實介于兩者之間,即《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醫生正在對傳統假設進行批判性思考,但仍然依靠女性自身經驗來構建自己的理論,盡管他們可能對此并不信任。[29]比如,在《流行病Ⅰ》中,一個婦女聲稱在醫生來墮胎前她已經墮掉了一個二十天的男性胎兒,該篇作者對此表示質疑。也有醫生認為,在月經這件事情上,是醫生教育婦女,而不是反過來。[30]對此,有人提出,《希波克拉底文集》中有兩類女性,一種是值得信賴的“經驗豐富的女性”,另一種是缺乏經驗、容易尷尬的女性。[31]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有專門的篇章論述了“歇斯底里”這種情況,但月經前期相應的情緒波動不在醫生的考慮中,也許是因為一個女人的情感生活并沒有太多地獲得男性關注。[32]海倫·金認為,《希波克拉底文集》展示了古希臘醫治者如何閱讀女性患者身體所提供的跡象,古希臘醫學是基于神話中關于婦女及其身體的想法而建構的。[33]
可見,《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文集》中主要是男性醫生依靠自己的觀察來閱讀女性的身體,對女性情緒也有所關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也有女性對自我身體的檢查。
第三,目標受眾。這些醫學著作是為誰而寫,自己、學生、病人,還是醫生?
《黃帝內經》奠定了中醫學發展的基礎,采用師生間問答的方式,教授學生如何成為一名好醫生。《古代醫學論》的作者清楚地證明,古代醫學著作有書面論文,還有一些是在聽眾面前大聲朗讀的,他以下面的話開始他的著作:“所有那些需要說()或寫(
)醫學的人”,這說明存在兩種不同類別的作品。[34]《希波克拉底誓言》開篇提到:“我謹向阿波羅神、醫神、健康女神、藥神及在天諸神起誓,我將竭盡才智履行以下誓約。”[35]其中的“我”主要是致力于醫學的學習者。雅克·喬安娜(Jacques Jouanna)認為,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自然的藝術從未被討論過,相反,文集討論的是醫生的藝術。[36]《希波克拉底文集》沒有提到陰蒂,而陰蒂的存在是他們同時代人所熟知的。陰蒂從他們關于女性生殖器的詞語中被省略,因為它在健康和疾病中沒有發揮作用。[37]《黃帝內經》中關于女性的身體描述也有類似的傾向。
可見,《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文集》的目標受眾主要是醫學生,作為醫學著作,主要是基于健康和疾病來描述女性身體。
第四,書寫風格。約翰·弗洛伊(John Floyer)[38]和栗山茂久[39]都認為,在古典醫學寫作風格上,希臘珍視理性的精準,中國人則是幻想和詩意的。在關于女性身體的書寫風格上,實際情況則更復雜。《黃帝內經》整理先人積累的豐富的醫療經驗,升華為理性認識。其中關于女性身體的描述最細致的當屬《素問·上古天真論》,該篇從內在腎氣和脈象,外在牙齒、毛發和面容對不同年齡段女性的身體進行了描述。此外,關于孕脈的書寫極其生動形象。比如《素問·陰陽別論》:“陰搏陽別,謂之有子。”[40]
《希波克拉底文集》是對實踐生活中具體經驗的描述,因此,存在病人的“主觀體驗”和醫生的“觀察”,可能和客觀的身體和疾病存在一定差距。此外,其中也有對異域女性身體的想象,例如,《氣候水土論》的作者提到,塞齊安恩種人的婦女在未嫁時一直學騎馬、射箭、投標槍、打獵,并同敵人戰斗,在殺死三個敵人之前要一直做處女,在完成她們的傳統神圣禮儀前不結婚。一個找到丈夫的婦女不再騎馬,只有在大探險時才能被迫這樣做。她們沒有右乳房,因為她們還是嬰兒時,母親就拿燒紅的專用銅制器械燒烤右乳房使它脫落。于是右乳房不再生長,而她們的全部力量和血肉都集中在右肩和右手。[41]
可見,《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文集》在書寫女性身體時都有基于客觀觀察的描述,也有想象。
總而言之,《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文集》在女性身體描寫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都是男性醫生在書寫女性身體,主要是醫生檢查女性身體,并根據自己的觀察結果分析其身體癥狀,也考慮到了女性的情緒。目標受眾主要是醫學生,作為醫學書籍,主要是基于健康和疾病來描述女性身體。關于女性身體的寫作主要是基于觀察和想象。不同之處在于,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一些經驗豐富的女性會自己檢查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