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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時間:四時月令與社會秩序

自然和人產生關系的時候,時間就開始與人共舞。如果說所謂的“純粹的自然”,是指沒有人參與其間的自然,那么可以說有人參與的自然,就是時間的開始。從時間觀念發生的角度來看,“人類對時間、空間的認識,正如對客觀世界各種事物的認識一樣,無不來自實踐”。[21]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太陽月亮的交替甚至被認為是先民時間觀念萌芽的淵藪,而對四季(四時)的認識,也經過了漫長的發展歷程,春種秋收的實踐,進而對夏長冬藏的觀察,一直到西周末期,華夏民族才形成了明確的“四時”觀念。[22]也正是因為先有四時(四季、季節、時節)這種具體的生活實踐及體驗,才逐漸形成抽象的時間觀念。當然時間問題是個非常復雜的哲學問題,在這里也不是我們談論的重點。我們所要探討的是,時間的綿延和四時月令的輪回是如何影響政治倫理秩序的建構的,畢竟古代中國是一個以農業文明著稱的社會,時間或者四時的循環往復對農業生產生活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在這種周而復始的循環中自然會體驗到一種冥冥之中的規律性特征,而把握這種規律對農業生產生活有重要意義,如《尚書·堯典》所云:“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羲和氏觀察日月星辰運轉規律,測定時令并傳授給民眾,便于他們從事春耕秋收的工作,唯其如此,“允厘百工,庶績咸熙”,也即百官取法天時,辦理政事,才有各種功業的興盛。

所以,先民在對這種規律不斷進行總結歸納時,自然也會將其聯系到社會政治生活之中,梁啟超指出:“中國人信守宇宙有一定的自然法則,把這些法則適用到政治,便是最圓滿的理想政治。”[23]如對四時月令的歸納總結,以及這種時間規律與政治倫理的關系,在《大戴禮記·夏小正》《逸周書·時訓解》《管子·四時》《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等文獻中多有載錄,東漢月令儀式則保留在《續漢書·禮義志》中。這其中學界一般以《夏小正》為最古,如四庫館臣就認為《大戴禮記》中《夏小正》篇最為古老,并且“《小正》文句簡奧,尤不易讀”,[24]檢閱這篇文字可知基本上是以二言、三言、四言為主,從語言發展的角度來看,亦可證明它是早期文獻。學者馮時曾研究指出:“從人類認識自然的進程分析,在他們擺脫掉原始的動物狀態之后,首先主動地規劃自然的行為,便是對空間和時間的分辨。”[25]這種“規劃行為”其實就是一種初級建模的活動,如《夏小正·五月》:

五月:參則見。浮游有殷。則鳴。時有養日。乃瓜。良蜩鳴。啟灌藍蓼。唐蜩鳴。初昏大火中。煮梅。蓄蘭。菽糜。頒馬。將閑諸則。

這里經文一共記有十五事,其中有對五月星象的觀測,如參星現,心星位于天正中;有對動植物的觀測,如蜉蝣出現,百鷯和蟬開始鳴叫,時日漸長;對應這種自然物候之變化,人們也有相關的工作要做,如煮梅,采蘭草,做豆醬,分開公馬母馬。諸如此類,皆是為了使其工作符合法則,而這里的“則”就是由認知建模而來的模型,建模一經完成,即規劃指導著人類的生產和生活。按照西比奧克的符號活動、建模與表征之間的關系來看,星象與動植物的變化是人類感知的結果,在這種感知下形成的符號活動即是對這種形式的理解,如“時有養日”,對時間長短的分辨就出現了,在這個基礎之上就有進一步的建模活動,其結果就是形成各種法則規范,進而用這種符號化的法則規范來指導、規范人類的生產生活,用這種法則規范來指稱世界其實就是人類特有的符號表征能力。這在后來的以《夏小正》為基礎形成的系列相關文本中有比較切實的反映。如《逸周書·時訓解》:“雨水之日,獺祭魚;又五日,鴻雁來;又五日,草木萌動。獺不祭魚,國多盜賊;鴻雁不來,遠人不服;草木不萌動,果蔬不熟。”人類對世界的建模和表征反過來又指導人類的生活實踐。

《管子·四時》縱論四時與政令之關系:“令有時。無時則必視,順天之所以來,五漫漫,六惛惛,孰知之哉?”天地自然,本是昏昏茫茫的,沒有人類“時”的切割則如同索緒爾所說的混沌星云,當人類認識到時間之流并對其進行建模規范的時候,時間就秩序化,這種秩序又反過來規范政令活動,春政、夏政、秋政以及冬政各有其表意規范,也即要“刑德合于時”,于統治者而言更要“務時而寄政”(《管子·四時》)。誠如趙毅衡先生所言,“模塑,就是人的意識自覺與不自覺地按照符碼體系的規律來進行意義實踐”,[26]人通過自然模塑建造社會理論模式,在理論的自覺上,大抵以《呂氏春秋·十二紀》為最。“十二紀”應當是業已合流的諸子百家想通過對四時月令運行變化的把握,來建構一套統治者處理政務的行動指南,以自然時間來模塑政治秩序。學者指出這些其實是“根據物候掌握時令又為安排政治活動所需”。[27]“十二紀”將一年分為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又縷分為孟、仲、季紀三部分,合為“十二紀”,而這“十二紀”紀首又被后來的學者編入《禮記·月令》之中,《禮記·正義》孔疏引鄭注已有說明,目的在于“記十二月政之所行”,[28]從“十二紀”的篇首內容來說也確實如此,如《孟春紀·孟春》先敘孟春之月的天象物候情況,接下來敘述天子百官在衣食住行方面相應的規定:

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輅,駕蒼龍,載青旗,衣青衣,服青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達。

立春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于保介之御間,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

王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

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乃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澤,犧牲無用牝,禁止伐木。

在四時月令的運行之中,人類以此為參照,為社會活動建構了一個無所不包的模型,人的活動,在遵循模型的基礎上,才能收到成效,否則就會有災殃之禍,“孟春行夏令,則風雨不時,草木早槁,國乃有恐;行秋令,則民大疫,疾風暴雨數至,藜莠蓬蒿并興;行冬令,則水潦為敗,霜雪大摯,首種不入”。政令活動不守四時規范,就會有災禍發生。誠如李澤厚所言,這里在確認人事政治與自然規律有類別的同形和系列的同構,從而它們之間可以互相影響,彼此配合。這也就是把天時、物候、人體、政制、賞罰統統分門別類地列入這樣一種異事而同形、異質而同構的五行圖表中,組成一個相生相克的宇宙-人事結構系統,以作為帝國行政的依據。[29]這種建模思想在秦漢文獻中多有相互參發之處,如《鹖冠子·天權》謂:“取法于天,四時求象:春用蒼龍,夏用赤鳥,秋用白虎,冬用玄武。天地已得,何物不可宰?”將四時與四方相配,作為取法的模型,則萬物可制。這在《禮記》中還可找到很多例證:

祭之日,王被六袞以象天。戴冕璪十有二旒,則天數也。乘素車,貴其質也。旂十有二旒,龍章而設日月,以象天也。天垂象,圣人則之,郊所以明天道也。(《禮記·郊特牲》)

制十有二幅,以應十有二月,袂圜以應規,曲袷如矩以應方,負繩及踝以應直,下齊如權衡以應平。故規者,行舉手以為容;負繩抱方者,以直其政,方其義也。(《禮記·深衣》)

祭天的禮服圖案等一切都是對“天道”的模塑,無論是王冕上、旗幟上的十二串旒,還是深衣十二幅的制度,都是對十二月的取效,皆是推天理以明人事,以天理為范本進行模塑,建構人類秩序的模型,進而將人事納入依天理建構的秩序框架之中,以此來模塑人類社會的秩序。列維-斯特勞斯《野性的思維》《結構人類學》等論著指出,人類思維有一種普遍二元對照的類型,當我們思考某一事物時,總是不自覺地將它與另外一事物建立起一種對照。思想通過在一種特質與另一種特質之間建立對比關系,給自然和社會現象加上了邏輯秩序。

秦亡漢興,百廢待興,高祖皇帝讓陸賈探討“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的原因,統治者亟須尋找穩定政權的權力秩序,而陸賈等也是從天道自然之中吸取人間秩序的合法性來源:“張日月,列星辰,序四時,調陰陽,布氣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陽生雷電,陰成霜雪,養育群生,一茂一亡,潤之以風雨,曝之以日光,溫之以節氣,降之以殞霜,位之以眾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羅之以紀綱,改之以災變,告之以禎祥,動之以生殺,悟之以文章。”(《新語·道基》)日月星辰,春夏四時,雷電霜雪之屬,無不是“斗衡”“綱紀”之來源,而這體現的正是“根據天地運行的自然理序而制定的各種度量、規范和制度”,[30]人間的政治倫理秩序乃是對天地自然的模塑,“于是先圣乃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圖畫乾坤,以定人道,民始開悟,知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新語·道基》)。所謂先圣即周文王,文王仰觀俯察,創建《易經》符號系統,以此來規范人生,指導人類的社會實踐,人間秩序亦由此建立,陸賈以此來說明人道秩序的建構還是要取法天地自然,以此作為建模的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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