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第35輯/2018年·冬)
- 周憲 胡疆鋒 陶東風 周計武
- 3772字
- 2019-10-11 15:30:29
二 空間:天地陰陽與尊卑等級
人生天地之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面對的是晝夜交替,在交替之中產生了陰陽觀念。所謂“陰”,《說文》謂“水之南,山之北也”,而“陽”則與之相反,《谷梁傳·僖公二十八年》云“水北為陽,山南為陽”,注云“日之所照曰陽”,[12]意思很明顯,陽與陰,本指日光向背之處,向日之處為陽,背日之處為陰,是表示空間位置的詞語。這在先秦文獻之中也是有印證的,如《詩經·大雅·公劉》云“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這里的陰陽即是山北山南這一本義。當陰陽與“氣”結合時,產生了陰陽二氣的觀念,如《國語·周語上》記載周幽王二年地震,伯陽父評論說:“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陽為蒸,向上發展,陰為迫,向下發展。《莊子·田子方》云:“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肅肅為陰自天而下,赫赫為陽自地而上,陽與陰并非靜止的上下相對,而是處于運動之中,如此交互激蕩,才能生“氣”生“物”。伯陽父認為陰陽不能流動故有地震,地震導致川源堵塞,國家危矣。進而將自然之陰陽失序與社會之變化(亡國)聯系起來,賦予陰陽社會性內涵。《老子》則將世間萬事萬物與陰陽聯系起來:“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四十二章),萬物在陰陽二氣的激蕩之中交匯融合,生生不息。《莊子》中陰陽出現的頻率就更高了,據筆者統計,僅陰陽合用就達23次之多,陰陽與人事的結合愈發頻繁:
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莊子·人間世》)
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莊子·大宗師》)
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莊子·則陽》)
據郭沫若《金文所無考》所云,金文中天若皇天等字樣多見,均可視為至上之神,但是跟“天”相配的后土等字樣則沒有看見,“地”字也不可見,而所見“土”字均是本義,“用為神祇之例絕未有見”,因此推斷“地”字當是后起之字,地與天為配為萬物父母之意應是后起之事。[13]《史記·管晏列傳》中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以上諸篇可能保留有管仲遺說,其中《山高》即被認為是現存《管子·形勢》篇,其中有云:“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秋冬夏不更其節,古今一也。”這里就出現了天、地對應的概念,認為無論是天地,還是春夏秋冬,都有其規則和順序,管仲為春秋時人,說明至遲在春秋時期已經出現了天地的觀念。與之相應的則是陰陽觀念。如白奚所言,將陰陽引入社會領域,用于解釋論證社會現象,特別是政治倫理問題,首推《黃帝四經》。[14]如《黃帝四經·稱》云:
凡論必以陰陽[明]大義。天陽地陰,春陽秋陰,夏陽冬陰,晝陽夜陰。大國陽,小國陰;重國陽,輕國陰。有事陽而無事陰。伸者陽而屈者陰。主陽臣陰,上陽下陰。男陽[女陰]。[父]陽[子]陰。兄陽弟陰。長陽少[陰]。貴[陽]賤陰,達陽窮陰。娶婦生子陽,有喪陰。制人者陽,制于人者陰。客陽主人陰。師陽役陰。言陽默陰。予陽受陰。諸陽者法天,天貴正;過正曰詭,□□□□祭乃反。諸陰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靜,柔節先定,善予不爭。[15]
這是一段縱論天地陰陽的文字,將事物按照陰陽縷分,實際上這種情況如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所言,在古籍中是很常見的,如《說苑·辨物》《鬼谷子·捭闔》《春秋繁露·陽尊陰卑》等篇章中皆有類似的說法。如前文所言,陽與陰本是指日光向背之處,是表示空間位置的詞語,當陰陽與氣的觀念結合的時候,陽氣向上,陰氣向下,“陽清為天,陰濁為地”,而與此對應的則是天上地下,這樣天地與陰陽在關系上形成一種構造類似,也即圖表式相似,如皮爾斯(Peirce Charles Sanders)所言,“許多圖表(diagrams)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它的對象,它們的像似性僅僅存在于各自組成部分的關系之中”,[16]當這種同型結構進一步抽象的時候,如只是提取出其上/下的這種品質,就形成比喻式相似,由此就可以理解《黃帝四經·稱》這段材料中的系列關于陰陽的比配,天與地,大國與小國,強國與弱國,君主與大臣,居上位者與處下位者,男與女,父與子,兄與弟,年長者與年少者,高貴者與卑賤者,顯達者與窮困者,長官與士兵等,皆有一種上與下的關系,這些事物在人類秩序中本來也處于一種上/下等級結構之中,而思想理論界進一步將其與天地陰陽的這種上下關系結合,并以天地陰陽為范本進行建模,反過來以這種模型來指導人間秩序。
一般認為,模塑(modeling)即是用符號建模的生物活動能力。模塑概念出現在薩丕爾(Sapir)所用的“塑形”(patterning)這個術語中,用以指文化和語言原初的、專門的組織:文化塑形和語言塑形。在符號學中,模式以相似性或同形思想作為基礎,因此同皮爾斯所理解的相似符號彼此相關。模塑應該由兩個部分組成,首先是模仿,這是一種生物性本能,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都有這種模仿的本能,這也是動物生存的基本能力;其次是建模(model),也即在模仿的基礎之上,用符號模仿并建構模型,用符號來表征、建構生命體對世界的認知,并以此進行信息交流。人類的語言則是一套特殊的建模系統,語言能夠無限制建立模型,以此表征無限可能的世界。如烏克斯庫爾認為,語言(language)是專門設計來產生和組織世界觀的,話語(speech)是為交流的目的而適應性地從人(Homo)身上衍生出來的。人因此而有能力建構各種可能世界,賦予有限的要素無限的含義。某事物通過該過程而在模式或圖式——無論是想象中的還是真實的——基礎上得以實施或再現。
本乎此,就容易考察陰陽天地的關系模式來擬配人間社會的等級秩序:“貴賤有別,賢不肖衰也。衣服不相逾,貴賤等也。”(《黃帝四經·經法》)貴與賤,賢與不肖,是有等級差別的,這些在衣物日用之中皆有等差,而這種身份等級是自周公等西周初期統治者創制禮樂文化之時就業已建構起來的制度,稷下黃老學派的學者將其與天地陰陽擬配,使之理論化,使其含義擴充。吳龍輝指出:“稷下學派通過對天地自然現象的觀察總結出一套天道變化運動的規律,如度、數、陰陽五行等。在他們的學說中,這些有關天道運動的概念往往被直接引入到他們的政治理論之中。”[17]也就是說,對天地自然進行觀測建模之后,用一套符號系統來模塑了自然關系,并進而以此來規范社會秩序和建構人倫秩序。這樣根據建立的“天地”“陰陽”框架,將事物之間的對立性與差異性盡皆納入其中,形成一種解釋的普遍元語言,由此來建構人類的秩序:
天地有恒常,萬民有恒事,貴賤有恒位,畜臣有恒道,使民有恒度。天地之恒常,四時、晦明、生殺、柔剛。萬民之恒事,男農、女工。貴賤之恒位,賢不肖不相放。畜臣之恒道,任能毋過其所長。使民之恒度,去私而立公。……凡事無大小,物自為舍。逆順死生,物自為名。名形已定,物自為正。(《黃帝四經·道法》)
根據天地之“恒常”的特征,將天地上下以及引申而來的觀念(如尊卑貴賤等)神話化,事物之存在皆有其空間位置,而對這種存在的建模,如確定形名,“名形已定,物自為正”,“名”其實就是人類面對自然世界的初級建模,也正是因為有名,萬事萬物才由混沌的星云狀而趨于秩序化,黃老學者試圖通過引入刑法體系,強制規范形名對應關系,于是就將形名落實到社會秩序建構之中,[18]也即是說語言符號的塑形最終落實為社會秩序結構的塑形。《莊子·天道》被學界視作黃老思想的文獻材料,其中也論及天地秩序的問題:“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莊子·天道》)所謂的大道之“序”,其理論淵源取自天地上下之象,這種上下進而被比擬為權力尊卑之等級關系。亦如《管子·任法》所言:“夫君臣者,天地之位也”,天地陰陽,逐漸落實到人間尊卑秩序之上,于是人間秩序的尊卑等級成為天地“自然”的反映。這種觀念在戰國中后期以迄秦漢的文獻中被進一步確認。如被認為始于戰國后期的《易傳》進一步用天地高下之位勢來比配人間之尊卑等級:“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周易·系辭上》),其建模取象的天地位勢成為模塑人間秩序的符號理據,在《周易·序卦傳》里面還有更為詳細的論述:
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
天地之中的萬物,皆是對天地的取法與模擬。曾有學者指出,《淮南子》一書中將陰陽五行思想“構造了一個完整的解釋宇宙的總間架,這一間架竟為二千年間封建學者一致遵守”,[19]取法天地陰陽所建構的意識形態成為不折不扣的神話。天地陰陽在人類的認知和建模的過程之中,被逐漸賦予了形式和意義,成為一種等級符號,當它們與人間秩序與權力等級形成一種結構對應的時候,如徐小霞言,這種相互關聯的符碼原則其實是社會規約的,而這種結構上的上/下同型性與人間尊卑等級也存在某種類似性,使得這種符號成為動機符號,“再現體與意指對象間不但結構上同系而且在感知上具有像似性,這便是我們今天說的東方整體性思維方式”,[20]也即是說,這種模塑活動對我們考察東方符號思維模式具有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