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早期經濟法文獻輯注與研究
- 張世明 王濟東
- 19624字
- 2019-10-18 16:22:17
一 經濟法進入中國的淵源
起源的辨識極其復雜,所以福柯的知識譜系學方法退而求其次,不把尋找歷史的起源作為解釋的出發點,而是致力于本身充滿著競爭的來源的探究,譜系學研究從多元性、擴散、偶然性開始、意外等出發,否認事物從源初到現在所具有的同一性、連續性,否認事物源初狀態所具有的優越性,對后來事件的解釋并不期盼“沒有中斷的歷史延續性”。在譜系學往前逆推的意義上,歷史充滿著盤旋、反復、爭執和喧嘩,絕非一瀉千里、酣暢淋漓的故事。中國在民國時期國家不統一的政治格局,造就了一個國家、數個法域的法律割據局面。經濟法正是在這種政權競爭中綻現。
(一)國民政府經濟法
庚子之役后,清政府統治危機加重,非改弦更張無以為繼。張謇于1901年2月作《變法平議》報送劉坤一,對清政府各部工作提出一整套改革方案,倡言“置議政院”、“設府縣議會”、“普興學校”、“酌變科舉”等,主張工商業、公司、銀行、礦山等均“當定章程”,借鑒外國法律,參照中國“禁令風俗”,修訂民法和經濟法等。礦律、路律、商律等經濟法規的制定,可謂清末新政的重頭戲,在廢除領事裁判權的壓力之下造就“急就章”,頗帶應急色彩。光緒二十九年(1903),商部一設立便著手制定經濟法規。1904~1908年,清政府相繼頒布《商人通例》、《公司律》、《公司注冊試辦章程》、《商標注冊試辦章程》、《商會簡明章程》、《重訂鐵路簡明章程》、《破產律》、《獎給商勛章程》、《商船公會章程》、《農會簡明章程》、《欽定大清礦務章程》、《大清銀行則例》等,出現了中國近代經濟立法的第一次高潮。這一系列立法的重要意義在于,引進西方資本主義經濟法律思想,正式確認中國私人工商資本和自由競爭市場。
1913年10月,由于登上民國總統寶座的袁世凱組織所謂“名流內閣”,張謇作為袁世凱所要收攬的“第一流人才”就任北京民國政府農商總長。他總結中國經濟發展的經驗教訓,并結合考察日本、歐美等國家或地區經濟發展的歷史經驗,上任伊始,雄心勃勃,在國務會議上發表了《實業政見宣言書》,提出“乞靈于法律”、“求助于金融”、“注意于稅則”、“致力于獎助”四條措施,將立法放在諸項措施的首位,認為:“法律作用,以積極言,則有誘掖指導之功;以消極言,則有糾正制裁之力。”[1]法律猶如軌道,產業“入軌道則平坦正直,畢生無傾跌之虞;不入軌道,隨意奔逸,則傾跌立至”。[2]他從自己親身經歷中得出教訓,許多中國企業之所以曇花一現,前仆后繼,累累相望,就是由于“無法律之導之故也。將敗之際,無法以糾正之;既敗之后,又無法以制裁之,則一蹶而不可復起。或雖有法而不完不備,支配者及被支配者,皆等之于具文”。[3]張謇在擔任北洋政府工商、農林和農商總長期間主持修訂與頒布了大量經濟法規、條例等,達20余種,重要者諸如《公司條例》、《商人通例》、《礦業條例》、《國有荒地承墾條例》、《公司注冊規則》、《公司注冊章程》、《商業注冊規則》、《礦業注冊條例》、《商會法》、《勸業銀行條例》、《公司保息條例》、《農商部獎章規則》等,加上此前北洋政府所訂立的一些法規,形成近代中國經濟立法的第二次高潮。從總體上而言,張謇的經濟法規與清末經濟法規一脈相承,是在清末經濟法規基礎上進一步充實轉換而成的。毋庸諱言,張謇的經濟立法思想還存在一定的狹隘性。張謇主要結合自己的實業活動提出經濟立法的觀點,所擬定的有關經濟法規多以其企業的利益為出發點,使這些法令、條例的適用范圍受到一定限制,但這恰恰說明商人主體在重農抑商觀念發生動搖之后爬起來直立行走的新興態勢,說明當時是以商人主體為出發點的現代經濟法起步的階段特征。與傳統法律體系不同,此時中國的法律開始西化和細化,汲汲于整體國家的現代性建構,表現出與傳統法律決裂的取向。
中國經濟法的誕生被內外相煎的時勢所倒逼,呈現出時空擠壓的迫切性;雖然表面上可以堂皇正大援引“洛桑會議”允許土耳其廢約不以法典完備為前提,但內修法度是外明政理的前提,變法修律與關稅自主息息相關,加緊經濟法的立法在當時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使列強對取消領事裁判權的修約無所借口和遁詞。對于國家建設而言,憲法關乎統治架構的總體確立,而政治權力在本質上必然歸結為經濟權力的確立和分配,財稅問題既關乎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又與關稅自主相糾葛。所以,在1928年國民黨中央黨部舉行的第四十三次總理紀念周上,孫科在報告中強調:中外條約既先后改訂,則國內一切法典,更須早日修訂完善,以便外僑如約遵守。現在我國刑法雖已頒布,但民法、商法、經濟法、勞工法等尚未制定,希望立法院于1930年1月以前完全制定頒布,將以前舊法同時廢除,以免外交上發生困難。[4]在隨后的國民政府立法院委員就職典禮上,立法院院長胡漢民再次重申,目前所亟須研究者,為民法、商法、土地法、經濟法、勞工法等,對外為取消領事裁判權、收回治外法權及廢除不平等條約之準備,對內使全國人民生命財產及平等自由得有充分保障,于民生問題得適當之解決。[5]立法院由吳鐵城、宋美齡、邵元沖、傅秉常、焦易堂、鄭毓秀等49名委員組成,下設秘書處、編譯處、統計處。另設5個委員會:一為法制委員會,焦易堂任委員長;二為經濟委員會,邵元沖任委員長;三為財政委員會,鄧召蔭任委員長;四為外交委員會,傅秉常任委員長;五為軍事委員會,朱和中任委員長。國民黨的經濟立法的原則是基于三民主義的民生主義。[6]財政委員會的鄧召蔭、衛挺生、曾杰、陳長蘅都曾就讀于美國密西根大學,為建立近代財政體系的法律框架貢獻良多。[7]經濟委員長邵元沖對報界記者云,經濟事業較之財政一門范圍更廣,經濟為萬事之母,民生問題有良好解決,社會一切糾紛危險可悉行化除,故與民生有密切關系的勞工法、土地法、合作制度、農民農工銀行法規等,有早日成立之必要,俾社會經濟力因法律之保障,得自由發展。[8]戴鳳歧教授認為:“對于經濟法在國民政府時期是否成為一個獨立法律部門的問題,事實上,很難作出簡單的肯定或否定的回答。通觀有關材料,國民政府從未制定過經濟法典,也沒有過制定經濟法典的打算。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無論是1929年立法院的工作簡表,還是以后形成的《六法全書》,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但是,有無經濟法典同經濟法是不是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是兩個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不同問題。現今有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雖然承認經濟法的獨立地位,但也并沒有經濟法典。同樣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經濟立法在國民政府的整個立法工作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9]
鑒于中國當時是農業社會,土地法的制定成為當務之急。孫中山在遺囑中已極簡要、極清晰地說明:“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于最短期間,促其實現。”[10]立法院自成立以后,迅速投入立法工作。為盡快議決起草各重要法典,立法院擬訂了一系列立法計劃,并先后指定各委員組織民法、商法、自治法、勞工法、土地法、刑法、憲法等各起草委員會,專司其事,提高立法的質效。在胡漢民的領導下,立法院上下人員無不勤奮工作。立法委員不分晝夜地開會,也和前方武裝同志的打仗差不多,從朝到晚,用全副精神向前沖刺[11],“不但每星期沒有留會過,而且還時時增開臨時會議”,以致個別委員因勞累過度,昏倒在辦公室。[12]自民初以來,法律精英就奔走在歷史前臺。據傅秉常回憶,“其時鄧召蔭主持立法院財政委員會而無法掌握該委員會,吾等呼鄧為‘師爺’,乃古湘芹所薦,然財政會諸委員如陳長蘅、衛挺生、馬寅初等均不信服,故常起哄,攻擊宋子文。財政部將稅則送請審議,眾委員指責頗烈,鄧召蔭無法應付,余乃起而代為解釋”。[13]“馬寅初謂余曰,票據法乃彼所熟悉,然欲起草法典則力恐不勝。余乃為之就商于帕杜(Pardue)教授,亦取得一草案作藍本。此一時期之法律起草工作,極為認真、慎重,非日后之立法院所能望其項背。如馬寅初輩自視素高,然于起草之際,亦頗虛心,不恥下問,與余終成莫逆之交。”[14]
事實上,任何法律的制定均不可能不顧及方方面面的社會利益,不可能以特定的利益集團為唯一服務對象,但立法者畢竟不可能是絕對公正的上圣大賢,在極力秉持正大之旨的同時未嘗沒有任何偏見摻雜其間。立法過程本身就是各種利益博弈的過程,矛盾和沖突伴隨始終。立法院中不同的參與者背景各異,對立法的認識、態度各有千秋,在按照市場法則重建中國經濟上,常常難以取得一致,加之法律總是產生于權力的糾結狀態,院外各方面勢力的運作無法摒絕,特別是政府經濟部門的首腦總想盡可能多地把持政府干預市場的權力,所以每項法規的通過,都不啻為一場“戰爭”。早在寧漢分流期間,武漢方面的宣傳家就攻擊蔣介石與上海資本家之間的關系,稱之為一種壓迫工農大眾的“反革命行為”。[15]事實上,蔣介石盡管對中國工人階級的勞動和生活狀況了解得并不多,不過早年在有限的和工人的接觸中,還是能報以同情的心態,希望通過社會改良的途徑來改善工人的待遇。他在1921年8月的日記中寫道:“工人困苦,小工更苦!工場法如不速實行,小工無法保護,中國人民只見死亡傷病,決無完全生存之理。有責者其可不惻然設法,實行提倡乎?”[16]但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期間,共產黨人的農工政策對于國民黨南京政權的合法性構成直接挑戰。對于標榜繼承孫中山新三民主義遺緒的國民黨南京政權而言,在建立中央政府后,勞方資方是手心手背,不能光顧“扶助工農”而打擊商人,故而出臺《工廠法》乃對于前一階段政策在法律上的厘清。在討論《工廠法》里的盈余分配條款時,由于經濟學社潘序倫、徐永祚等人的堅決反對,不利于資本家的盈余分配條款遂未能通過。[17]中國經濟學社的骨干社員馬寅初、劉大鈞、衛挺生、潘序倫等往往既是經濟學者,又是政府官員。他們是學者時可以影響社會輿論,是政府官員時又直接參與社會公眾的利益裁決。由于中國經濟學社和工商界資本家聯系密切,加之馬寅初等經濟學家思想上對資本和資本家在發展生產中的重要作用極其重視,中國經濟學社的骨干社員在討論經濟政策和制定各種經濟法時往往偏向工商界資本家。這種身份和社會關系特征能否充分保持經濟立法的公正性在當時備受社會質疑。
(二)革命根據地經濟法
1927年《現代評論》第6卷第141期刊載南陔《蘇俄的經濟法》一文。依筆者管見,南陔應是劉秉麟(1891~1956)的筆名。劉秉麟,湖南省長沙人,又名炳麟,字南陔,章士釗表弟。其以研究經濟見長,中國人自己最早的經濟學專著即劉秉麟的《經濟學》,于1919年已出修訂本,從1925年至20世紀40年代初曾再版十余次。劉氏是早期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的先驅,其在《新青年》發表的文章的價值與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并肩齊立,后來人研究《新青年》,多半從李大釗、劉秉麟等人的著述出發,將《新青年》視為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重要陣地。劉氏在留學英國、德國期間,北京《晨報》聯合上海《時事新報》在媒體上公布從1920年10月起向歐美各國共派出16名特派員和特約通訊員,大多系留學生順便兼職。其中英國為陳溥賢、劉秉麟,法國為劉延陵,德國為吳統續,蘇俄為瞿秋白、俞頌華、李崇武。劉氏和瞿秋白等人是中國早期新聞界肩負報道使命的留學生,對于蘇聯的關注和當時國人以蘇為師的潮流相關,1933年在《國立武漢大學社會科學季刊》第3卷第3期發表的《蘇俄信用制度》等文介紹了蘇聯經濟制度、政策、法律等問題,特別是其1932年在《國立武漢大學社會科學季刊》第2卷第4期發表的《蘇俄之設計經濟》堪稱最早論述蘇聯計劃經濟的性質、特征、內容及組織設計的著作。作者的目的即中國作為經濟事業落后的國家欲建設而無所適從、欲計劃而無所根據,對此一段參考資料或可視為他山之石。劉氏對于蘇聯計劃經濟的研究得到蔣介石的重視,以此為主題為蔣介石連續講課兩天。蔣氏在1932年10月10日的日記中載:“劉秉麟來講經濟學。”10月11日復載:“聽劉秉麟談蘇俄設計經濟計劃。”蔣聽完大加稱贊,獲益良多,自承“甚有所感”,特意找來劉氏的《蘇俄設計經濟綱要》,閱后并“批準付印”[18]一批,故而此書后來卷首甚至有蔣介石親自所寫的序言。1929年4月,中國學社理事會根據劉秉麟等人提議,以“盈余分配的規定是否應該歸入工廠法中”為題在南京中央大學體育館舉行學術公開辯論會,產生了強烈的社會反響[19],說明了其思考的興趣點。所以,其發表關于蘇聯經濟法的譯文自在情理之中。并且,劉氏留學英國和德國,接觸到當時德國歷史經濟學派,與胡適、高一涵等被人們稱為“現代評論派”,在當時均在中國公學共事,后又與王星拱、周鯁生、燕樹棠、皮宗石、陳源(西瀅)、楊端六等現代評論派主將均轉職武漢大學。而且,王世杰、錢端升、周鯁生、張奚若等現代評論派學者大多在法學方面卓有建樹,即便如劉秉麟等經濟學領域一些赫赫有名的學人也每每在法學領域有深切的研究,現代評論派學者自身的教育經歷和職業背景為其法治理念的形成提供了條件。法治不僅是現代評論派的話語基礎之一,也是其觀照社會現實的重要衡量標尺[20],無怪乎《蘇俄的經濟法》一文即發表在其平素表達觀點的《現代評論》上。原文為古布斯基(Nikolai Gubsky)在1927年《經濟學雜志》上發表的《蘇俄的經濟法》(N.Gubsky,“Economic Law in Soviet Russia,”Economic Journal,Vol.37,No.146,1927)。基本上在原文發表后不久即被譯為中文,說明學術信息傳播之迅捷,也標志著中國經濟法最早的淵源即蘇聯的計劃經濟法。該文所界定的經濟法是一種地地道道的泛經濟法,包括專為國營的或大體為國營的機關而定的特別法(即工業法)和民法,托拉斯、合作社法律和土地法、采礦法等,在文章中均被涉及。[21]
1930年5月在上海秘密召開的全國蘇維埃區域代表大會通過了《土地暫行法》、《勞動保護法》等文件草案,決定召開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22]中共中央1930年6月18日發布的《擴大全國蘇維埃區域代表大會的宣傳運動》,將“蘇代會”通過的這兩個法令草案定位為“目前中國革命斗爭之重要的戰斗武器,他在中國革命的歷史上將與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中的土地令與和平令是一樣的偉大”[23]。共產國際遠東局為第一次蘇維埃代表大會制定并通過中共中央政治局提出了勞動法、土地法、經濟政策法、蘇維埃建設法、軍事法等法律草案。[24]1930年9月12日,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中央準備委員會(簡稱“蘇準會”)在上海召開成立大會。大會通過了臨時常委的工作報告、政治宣言、選舉條例,以及準備提交“一蘇大”的憲法大綱草案、土地法草案、經濟法草案、關于紅軍問題決議案草案等[25],決定將蘇準會“移到赤色區域去,公開的號召廣大群眾起來,準備全國蘇維埃大會”。[26]但據筆者所查核,當時《紅旗日報》上的文件并沒有提及“經濟法草案”或者“經濟政策法”,而前述黨史專家估計與20世紀80年代經濟法的名詞在改革開放后被騰諸眾口的情勢相關,參以己意改易原始資料,致使1930年在黨的歷史上出現經濟法的提法的敘述訛誤層層累積。與“現在改組派、閻錫山以至陳獨秀等取消派所提倡的”[27]、南京政府籌備國民會議針鋒相對,“以揭破國民會議所允諾的統一和平建設都是欺騙”[28],抗衡當時南京政府立法院正在緊鑼密鼓進行的土地法等立法,蘇準會的一項工作是為蘇維埃代表大會起草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憲法大綱和各項法令草案等文件。當時中央選調了李平心、熊德山等一些社會科學工作者參加[29],但當時憲法大綱草案尚且僅僅是一些原則而非規則,不可能出人意表制定出經濟法草案,僅僅是會議紀要中有所提及和在1931年3月9日《紅旗周報》創刊號上發表了準備提交全蘇大會討論通過的《勞動法令草案》、《土地法令草案》、《關于紅軍問題決議案草案》、《經濟政策草案》4個法令草案,《經濟政策草案》的基礎則是仿效孫中山在《中國工業發展規劃》中所闡述的原則,將蘇維埃政府的土地、勞動、債務、商業、捐稅、給養、居住等經濟政策昭告天下。正是這樣,1931年11月在贛南瑞金召開的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終于宣告簇新的中國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成立,通過了臨時中央提供大會討論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經濟政策》[30]等法令,也印證了蘇準會起草的是經濟政策。蘇準會起草的土地法等并非無的放矢,而是具有俄國十月革命前兩個政權對立的歷史經驗的背景,具有極強的針對性。蘇聯的法律雖屬草創伊始,但已經引起國內學術界劉氏等人的關注,更是通過共產國際的推動在中國共產黨的實踐中得以滲透。過去的論著均提及土地法大綱,但是對此未加以深入的拓展研究,所以許多問題都黯然弗彰。
(三)偽滿洲國經濟法
偽滿洲國實質上只不過是日本人槍桿支撐下的建立“皇道聯邦”大帝國中的衛星國,如顧維鈞所說的一個偽國家而已。如果說日本是“親邦”、“盟邦”,而偽滿洲國則是“子邦”,其各個政府機關扮演著日本政府各部分店的角色,變成為第二日本。在偽滿洲國統治的14年時間里,日本帝國主義在“內部指導思想”的指導下,操縱偽滿政府先后制定、頒布了民法、刑法等二百余部法律、法令,法條達數萬條之多,涉及政治、經濟、教育、外務等方方面面,形成一套完備的法律體制,在“五族和諧”、“王道樂土”的口號下,標榜要把偽滿洲國建成一個“現代法制國家”。但是,由于滿日之間的特殊關系,又賦予了這套法制獨有的特征。
日本作為資源極度匱乏的國家,對東北資源有極大的依賴性,隨著侵略戰爭規模的不斷升級,偽滿洲國作為日本殖民地的經濟地位也日趨凸顯。時任滿鐵經濟調查會東京特派員的宮崎正義曾兩次留學俄國,在第二次留學期間就讀于莫斯科大學法學專業,目睹震撼世界的蘇維埃革命,對列寧的新經濟政策及蘇聯計劃經濟進行深入研究,其雖然在思想上并非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卻是極力主張在日本推行統制經濟的代表人物,經常被斥為“赤色分子”的統制經濟論者。[31]他在《滿洲經濟統治策》(宮崎正義『満州経済統制方策』)中寫道:“所謂統制就是使部分的行為或事項與總體規劃一致,并限定總規劃期限,故統制需要有方向性的總設想或計劃,且總規劃必須是統一的、系統的,統治方法和程度也應適當,無論是部分或整體都具有可行性。”[32]宮崎正義在“九一八事變時期”結下的密友石原莞爾支持下成立“日滿財政經濟研究會”。該研究會的一般成員大部分是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法學部以及部分商學部的畢業生,在昭和初期日本知識分子“修正資本主義的必要”的普遍認知的背景之下,這一對外稱“宮崎機關”的智囊集團出于當初“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動機,提交了涉及納粹經濟法、德意志新經濟四年計劃、蘇維埃聯邦預算、美國軍需產業、英國財政狀況等內容廣泛的報告。[33]其中,該研究會1936年完成的《滿洲軍需產業建設擴充計劃》被關東軍交給偽滿洲國,以此作為“滿洲經濟建設五年計劃”,自1937年開始實施。[34]日本朝野上下的思想深處在日俄戰爭后具有揮之不去的偽滿情結,正是以“滿鐵調查課”為據點,由精通馬列原理的宮崎正義為首的“俄國班”在研究蘇聯計劃經濟的理論與實踐的基礎上,借鑒納粹德國的統制經濟體制,以偽滿洲國作為統制經濟別開新局的實驗基地,成為此后日本全國的國家改造和具有自身特色的戰時經濟體制形成的先聲。
過去傳統的觀點是,中國的經濟法主要來自日本,但是,現代性的建構復雜性被低估,成為一種單向的線性進化論,這也是現代性被簡化為現代化的陷阱所在,沒有注意到其中復線的分叉歷史。中國的東北地區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成為日本本身的經濟法的策源地。首先,許多納入視野的學術研究主要是抗日革命根據地和國統區歷史,偽滿洲國歷史一般不被提及,不是從整個中國版圖加以審視,自然存在視閾缺失。其次,我們通常的思維是按照文化勢差想當然地推定經濟法的傳播路徑從日本到中國,沒有俯下身段細察這種彌散的傳播空間。明治政府以來,日本經濟迅速騰飛,受其影響,日本的民事法律及經濟法規在內容上要比刑法多,體制上更加完善,而這種完善的民法及經濟法律體系,也保障和促進了日本經濟的發展。無論是從立法角度還是從法律內容的繼承關系來看,偽滿洲國法制都脫胎于日本法,大量援引和參照日本法律制定,唯日本是效,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日本殖民者所謂的“日滿一體”。從立法角度來看,偽滿政府大量聘請日系法官完成了幾乎全部法律的修訂工作,并且日本司法省還從國內派出法學界權威作為制定殖民法律制度的顧問,因此偽滿洲國法律不可避免被打上日本法的烙印;從法律的內容來看,偽滿洲國法律的很多條款都援引自日本法律,與日本法令大體上一脈相承,以日本戰時經濟統制政策為母體,緊密配合日本戰時經濟統制政策的實施,呈現出與日本的經濟統制法同步的特性。不過反過來說,日本撤廢在偽滿治外法權和移讓滿鐵附屬地行政權,同時專門為日本開拓民的移住制定1940年5月《開拓團法》、1941年11月《開拓農場法》等,均顯示出偽滿法律殖民地化日趨嚴重的特殊性,偽滿洲國的立法并不是對日本立法進行抄襲,在這一時期它其實承擔了日本所謂“實驗國家”的角色。
“(偽)滿洲建國初期的人事情況,簡直有點象早年在鄉下唱野臺子戲開場的頭一天一樣,誰來的早誰就可以先搶個位置。”[35]在偽滿洲國的日系官僚濟濟而至,大多是日本政府各省的青年科長,在偽滿洲國工作幾年后回到本省,以此作為仕途飛黃騰達的墊腳石。在偽滿洲國的日系官僚被賦予自由的權限創造這一所謂“新國家”的骨架。與在日本的役所工作相比,其權勢要大得多,這對當時年輕的日系官僚來說,是在日本國內絕對體會不到的大顯身手體驗。偽滿洲國成為日系官僚稱心得志的發跡搖籃和絕好的政治修業學校,級別直提兩級,工資增加三倍,不滿三十歲就升為敕任官并被稱為“閣下”的例子在所多見[36],被傀儡政權視為“王樣”(“王子”之意),回到國內后以革新派官僚領袖形象在政治舞臺上活躍,青云直上,居于要津,形成在日本各省廳內部被稱為“滿洲組”的強大勢力,未能到偽滿洲國赴任的人則哀嘆不走運。例如,從商工省出來的、任戰后的自民黨干事長一職的椎名悅三郎,就是主張天皇機關說的美濃部達吉的外甥,在田中角榮下臺之后親自裁定三木武夫接替首相位置,被稱為“椎名裁定”。商工省以精英官僚知名的岸信介在1925年開始第二次考察德國,研究產業合理化運動,其在決定去偽滿洲國時以“白紙上畫畫的工作是富有吸引力”自勉,表現出以此作為“實驗國家”的勃勃野心。古海忠之東京帝大法科畢業后入大藏省,為1932年大藏省選拔去偽滿的第一批青年日系官吏,曾任偽滿洲國國務院總務廳主計處特別會計科科長、一般會計科科長、主計處處長、經濟部次長、總務廳次長兼企劃局局長等職務,被稱為偽滿洲國的二號太上皇。偽滿洲國皇帝溥儀出庭作證說:“古海忠之直接輔佐著武部六藏,參與策劃、制定危害中國東北人民的一切政策法令。”古海自己也承認:“凡是偽滿的所作所為,未有不參加者。”古海忠之一來到偽滿洲國,在大同元年度收支總預算編制完畢后,緊接著又開始起草會計法、會計規則及國庫金辦理規則等法規,經審查批準后公布實行,將總預算制度和國庫金制度用法制形式固定下來。[37]他先后參與審議和策劃了《糧谷統制法》、《棉花統制法》、《糧谷管理法》、《特產物專管法》、《農產物交易法》等一系列掠奪法令的制定。“根據這些法令,種糧谷的中國農民,必須在政府所指定的‘交易場’和指定的其他地方出賣糧谷,同時也不能任意購買自己所需要的糧食。不僅對買賣糧谷作了特別嚴格的限制,同時又徹底地統治了糧谷的大量輸送和輸出輸入,對價格和配售也作了極其非人道的規定。我在任總務廳次長以后,在1942年決定了《戰時農產物增產搜荷對策大綱》,進一步加強了對糧谷的掠奪。同時參與起草擬定了《農產物管理法》,對過去的《糧谷統制法》、《糧谷管理法》、《特產物專管法》中所規定的有關收購價格、配售等,進一步實施了殘酷的統制。……在1941年和1942年又實行了《先錢契約制》,根據這種制度在農產物剛出苗的時候交給農民一部分定錢,和農民訂了契約,等到收獲期不管有無收成,按照契約徹底地掠奪了農民的糧食。并在掠奪糧谷的過程當中,動用了警察,挨戶搜查,毆打農民,甚至把農民的種子也掠奪了;有的地方還有燒房子、殺人等各種殘暴的手段掠奪糧谷。在1942年以前,是根據收購的糧谷編制‘物動計劃’(即‘物資動員計劃’)。”[38]
這一時期,偽滿洲國法律體系就呈現出民事法律及經濟法規內容多于其他法律、體制上更加完善的特征。偽滿時期制定頒布的各類民事、商法、稅法、專賣法等方面的法律、法規,同時算上戰時頒布的物資統制類法令,其數量多達六十余部,在數量上的權重遠遠高于刑事法、行政法、警察法等。基于加速經濟發展的考慮,這些法律中相當一部分是關于特殊公司單行法,力圖通過產業扶持政策積累實力,指導助成少數強力企業。例如1934年2月《滿洲石油股份公司法》、1934年3月《同和汽車工業股份公司法》、1934年4月《滿洲棉花股份公司法》、1934年5月《滿洲采金股份公司法》、1936年6月《滿鮮拓殖股份公司法》、1936年11月《輕金屬股份公司法》、1936年12月《滿洲興業銀行法》、1937年7月《滿洲合成燃料股份公司法》、1937年12月《滿洲重工業開發股份公司管理法》、1938年2月《滿洲房產股份公司法》和《滿洲油化工業股份公司法》、1938年6月《滿洲飛機制造股份公司法》、1938年10月《滿洲電氣化學工業股份公司法》、1939年5月《特殊公司法》。不可否認,這些法律的制定對當時偽滿洲國殖民經濟的發展確實起了一定的保障和促進作用。但這些法律從手段而言均采取強化壟斷資本的取向,可謂壟斷促進對策的經濟立法,且許多特殊公司的設立本身就與經濟統制相關聯,是作為經濟統制法的配套法律推出的。例如,東北地區礦產資源豐富,礦業開發與統制自然成為重中之重。1935年8月在《礦業法》頒布的同時就出臺了《滿洲礦業開發股份公司法》。又如,1939年10月公布《主要特產物專管法》,11月即依據《滿洲糧谷株式會社法》成立偽滿洲特產專管株式會社,開始壟斷大豆、蘇子、大麻籽、小麻籽等油料作物及其制品。正是由于包括特殊公司和準特殊公司在內的偽滿洲國策會社的壟斷屬性也存在一定弊端,1942年《滿洲國基本國策大綱》提出,經濟結構“以完成國防經濟體制”為目標,貫徹有計劃的統制經濟原則,強調“統制企業”的“核算性”、“企業性”和“經營的合理化”等,為集中資金投向高度重點發展的產業,決定放棄過去實行的“一業一社主義”(即一個行業由一個特殊公司壟斷),特殊公司僅限于高度要求國家參與的企業,對以后特殊會社的設立“采取嚴選主義”,除由于企業的性質不得已而需要者外不再采用,并強化和“刷新”特殊會社。由于戰爭的需要,日本帝國主義必須滿足戰略物資的控制,因此又頒布了一些專賣法和統治法令,如1934年11月《石油專賣法》、1936年12月《鹽專賣法》、1937年12月《酒精專賣法》、1939年11月《面粉專賣法》等,這些經濟法令限制商品的流通,一定程度上不利于經濟的發展,但實現了日本帝國主義對戰略物資的有效控制。
從1937年5月起,偽滿洲國相繼公布《重要產業統制法》及《重要產業統制法施行細則》、《物價與物資統制法》等,對重要產業、產品,甚至一般產業、產品實行嚴格統制,《滿洲經濟統制關系主要法令集》為這一時期官僚統治經濟法令化的集大成者。在“七七”事變以后,因為原來從第三國進口的面粉開始出現進口困難,面粉價格上漲,偽滿洲國于1938年8月公布《小麥及面粉供求調整及價格統制應急實施要項》,成立全滿面粉廠必須參加的制粉聯合會,以廠商自給統制的形式最早實行統制。1938年11月7日敕令第253號公布了《米谷管理法》,同時以敕令第254號公布了偽滿洲糧谷株式會社的成立,開始對以稻米為主的糧食的購銷、加工進行統制。與對小麥的自治統制不同,采取了相當強硬的手段,將收購米谷的業務委托給在全滿各地成立的合作社交易場。當時華北的物價開始暴漲,再加上當年夏季的水災,偽滿洲國的雜糧大量流入華北。因此,偽滿洲國為了防止雜糧外流,統制對外出口,11月2日緊急制定并公布《主要糧谷統制法》,對玉米、高粱、小米等進行統制,由糧谷公司統一收購、配給和輸出,實行指定收購人制度,由收購人代替會社在自由市場上收購出口糧谷。1939年,鑒于制粉聯合會對小麥和面粉缺乏統制收買辦法,出現各廠收買小麥價格混亂,許多工廠把面粉拿到黑市出賣等現象,偽政府取消了制粉聯合會,成立了偽滿洲谷粉管理株式會社,并制定了《小麥及制粉業統制法》、《面粉專賣法》,除對小麥及制粉業實行統制外,對面粉實行專賣制度。1940年9月以新制定的《特產物專管法》和《糧谷管理法》代替了過去的《主要土特產品專管法》和《主要糧谷統制法》,將統制品種進一步擴展,基本包括全部雜糧和油料作物,又對《米谷管理法》加以全盤修正。凡此種種辦法,皆為促進登市而設,以便向日本國內輸入大量糧谷,強化對蘑菇、藥材等特產物的壟斷。1937年8月,偽滿頒布《暴利取締令》,開始設立“經濟警察”。其后逐漸在警務司、首都警察廳及各省警察廳之下設立經濟保安科或經濟保安股,構成偽滿經濟警察的基本隊伍,到1943年各級警察機構的經濟警察已增至2038人。[39]對于經濟警察的發展,警務總局警務處處長池田清躬聲稱:經濟警察“陣容整備,不但都市人民均知經濟警察,即使農村偏遠地區,亦莫不聞經濟警察之聲也”。[40]為了貫徹上述統制法,日偽官吏及警察無孔不入地實施經濟檢查,以抓“經濟犯”為名到處敲詐勒索,“對于查出的所謂經濟犯,隨時隨地不經訴訟程序加以處罰”。中國黎民百姓深受經濟統制之害,動輒違犯經濟統制的各種法律,無端地以“經濟犯”的罪名遭到懲處或被關進監獄,以致家破人亡。[41]
隨著日本侵略戰爭的深入,日偽統治者從1939年開始推行所謂“糧谷出荷”政策,于1942年公布《農產品強制出賣法》,由嚴格的統制變為強制的購銷,以實現變東北為“大東亞糧谷兵站基地”的目的,滿足戰爭的需要。1944年8月14日頒布的《農產物管理法》使偽滿的統制經濟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該法第3條規定:“農產物之生產人或取得人不得在農產物交易場或由地方行政官署指定之場所以外之場所賣渡農產物,但興農部大臣另確定時不在此限”,“無論以任何名義不得為避免依第一項規定之禁止之行為”。同法第49條還規定:糧棧、糧棧組合、零賣業人、零賣業組合的營業行為,如果被認定“妨害公益”,行政官署得隨時使其停止營業。1942年通過的《戰時緊急經濟方策要綱》規定“在農產物方面,于圖謀積極增產和徹底搜荷政策”[42],發動所有機關全力搶購糧食。交不足出荷,不但不準留吃糧,還到農民家翻箱倒柜。農民生產的糧食須先交足“出荷糧”,所產稻谷要全部上繳,不準農民自己吃,違者以經濟犯或反滿抗日罪論處。[43]“物動計劃”使1940年至1942年低于市價幾成的統制糧價,到1943年竟是市價的二十分之一,此外在“出荷”期間的壓等、壓秤、壓價尚不計在內,使農民遭受涂炭之苦,怨聲載道,許多地方發生了農民因無口糧而自殺的事件。
曾任偽滿洲國總務廳法制處參事官的木田清證實說:“岸來到滿洲,為了推進產業建設,建立了許多特殊公司,制定了許多法律。當時日系官吏中有一種制定繁多的法律來作為武器的傾向,中國人甚至諷刺他們為‘法匪’。”[44]去偽滿洲開拓事業的“能吏”致力于行政統治(administocracy),他們忙于建設機構和制定法律,陷入主觀主義的行政一元化和法律萬能論的泥坑,用“法三章”來對付當地農民,將在日本國內已經成為眾矢之的的官僚政治原封不動地搬到偽滿洲。所以,這時竟然出現了與“土匪”這一稱呼不相上下的“法匪”的新俗語,以此來稱呼這班人,連日本僑民對此也多少抱有同感,稱岸信介為“滿洲之妖”,將其與東條英機、星野直樹、松岡洋右和鲇川義介并稱為“滿洲五虎”。當時的觀察者評論說,日本“不從決定大方針下手,一切唯采干涉主義,朝一法令,夕一法規,以至官吏稱為‘法匪’,民眾卻不知何所適從。‘滿洲’的日系官吏所取法的,除日本形的‘法令’、‘法規’外,對滿洲的傳統、習慣,竟一無考慮。‘滿洲民眾’的生活在‘法匪’的‘干涉’‘強制’之下,目前固只能出以無言的反抗”。[45]偽滿法律接二連三被公布,中國人民所有的權利和自由被“有條有理”地剝奪,如同被五花大綁一樣失去行動自由。1942年10月公布《產業統制法》,取代已實行五年多的《重要產業統制法》,較之后者統制業種從21種增加到85種,不僅對重要產業要進行嚴格的經濟統制,而且對一般產業也要進行超經濟的行政統制,以致連麥酒、豆醬、醬油等非常一般的生活用品也未能幸免。而且,《重要產業統制法》的產業統制主要限于企業外部,如事業、經營檢查,擴大、改組、停止和休業的許可等;而《產業統制法》的統制和對特殊會社統制一樣,深入企業內部,包括企業的具體經營和人事安排等均受日偽官方干預。為了管理大量統制企業,效仿日本的統制會,以民間自主統制為標榜的統制組合紛紛建立。1942年11月25日公布的《事業統制組合法》規定,統制組合以“協助政府施策”進行統制為目的。該法是《產業統制法》的配套法令,但其適用范圍遠超過《產業統制法》。偽滿洲國的產業行政名副其實地被帶“軍刀”的人所大權獨攬,民眾無力公開抵抗,為了生存只能采取消極抵抗的方法。例如,哈爾濱雙合盛制粉廠經理張廷閣一方面結交有勢力的日本人當作護符,與偽政府虛與委蛇,另一方面抽逃資金,縮小經營規模,化整為零,增添不動產,保存資產。[46]
與山田盛太郎為代表的日本戰前和戰后資本主義的構造斷絕主張相對立,山之內靖1988年發表的論文《戰時動員體制的比較史考察——為了了解今日日本》主張“總體戰體制論”,強調日本戰時和戰后體制的“連續性”,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為進行總體戰而進行的戰時動員,是形成戰后日本“體制社會”的起點。[47]如果說以往的轉型是基于“日本神話”且強化了這種神話,使“日本式經營”備受禮贊,那么堪稱“總體戰體制論”代表作的山之內靖等人合著的《總體戰和現代化》最終得出的結論卻是:“戰后各項改革的基本方向,和戰時的各項改革是共通的。戰時的改革使戰前經濟體制的制度性基礎徹底解體……使戰后體制向戰前體制回歸的道路被封閉。”[48]曾在大藏省任職多年的野口悠紀雄將戰后的日本經濟體制稱為“1940年體制”[49],“1940年體制”即總體戰體制,是以1938年《國家總動員法》的制定為標志而確立起來的,故又稱“1938年體制”。“1940年體制”并沒有因戰后民主改革而消失或出現本質性的改變,只是進行了新的排列組合,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該體制的有毒成分,使之成為跟國際環境比較相宜的一種政治體制。“1955年體制”實際上是披著戰后民主改革外衣的“1940年體制”。前者對戰后日本社會、經濟和政治的基本性格的形成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遠遠超過了膚淺的戰后改革。“1940年體制”和戰后民主改革兩者都有作用,但存在主輔佐使之分。美國學者路易斯·楊格《總動員帝國——滿洲和戰時帝國主義的文化》一書通過對大眾傳媒、官僚制國家、利益集團、烏托邦意識形態、國家對經濟和社會的介入等“總動員”各個層面的探討,指出戰時的日本是由支撐新型帝國主義的現代產業、大眾文化、政治的多元主義、新穎的社會組織創生的,是日本戰后社會的原型。[50]對此,小林英夫雖然提出批評,將“1940年體制”論追溯至俄國十月革命后宮崎正義在滿鐵調查科形成的當時全世界最大的研究蘇聯計劃經濟的機構,[51]但也同樣肯定偽滿洲經營構成嗣后日本經營體制的原型。以岸信介為中心的偽滿洲國官僚借用大宅壯一的話說,多是些比常人“高一音階的熱情家”[52]。他們以德國為典范在偽滿洲國推進國家統治經濟,造成了統制或介入主義的產業政策,以后帶進了日本本土并導致了戰禍,在戰爭時期的日本被承繼、擴大和強化,在戰后的政策中也得以延續。例如,《重要產業統制法》使卡特爾作為度過昭和蕭條的“王牌”而得以加強,并對擺脫大蕭條和創造壟斷利潤產生深遠的影響。該法于1936年到期修正,不得不再延續五年。[53]在1934年9月《金融合作社法》、1940年3月《興農合作社法》、1940年4月《商工金融合作社法》中,除了協力、協同、協動的取向被吸納入所謂“王道樂土”的“魂立國”理念實踐[54],與日本本身的產業組合、商業組合等的中央會僅僅作為中央指導機關而被指責弱體無能不同,偽滿商工金融合作社等中央會兼有日本中央會和全國聯會的兩種機能,甚至兼有日本產業組合中央金庫、商工組合中央金庫的作用,在營業統制等方面遠遠超越日本本土的商業和工業組合,說明偽滿經濟法并非單純的日本法律的移植,而是具有從偽滿的日本實驗區先行先試的特性。[55]《糧食管理法》(『食糧管理法』昭和17年2月21日法律第40號)在偽滿洲國已經以《米谷管理法》的形式被實施。另外,在偽滿洲國,早已按照蘇聯的計劃模式設立“企劃處”,到1937年“企劃院”在日本國內也設立,經過偽滿洲修業的革新官僚進入“經濟參謀部”全面負責對經濟戰線的統制事務,制定物資動員、資金統制、貿易、交通電力動員、勞務動員等計劃,甚至戰后作為經濟規劃廳被繼承下去。在東京審判中被定為甲級戰犯的岸信介度過了長達三年的拘禁生活,其因為推翻東條內閣做出了較大的貢獻而具有肯定的一面,在復出后將戰前時期國家統制經濟的構想重新運用到戰后的經濟復興中,戰前主導這些法規整備的官僚擔當了戰后高度經濟成長的旗手。現代日本社會的基本結構形成于20世紀40年代,并且對戰后經濟復興到高度經濟成長起到了牽引作用。易言之,從戰后復興時期到高度經濟成長時期的官僚主導型的經濟體系的始祖,即40年代以構筑總體戰體制為目標的岸信介、椎名悅三郎、和田博雄等統制經濟派的中心人物。這些“跨時代”的經濟官僚們不僅帶著戰前的職位進入戰后,而且帶來了戰前長期積累的經驗和相當強勢的政策思想,將蘇聯五年發展計劃、美國的新政和英國在一戰后的經濟再建計劃作為效行的藍本。這恰如世界上土地增價稅最早是在德國人不遺余力經營的青島實行的,后推廣于德國本土并被英國等所仿行。美國學者查默斯·約翰遜(Chalmers Johnson,1931~2010)的評論是:“這種初期時代(20~30年代)的思考方法和制度性創新,并不是一代人傳給下一代人的那種簡單的遺產,主導著50~60年代產業政策的一代人,早在20年代后期和30年代初期就已登上了舞臺。日本產業政策史上最令人吃驚的一個事實是,創造戰后經濟奇跡的領導者們,正是那些早在20年代后期就提出產業政策,經過30~40年代后再付諸實施的人。”戰前的某些“制度和政策,與高度成長時期的制度和政策在若干方面簡直十二分地相似”。[56]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后,隨著戰爭的長期化,日本當局除頒布“統制三法”,即《臨時資金調整法》(『臨時資金調整法』昭和12年9月10日法律第86號)、《輸出入品等臨時措置法》(『輸出入品等臨時措置法』昭和12年9月10日法律第92號)、《軍需工業動員法適用于支那事變之法律》(『軍需工業動員法ノ適用ニ関スル法律』昭和12年9月10日法律第88號)外,還相繼頒布《人造石油制造事業法》(『人造石油製造事業法』昭和12年8月10日法律第52號)等一系列“事業法”,對各個產業,特別是與軍需密切相關的產業實施統制。同時又制定了一系列戰時經濟計劃以迎合“總體戰”的需要:1938年制定了第一個戰時經濟計劃物資動員計劃;1939年后又相繼制定了貿易統制計劃、勞務動員計劃、交通電力動員計劃、資金統制計劃等一系列計劃。這一系列被統稱為“國家總動員計劃”的頒布,大致形成了計劃經濟體制。事實上,構成“1940年體制”基礎的各項制度多系納粹德國制度的翻版。作為戰時金融體制根本的《日本銀行法》(『日本銀行法』昭和17年2月24日法律第67號)即堪稱1939年制定的納粹德國銀行法的翻版。但與戰時體制被徹底摧毀的德國形成鮮明的對比,日本的特殊性主要在于這一體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賡續存在。戰后政府和業界團體雙向關系或者說行政指導體制的原型即肇端于戰時經濟體制[57],1942年制定的《日本銀行法》迄止1997年金融大爆炸之前都是日本金融制度的基本法[58],其有關日本銀行須按國家政策及國家既定目標運營的規定在戰后美軍主導的銀行制度改革中幾乎只字未加更張。1940年前后逐步出臺的一系列經濟產業統制法規成為戰后復興時期到高度經濟成長時期國家經濟運營的基礎。原計劃院擔當中堅骨干的“戰時官僚”繼續占據經濟安定總部的要職,他們積極引入“傾斜生產方式”,擔負著戰后經濟復興的重任。正如椎名悅三郎在1976年所寫的,偽滿洲是日本產業的“試驗場”。[59]有許多過去的滿鐵職員在經濟安定總部擔任要職,偽滿洲國的統制經濟方式幾乎原封不動地搬到了戰后。采用了與偽滿洲國推行的“重要產業五年計劃”幾乎完全相同的統制經濟手法。被稱為“農工商省第一人”的岸信介和號稱“大藏省第一人”的星野直樹等制定的《確立經濟新體制綱要》(『経済新體制確立要綱』)這一原計劃院的方案,不僅支撐了“1940年體制”,在戰后復興時期也發揮了主要作用。[60]1949年根據《通商產業省設置法》(『通商産業省設置法』昭和27年法律第275號)由商工省和貿易廳合并成立的通產省,被認為是日本在高度經濟成長時期的經濟司令部。在日本的中央各省廳中,通產省設有一個其他行政部門所沒有的“法令審查委員會”,最能說明通產官僚的特性。從岸信介和椎名悅三郎這一對無法分開的“革新官僚”哼哈二將這條線傳下來的通產官僚特殊群體,通過不斷地制定各種政策法令來顯示自己的存在,以至于有人揶揄通產省為“主意省”,同時這些層出不窮的政策法令,在很多時候也確實為日本產業指明了發展方向,成為亞洲的優等生。[61]“通商產業省”直到2001年才改名為“經濟產業省”。
金澤良雄在《經濟法》中就以椎名悅三郎《戰時經濟與物資調整》(『戦時経済と物資調整』産業経済學會、1941年)為基礎分析日本戰前、戰時到戰后的經濟計劃法律屬性的變化,認為:在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和戰爭期間制定的《擴充生產力計劃》、《物資動員計劃》與戰后制定的《經濟復興計劃》、《經濟自立五年計劃》、《新長期經濟計劃》、《國民收入倍增計劃》、《中期經濟計劃》、《經濟社會發展計劃》、《新經濟社會發展計劃》和《經濟社會基本計劃》等,本身只屬于經濟政策的領域,而在法律上并無任何規定。[62]這都是無任何法律依據而制定的。行政機關的決定計劃不必依據法律亦能自由進行。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是計劃與法律無關,并不具有任何法律的意義。在戰爭時期對經濟計劃的需要非常高,而為其計劃實施,要求有法規并急需伴隨有限制國民權利(許可、認可等)和免除義務(免稅)的強有力的措施。與此相關,計劃具有作為行政活動實質性標準的機能上的實質關系。但在這種情況下,就其法律本身而言并未設立對計劃的任何規定,而計劃則潛在于法律的背后,成為根據這些法律制定的各種行政活動的實質性標準。在這一意義上,計劃雖然與法律相關,但本身并不體現于法律的表面,僅潛在地蘊蓄著法律的意義。為了給行政活動授予廣泛酌量的余地,計劃的法律意義未能顯現化,法律上有關實現計劃手段的行政活動的規定至多也是一般的、抽象的標準或必要條件。例如,《進出口物品臨時措施法》僅僅做出了“關系到支那事變為確保國民經濟的運行而認為必需時”得加以某種規制的規定。同時,戰爭時期的《糧食管理法》也未對計劃做出任何直接規定,而只對向政府交糧義務(第3條)以及有關抽象條件(認為特別需要時)下的大米、小麥配給委任令(第9條)做了規定而已。然而,戰后出現了計劃直接納入經濟法領域的現象,計劃在法律上成為經濟法規制標準的前提。經濟的計劃以法律形式表現出來,被直接賦予某種法律意義。例如:根據《煤炭礦業合理化臨時措施法》(昭和30年[1955]法第156號)制定的《煤炭業合理化基本計劃》和該法的施行計劃;根據《產煤地區振興臨時措施法》(昭和36年[1961]法第219號)制定的《產煤地區振興基本計劃》;根據《石油供求適度化法》(昭和48年[1973年]法第122號)制定的《石油生產計劃》等。
當時,日本國內和偽滿洲國的日籍學者在刊物上發表了一定數量的經濟方面的論文,如小日山直登『日満統制経済論』(創建社、1932年)、小島精一『日満統制経済』(日本統制経済全集第8巻、改造社、1933年)、高田源清『満州及支那の組合制度』(叢文閣、1941年[63])、磯井通晴「満州國の統制経済と重要産業統制法(一)(二)」(『東亜経済研究』第21巻第3~4號、1937年)、鈴木一郎「満州國鉱業法に於ける租鉱権の本質と機能―満州國の鉱業開発·統制機構」(『満鉄調査月報』第20巻第3號、1940年)、我妻栄「満洲國に於ける土地制度確立の企図」(『法學協會雑誌』第54巻第2號、1936年)、我妻栄「満州國土地制度確立事業に関する所感と希望」(『地友會雑誌』第1巻第1號、1936年)、福島三好「満州國土地制度の現狀と土地政策」(『満鉄調査月報』第16巻第8號、1936年)、浜虎一「満州國経済統制法に就いて」(『東文』第1巻第1號、1941年)、高田源清「満州國の新産業統制法」(『民商法雑誌』第16巻第6號、1942年)、徳永清行「満洲中央銀行法の改正」(『経済論叢』第56巻第1號、1943年)、溝口幸太郎「満洲中央銀行法の改正」(『銀行論叢』第40巻第2號、1943年)。偽滿洲國出版的經濟法著作有關景祿《滿洲帝國礦業法令》(滿洲礦業協會,新京,1938年)、山田春雄《滿洲帝國國有財產法釋義》(東光書苑,新京,1938年)、小松孝行《米谷管理制度關系法規》(新京印刷所印,滿洲糧谷株式會社,1939年)、永田信雄《滿洲帝國會計法規要羲》(滿洲行政學會,新京,1939年)、新井重已《滿洲帝國礦業法令集》(新京個榮印刷所印,滿洲礦業協會發,1940年)、商工經營研究會《改正稅法總覽》(大同書院,1940年)、大谷仁兵衛《滿洲國統制法令集》(滿洲行政會,新京,1940年)等。偽滿洲國建國大學法律系開設的課程中除了法律史、日本憲法、刑事法、民事法、商事法、國際法等,還有一門重要課程就是統制法。[64]1939年新設的新京法政大學主要是法制經濟的學府,包括法律系和經濟系。我國法學界耳熟能詳的日本法學家高橋貞三當時就是新京法政大學的教授。高橋貞三在當時出版了《滿洲國行政法》(滿洲圖書株式會社,滿洲書籍配給株式會社,1942年)、『満洲國基本法』(1943年),在戰后出版『経済法講義案』(1952年)、『経済法』(1959年)。高橋貞三在戰后經濟法的研究是基于其在新京法政大學的經濟統制法的研究,這可以從其戰后出版的經濟法著作與其在戰爭期間出版的《滿洲經濟統制法》覘見其中的端倪與繼承性。在改革開放后翻譯金澤良雄《經濟法》的滿達人雖然對中國當代經濟法學者影響深遠,其從20世紀80年代初即致力于日本經濟法專題研究,歷有年所,所著《現代日本經濟法律制度》(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以金澤良雄的《經濟法》為藍本,融匯自己在蘭州大學法律系主講外國法制史和日本經濟法多年的心得,堪稱嘔心之作,為世人所推重,但其生平事跡一直比較模糊,僅僅顯示其晚年在蘭州大學圖書館任職。據筆者所知,其原名滿占鰲,1917年生,吉林市人,祖籍山東,1941年畢業于新京法政大學,應該為高橋貞三的學生,1943年在新京地方法院任實習法官[65],恰如趙儷生所言其“早年曾去日本考察,對30年代前后的日本文化成果是做了充分吸收的”[66]。其后來關于經濟法的研究顯然也是其來有自。
(四)日據臺灣經濟法
臺灣非日本原領土,日本統治后,一般名之曰新領土,為了避免使用帶有強烈刺激的名詞“殖民地”,也被稱為“外地”,與其本土(“內地”)相對應。日本政府公布國會通過“六三法”(『臺灣ニ施行スヘキ法令ニ関スル法律』明治29年法律第63號),以臺灣治安不靖、與日本風土迥異為由,賦予臺灣總督委任立法權。在“六三法”體制下,在臺灣的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行使的主體均由臺灣總督一人司之,臺灣總督府的律令無須經日本議會同意或承認,在轄區內具有與法律同等的效力,或稱“代法律之命令”(Gesetzesvertretende Verordnungen),是為采取臺灣“殖民地”特別立法主義時代,在法律上與日本本土異其法域,日本本土法令并不當然施行于臺灣。1906年以“三一法”(『臺灣ニ施行スヘキ法令ニ関スル法律』明治39年法律第31號)改正“六三法”,也是以律令為統治的重要法源。1921年,日本厲行強迫的“同化主義”,公布《關于應該在臺灣施行的法令之法律》(『臺灣ニ施行スヘキ法令ニ関スル法律』大正10年法律第3號),簡稱為“法三號”,以取代“三一法”,在法制上以日本法為中心,采取與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模式相同的“內地延長主義”,以期將日本內地所適用的法律延長至臺灣使用,將“委任立法”的形式從以“律令”立之,修改為以“敕令”定之,從而結束長達25年之久的律令立法時期,開始了敕令立法時代或通稱的“皇民化時期”[67],民法、商法、民事訴訟法、民法施行法、商法施行法、人事訴訟手續法等法令皆在臺灣開始實施,在特殊情況下以總督發布律令加以輔佐。在日本稱霸亞洲的棋盤上,這一時期臺灣經濟法直接與日本本土接軌,無須經歷偽滿洲國的日系官僚主導的立法轉化。日本據臺前幾乎已經全面繼受西方歐陸法制,所以日本推行的“脫中入日”間接使得臺灣法制開始“脫中入西”,使臺灣法律大多數西方化。日本統治臺灣五十年,在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刀之下,臺灣固然是資本主義化了,同時也日本殖民地化了。臺灣經濟的資本主義化是其光明面,臺灣的日本殖民地化是其黑暗面。如果只看到光明面,固然是錯誤的,但將光明面和黑暗面截然分為兩種類型,也同樣不正確。臺灣資本主義化,乃臺灣殖民地化的本質。光明面乃其形式,黑暗面乃其本質。[68]對日本殖民統治的禮贊不僅無知,而且無恥。所謂“有法不正,有度不直,則治辟”[69]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