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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公法與私法區別之說

張蔚然

近時否定公法與私法之區別,謂其在論理上不能維持之者,莫若凱爾遜(Hans Kelsen)氏。凱氏在其最初所著之《國法學之主要問題》(Hauptprobleme der Staatsrechtslehre,1911)中,即論及此種問題。茲錄其序文所述,以明其主張如下:

關于國法學之理論組織(Konstruktion)。其應首加闡明者,乃通說承認國家與其他主體之統治關系,以之區別公法與私法。反之,余則謂此種區別,全無必要;又通說承認在平等權利主體之外,復有優越主體之固家,因而分法域之組織為二。反之,余之理論組織,則以單一法域為限,且力避觀念之組織。蓋余以國家與國民間所存之事實支配關系,非法律所能把握,故否定其法律組織也。或有非難之曰:汝之主張,不亦偏重私法觀察過甚歟?殊不知事實恰與之相反。因余似一切法律均非代表私法立場,均系代表國法之立場也。

依上述序文而觀,吾人當知凱氏否定公私法主要根據之所在,即由法律觀之國家與人民間之關系,非權力服從關系,而系權利義務關系,且其性質與平等個人相互間之關系,并無差異是也。又凱氏以持公法與私法區別說者,謂國家與人民之關系為無限制之權力服從關系,而與私人相互間之關系全然異其性質者,乃專制時代之遺物。在今日法治主義盛行之秋,實已不堪維持之矣。其言曰:

國家基于事實上之實力關系而支配人民,乃實在世界中社會心理上之事實,而非法律家觀察之對象。蓋由法律家觀之。國家不過系一人(Person)與權利義務之主體耳。一切法律之理論組織,既以此為基礎,則以國家與其他主體間之關系為統治關系與命令關系之說,即與之不能講立。何則?因國家既系權利義務之主體,即與其他主體立于平等地位,固無所謂優越存乎其間也。又由法律觀點言之,以國家為人(Person)同時又以之為統治主體(Herrschaftssubjekt),亦系顯著之矛盾,蓋在前述情形之下,國家對于其他主體,既享有權利,復負有義務。換言之,即除去純然事實上之權力關系,視其至為平等者是也。反之,在后述情形之下,即系不以之為法律關系,僅視為事實上之權力關系,故謂其立于優越地位也。依前者,則人民與國家均系權利主體;據后者,則人民僅系統治客體,唯國家始為主體。[1]

要之,凱氏主張之要點,在其所謂權力服從關系,而僅系純然事實上之關系與屬于實在世界者。凱氏之言曰:并非法律觀察之目的“由法律觀之事實上,無論握有如何強大權力之國家,其與人民之關系,恰與擁有雄厚資本之企業者與最下級勞動者之關系相同。因二者在法律上均非‘實力者’,而系‘人’與互有權利義務之主體也。故在雇傭契約范圍內,勞動者負有服從企業者之私法義務,與人民對于國家所負之‘服從義務’,在法律上,其性質相同”。[2]謂一系公法,一系私法,且以斯二者之性質為全然不同者,實際謬誤之論也。

1913年凱爾遜氏復于《公法雜志》(Archiv des ?ffentlichen Rechts,Bd.ⅩⅩⅩⅩⅪ)中,發表其所著之《論公法法律行為說》(Zur Lehre vom ?ffentlichen Rechtsgesch?ft[3]一文。該文就此問題,詳加討論。所謂應將實在世界置于法律觀察之外,即其一切主張之基本思想也。其言曰:

此主體與法人格之觀念,乃單純就某人系義務或權利主體而言,換言之,即法規適用于某人之謂也。故法主體與法人格之觀念,僅具有單純形式之性質,至人格觀念與法規內容——即某人權利義務之內容,則無絲毫關系。是以依法之內容而區別人格或法律關系,殆不可能,又依法律關系內容之不同,而區別法主體,亦勢有未可也。……由法律關系之內容而觀,雖可分為支配關系與非支配關系,然此與法之形式,并無若何關系,且支配關系亦未能予法律關系以若何特質也。因所謂支配要素,在法律關系,原無予其關系以特色之性質。故在以金錢所有為內容之所有權中,既非予以金錢性質,在法律關系中,亦不得予以支配之性質。……故支配關系非法而系法以外之物。因是,區分法律關系為支配關系與非支配關系,共不得為法律之分類,恰與幾何擊中球之分類,不得以其材料——即金屬制與木制——為標準相同。……法之判斷,恒為價值判斷,而非事實判斷。故所謂以人與人之某種關系為法律關系者,乃指依法而為價值判斷之關系而言。至某種事實究系適法或不法,則系就該事實而為適法成違法之價值判斷也。此種情形,恰與就某種事實,依其適合道法律與否,而謂其為善與惡。又依其適合美之法則與否,而謂其為美與丑相同。且此即系以實在事實(Realit?t),按思想法則而判斷其價值也。此種視實在事物與其事物價值為同一之說,實系根本之錯誤,所謂以人類事實上之支配關系而說明法律關系者,即混同價值判斷與事實判斷之適例也。……故將公法與私法之區別,求于法律關系內容之中,而謂國家與人民間之特別統治關系為公法,其前提即亦錯誤,何則?因法之要素,僅系法律關系之價值,今以其關系內容中主體間之事實關系為法律關系,故依其區別標準而區別者,不屬于法自身也。換言之,即此系實在世界而非價值世界;此系事實要素而非法律要素也。

吾人對于凱爾遜之根本思想,所謂實在世界應置于法律觀察以外之說,難以首肯,已如曩述[4]。凱爾遜氏以權力支配關系為純然事實問題,不以之為法律觀察對象固矣,然權力支配關系中之權力。國法之所承認也,在國法承認之范圍內,以一方意思拘束地方,他方負有反其意思而服從之義務,斯二者間之關系,其非事實關系,而系法律關系,則可斷言。且此種關系,即權力支配關系而非平等者相互間之關系也。倘由單純事實之權力支配關系而言,其適切之例,莫如匪賊團體之綁票,被綁者對于實力脅迫,無法抵抗,不得已而服從之關系。在此情形下之權力,始系國法所未承認之權利。反之,國家與人民間之統治關系,則系由國法上所承認之正當權利。故國家之支配人民,絕非單純實力,而系在國法上保有支配人民之權利者。此點實系現代法治主義與昔日專制主義之所同,惟其同稍有異者,乃其范圍之廣狹耳。即在專制時代,權力之范圍異常廣泛,且其行動亦極自由,反之,在法治主義時代,權力之發動,則以依據成文法典所拘束者,即須有法律根據為原則。然而權力之為國法權利,現時與專制時代則無何異。至由法律觀點言之,國家與人民之關系與平等者相互間之關系,雖均系權利義務關系,然僅以此為理由,即以二者之性質,完全相同,且謂其無若何區別,則有欠允當。蓋斯二關系中之權利義務,雖系相同,然在相同之權利義務中,其間亦有差別。是則基于其性質之差別,再為分類,自亦不能否定,至公法與私法之區別,定依何而生,尚容后述,惟不能以公法與私法具有國法之共適性質,為其理由。而否定二者之區別。蓋凱爾遜謂公法與私法均系國法,實極允當。因之,在諸多情形之下,公法與私法,亦有其共通原則及共通觀念。故謂公法與私法之領域。判然各異,且以其全無共通原則與觀念者,亦系錯誤。凱氏于此,實有莫大之貢獻。然以此即否定公法與私法之區別,僅就共通性質加以考察,不于同中求異,不于國家與人民間之法及個人相互間之法,求二者相異之性質,亦系該也。蓋此不啻輕視國法,而有不能滿足國法解釋適用上之要求,兼有妨于理論之成立也。

在凱爾遜之前,魏茵學者瓦爾(Franz Weyer)于1908年在《公法雜志》(Archiv des ?ffentlichen Rechts,Bd.ⅩⅩⅢ)中,曾發表《論單一法系問題》(Zum Problem eines einheitlichen Rechtssystems[5]一文,亦系主張廢除公法與私法之區別者。瓦氏之說,不如凱爾之極端。瓦氏在論理上并不否定二者之區別,僅以區別二者,并無實益,反有妨害統一體系法律學發達之虞,因是,法律學之研究方法,寧以除去二者之區別為宜也。瓦氏主張,其一,謂現代法治國家,不僅與舊時代之權力國家,至有不同,且在國家下之各種公共組合,亦與私法人諸多類似,故在觀念上欲加以區別,至為困難。無氏立論之主要根據。乃法律學上觀念組織之方法論。即氏所謂更非單純現時制定法規之解釋,又非法律歷史記述之抽象法律學(abstrakte Jurisprudenz),而其唯一之正當方法,與其謂為自然科學之研究方法,毋寧謂為近于藝術家之創作。“……即在小說家之創作中。彼之作品,亦不能為外部法則所束縛,而全無‘自由’,又論理法與心理法則,亦為彼等不得超越之界限。由法律學上之觀念組織者觀之,其所認為與學術上及方法上之合目的性(Zweckm??igkeit)[6]之要求相當者,雖與文學家美學及心理學之要求不同,然自雙方均系由內部創作之點而觀,則有共通之性質。蓋彼等所致力者,既非研究(Forschung),亦非試驗(Untersuchung)[7]與證明(Beweisung),而系組織(Konstruieren)[8]與說明(Erkl?ren)也”,法學上之各種觀念,非正與不正之問題,而系是否適合目的之問題。法律上之某種觀念,究系正與不正,寧何人均不能證明。且任何人亦不能以二之二倍為五之錯誤,謂其為不正,居今日猶以此種見地區別公法與私法,實已不能合乎目的,故不如廢除此種區別之能適于法律學發達之目的也。

法律學之觀念組織,僅系為整理各種法律現象之系統,與闡明其相互聯絡之輔助手段,故與其謂為正與不正之問題,毋寧謂為是否適于說明法律手段之目的之問題。此點,無氏之說確含有真理。雖然,即令在觀念組織中,亦須為正與不正之問題。倘系錯誤,亦須加以證明。關于法學上之觀念組織,其最重要者,在于整理法之知識與予以秩序之手段適當(Zweckm?ssig)與否?其次,此種觀念組織,須適合論理法則。倘不問性質上之差別,竟予以否定,而以同一觀念律之,亦反于論理法則。且此不僅不適當已也,且亦得證明其錯誤也。加之,法學上之觀念,因其系說明實在法律現象之手段,故共觀念組織,恒須適合實在之法律現象。瓦氏所謂“抽象之法律學”,倘不得實在之法律現象置于其中,即亦不復為法律學矣。故若輕視實在之法律現象,而以全不適合之觀念組織時,則既不適合目的,并亦陷于錯誤。又瓦氏謂在公法與私法之接觸區域中,二者極相近似,而無截然之區別。故其主張,雖不能完全排斥,然亦不能以之為理由而否定二者之區別。蓋此種情形,與自然科學領域中之動植物,在其接觸之限界線上,不能詳加區別,完全相同故也。

又魏茵學派之麥爾克[9],亦近隨凱氏之說,謂“由行政法學觀之,所謂行政法究屬私法抑屬公法之問題,實無須加以討論。法律學上之分類,乃基于學術經濟上之理由,得法律上相同與相異者,集積而區分之。然法律學上最古且最普通之分類,所謂分法為公法與私法者,則不能滿足法律學上分類之要求”。雖然,一切存在之事物,莫不有共存在之理由。現法律學最古且最普通之分類,所謂公法與私法之區別,亦不能無存在之理由耶?茍不省察其差別之所在,而妄加否定,以及破壞有攸久發達歷史之學問成果者,實非忠于“學”者之徒也。


[1]Hans Kelsen,Hauptprobleme der Staatsrechtslehre:entwickelt aus der Lehre vom Rechtssatze,Tübingen:J.C.B. Mohr,1911,S.226.

[2]Hans Kelsen,Hauptprobleme der Staatsrechtslehre:entwickelt aus der Lehre vom Rechtssatze,Tübingen:J.C.B. Mohr,1911,S.227.

[3]原稿誤作:Zur Lehre Vom ?ffentliehen Rechtsgesch?ft。編校者注。

[4]參照《凱爾遜學說批判》。

[5]原稿誤作:Zum Problem eines einhcidichen Rechtssystem。編校者注。

[6]原稿誤作:Zweckm?ssgkeit。編校者注。

[7]原稿誤作:Untcrsuchung。編校者注。

[8]原稿誤作:Konstrvieren。編校者注。

[9]Adolf Merkl,Allgemeines Verwaltungsrecht, Berlin:J. Springer,1927,S.8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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