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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研究

如前所述,民族主義是中國近代的主要社會思潮之一。因而對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研究,也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學術界研究的一個重點。

(一)“民族主義”的界定、內涵及思想來源

李文海不同意《中國大百科全書》中關于“民族主義”是“資產階級思想在民族關系上的反映,是資產階級觀察和處理民族問題、民族關系的指導原則”的定義,認為它與我國的歷史實際不相符合,因為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當資產階級尚未產生以前,民族主義不論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還是作為一種社會心理,就已經存在,并且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重大的影響。同時從理論上看也有不少難以說通的地方,民族主義雖然同愛國主義以及民族精神不能畫等號,但二者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則是事實。我們對歷史上和現代的愛國主義和民族精神,一直給予很高的評價和積極的肯定。所以,他主張把民族主義定義為:“民族主義是以民族權益和民族感情為核心內容的一種政治觀念、政治目標和政治追求。”[8]耿云志認為,近代民族必須具有以下三個因素:(1)長期共同活動的地域;(2)歷史上形成的共同文化;(3)長期緊密聯系的經濟生活、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所造成的國家認同。據此,則凡是維護這些東西,使之不受其他民族之侵害;同時,也不去侵害其他民族這些東西的思想原則,就是近代的民族主義。[9]宋志明主張在中性的意義上使用“民族主義”一詞,而在負面的意義上使用“狹隘民族主義”一詞。至于“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他認為是一個正面的語匯,是指鴉片戰爭以來“中華民族”觀念逐漸形成全民族共識的發展歷程,是指促使中華民族精神覺醒的社會思潮。[10]在鄭師渠看來,民族主義是以共同文化為背景,要求在政治與文化合一的基礎上實現民族認同與發展的一種心理狀態與行為取向。其信仰的核心是本民族的優越性及緣此而生的忠誠與摯愛。[11]

就民族主義的思想來源來看,主要包括了傳統資源與西方思想兩大部分。傳統民族思想資源方面,焦潤明認為“固有的華夷觀念成為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直接的理論來源之一”。[12]周慶智指出,民族主義深植于民族歷史文化的土壤中,具有特定歷史文化的鮮明性格。中國傳統文化中存在“文化民族主義”,其源頭可上溯至先秦時代或更早,華夏民族早就有著深厚的國家觀念、民族意識,有極為普遍和相當發達的歷史文化意識。[13]陶緒指出,傳統民族觀念中就其與近代關系密切者而言,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華夏文化中心的地理觀念;二是華夏文化優于其他民族的文化優越觀念;三是華夏文化制約其他民族的“羈縻”觀念;四是“夷夏之辨”的觀念。[14]張昭君則通過對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形成過程中的三位代表人物——梁啟超、章太炎和孫中山民族主義思想的具體分析,論證了“儒學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無疑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觀念生成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一方面儒學的本土性、民族性文化特征及其所蘊含的“夷夏之辨”“天下一家”等內外觀念,為近代思想家論證和宣傳“民族國家”獨立提供了豐富的話語資源和有力支持;另一方面儒學中所含有的“天下主義”、狹隘種族觀念等成分,又成為闡述民族主義思想的負累。而近代思想家傳統學術背景和派別歸屬的差異,則進一步加劇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觀念生成的復雜性。[15]近代民族主義也吸收了西方近代的社會政治思想。羅厚立指出,從思想史層面看,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可用章太炎的一段話概括之。章氏自述其民族主義思想的形成時說:他幼年讀《東華錄》,已憤恨“異種亂華”。后來讀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書,“全是那些保衛漢種的話,民族思想逐漸發達。但兩先生的話,卻沒什么學理。自從甲午以后,略看東西各國書籍,才有學理收拾進來”。也就是說,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發端,固然來源于傳統族類思想,但其成為一種“主義”,卻是收拾了日本和西方的學理之后。而彼時的日本的民族主義學理,基本上也是舶來品。所以中國士人所真正收拾的,不過就是西方的民族主義學理。[16]王宏斌論述了斯賓塞的競爭進化論對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形成的影響,他指出,“晚清輸入中國的西方進化論主要有兩家,即斯賓塞的‘競爭進化論’與赫胥黎的‘互助進化論’”,而只要我們“仔細閱讀清末報刊上的各種論著,可以發現,中國思想界的絕大多數人接受的是斯賓塞的學說。無論是改良派的嚴復、梁啟超,還是革命派的章太炎,無論是主張溫和改革的官員代表,還是激進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都深深地打上了斯賓塞主義烙印”,斯賓塞學說的輸入,對于中國變法改革、合群結社、爭取民主、發展經濟、民族獨立以及社會進步意識的覺醒提供了一套理論根據,對于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產生過巨大影響。[17]

鄭大華認為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既是我國傳統民族主義思想在近代的轉型,又是西方近代的民族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引進,是二者結合的產物。近代中國的思想家,尤其是晚清時期,大多先接受的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后又接受了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其民族主義思想有一個從傳統向近代的轉化過程,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這兩種民族主義在他們的思想中并存而不悖。就中國傳統的民族主義思想而言,它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華夏中心”觀;二是“華尊夷卑”觀;三是建立在“華尊夷卑”觀基礎之上的“夷夏之辨”的觀念。促使這種傳統民族主義向近代民族主義思想轉變的原因,是西方的入侵引起的中國人思想觀念的變化,人們逐漸認識到,中國只是世界各國中的一國,中華民族只是世界民族中的一員,民族之間的先進與落后,不是由種族決定的,而是由軍事、社會、經濟、文化甚至政治等多方面因素決定的,中國在許多方面都落后于西方國家。這一認識上的進步,是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產生的重要前提。因為只有認識到中國只是世界各國中的一國,中華民族只是世界民族中的一員,才有可能產生近代意義上的民族認同和民族平等意識;同時也只有認識到民族之間的先進與落后,不是由種族決定的,而是由其軍事、社會、經濟、文化甚至政治的狀況決定的,中國在許多方面都落后于西方國家,才能產生一種民族危機感或民族憂患意識。而近代民族主義就是建立在民族認同、民族平等意識和民族憂患意識的基礎之上的。[18]張寶明以《安徽俗話報》和《新青年》兩個雜志所處的不同時期和追求的價值趨向審視民族主義的發展以及與其他思潮的關系時發現,中國民族主義經歷過從傳統到近代或現代的轉型。[19]

(二)近代民族主義的類型、特點以及與其他思潮的關系

在探討近代民族主義時,一些學者對其作類型作了劃分。鄭師渠認為,18世紀歐洲民族主義出現時形成了法、德兩種范式:一是以法國大革命為代表,強調民權論的政治民族主義;一是以德國為代表,強調民族精神和文化傳統的文化民族主義。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則是集二者于一身,即政治民族主義與文化民族主義同時并興。[20]姜義華認為,在20世紀的中國民族主義中,族類民族主義、政治民族主義及文化民族主義特別發達,相比之下,建立在統一市場基礎上的經濟民族主義則異常薄弱。這是由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興起是救亡的急迫需要,而不是根植于民族經濟發展和民族統一市場形成的土壤上。[21]皮明勇認為近代民族主義思潮“無論其中有多少個派別,多少種主張和傾向,它們都圍繞著下列兩個基本問題:一是對中華民族是否給予整體認同的問題,也就是所謂‘大民族主義’與‘小民族主義’的問題;二是中華民族爭取獨立和解放的基本手段和根本方法的問題,也就是所謂反傳統民族主義與民族保守主義以及對二者綜合揚棄問題”。“小民族主義”中較有影響的是“大漢族主義”和民族分裂主義兩種。從爭取民族獨立的途徑的角度看,有主張根本否定民族傳統的反傳統民族主義和與其相反的民族保守主義、排外主義,還有主張以折中的態度對待民族文化的新的民族主義,如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就強調繼承傳統與學習西洋文明的結合。[22]俞祖華指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有如下幾組類型:以漢族為體認單位的排滿思潮和以中華民族為體認單位的反帝思想,或稱之為“小民族主義”與“大民族主義”;傳統民族主義與近(現)代民族主義;族類民族主義、政治民族主義、經濟民族主義與文化民族主義;革命性的激進民族主義、自由主義的理性民族主義、保守型民族主義與復古型民族主義。從各種類型的民族主義演變、消長的格局中,可以看到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主流價值為“堅持中華民族獨立、自主及自尊的、現代的、開放的、理性的民族主義”。[23]王如繪認為,民族主義層次上可以分為中下層的、民間的民族意識、民族情緒與上層的、精英階層的民族主義,他并通過對義和團“扶清滅洋”口號的重新解讀,提出“扶清滅洋”之“清”,既是“清朝”之“清”,也是“大清國”之“清”,并由此認為義和團才具有朦朧的對國家的認同,體現了義和團運動的“民族主義運動”的性質,是下層民眾的民族主義開始發軔的標志,但又帶有非理性的色彩,表現出了民眾民族主義在民族危機面前所具有的排外情緒。[24]在柴文華看來,文化民族主義是一種具有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在中國近現代表現得尤為突出,出現了眾多的文化民族主義派別,其中以頑固派為代表的文化民族主義屬于“狹隘的文化民族主義”,以國粹派、東方文化派、學衡派、早期現代新儒家、本位文化派為代表的文化民族主義屬于“開放的文化民族主義”。中國近現代的文化民族主義有著自己產生的特定背景,主要是西方近代文化危機、文化激進主義的刺激等。[25]

鄭大華認為,在近代中國很難找出一個真正純粹的政治民族主義、經濟民族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者。因為政治、經濟和文化是有連帶關系的,不會有人在政治上主張民族主義,而在文化和經濟上就不主張民族主義;反之亦然。判斷一個人有沒有民族主義思想,或者是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的標準,不是看他的主張是西方化還是東方化,是自由主義還是保守主義,而是看他的出發點是不是為了謀求國家的富強,民族的復興,為中華民族選擇一條強國富民的出路。就此而言,無論是西化派,還是文化保守主義者,或馬克思主義者,在本質上他們都是民族主義者。[26]

就近代民族主義的特點而言,蕭功秦指出,在近代中國“自衛型民族主義”中,務實的民族主義是主流形態,具有以下基本特點:與一些后進國家的“自衛型”民族主義相比較,它不是依托某種宗教傳統作為民族認同的凝聚力與基礎的;與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相比較,這種近代民族主義,具有明顯的由外部壓力激發的“反應性”特點。[27]史革新在宏觀上將中國近代史上民族主義的特點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反對民族壓迫,以爭取民族獨立為職志;二是始終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相結合;三是不斷克服狹隘民族情緒,理性民族主義占主流地位。[28]胡偉希從嚴復、梁啟超、孫中山等人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個案分析入手,通過與西方民族主義的比較,考察了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話語建構的特殊性,并指出,與西方民族主義由法國大革命所醞釀,最后卻演變為與自由主義相抗衡的一種強勁意識形態不同,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想從西方傳入之初,即與自由主義思想結下不解之緣。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思想與自由主義思想的結合是非常松散的,對于近代中國的啟蒙思想家來說,國家富強無論如何都是第一位的,當民族主義或者國家富強的訴求與其心中的民主政治理想發生沖突時他們無一例外地放棄了民主政治的要求,而追求國家富強。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的這種特殊關系,可謂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一大特征。[29]李喜所認為現代性是民族主義與生俱來的特征,民族主義本身就是世界現代化進程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現代性就不存在完整意義上的民族主義。中國近代的民族主義也不例外,其發芽、生根的歷史過程與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過渡的客觀進程是緊密相連的,中國現代化的深度決定著民族主義普及的廣度,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并不構成悖論。只要中國的現代化沒有完結,現代性就永遠是民族主義的靈魂。[30]

俞祖華等撰文論述了民族主義與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這三大思潮的關系,指出民族主義是一種具有統領、涵蓋、彌漫其他思潮特點的綜合性的社會思潮,它蘊藏在每一個現代思潮里。被稱為三大思潮的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有著密切的互動與對應關系。民族主義是三大思潮的并生系統,是三大思潮的同源潛流,是三大思潮所共同具有的致思取向、思維特征與“共同觀念”。但是,三大思潮對民族主義訴求的表現形式、表達方式卻有所不同。三大思潮對民族主義訴求的表達可區分為激進民族主義(革命民族主義)、自由民族主義(理性民族主義)、保守型民族主義(文化保守主義)三種民族主義的次元類型;激進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基本連接點在于通過激進手段建立民族國家;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的交集點是建立自由民主憲政的現代民族國家,爭取國家自由;保守主義與民族主義的交集點、契合點最多,以至有的研究者認為文化保守主義與文化民族主義是一回事。[31]馮兆基針對近現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著述,向來多集中在反滿和反帝國主義的問題上,而近現代中國保守主義的研究,又多重視文化方面的表現,至于研究現代性的學者,則多重視現代與傳統的關系,很少有學者將民族主義、保守主義和現代性聯系起來加以研究的現狀,撰寫了《中國民族主義、保守主義與現代性》一文,以闡述中國保守主義的文化和政治二重性,尤其是民族主義與保守主義在現代性話語中的相互關系。他指出,民族主義與保守主義具有同樣的特性,一方面消極、守舊、本土化、非理性;另一方面又積極、進取、進步、世界化。二者都是對中國社會現代性的回應。保守主義就其內涵文化與政治而言,其目的在于締造國家:建立一個現代政治機制,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民族國家,民族自覺、民族再生、文藝復興、文化創造、思想獨立,一切都是建國的工具。中國知識分子,不論服膺什么主義,在某種程度上都有傳統思想,這其中當然也包括稱之為民族主義者的那些人。而文化保守者如梁漱溟、張君勱、陶希圣等,又都具有愛國愛民族的情結,他們主張現代化,在面對民族和現代化的挑戰時,做出努力,發揮的是民族主義與保守主義的積極性、進取性和現代性。[32]何曉明梳理了文化民族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關系,認為二者既有關聯,又有區別,一方面文化民族主義是文化保守主義的基本立場、感情基礎和理論的出發點,可以涵蓋文化保守主義,故兩者有著密切的關聯;另一方面,兩者又有區別,文化民族主義可以體現為民眾情緒、思想觀念、理論學說、價值體系、社會運動,而文化保守主義一般只會以社會心理、思想觀念、理論學說、價值體系的形式出現。[33]

(三)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時間與發展階段

研究者多認同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時期的說法,但對具體的標志及醞釀過程,學者們有著不同的描述。徐立望提出,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是隨著華夏中心論的破滅而逐漸形成的,隨著洋務運動的展開,早期維新者吸收西方的國家主權和國家平等理論,民族意識在他們身上最早得到了體現,在甲午戰爭的刺激下,民族主義正式形成。[34]羅雄飛、趙劍認為,1898年康有為等在北京成立保國會,該會章程提出了“保國”“保種”“保教”的思想,成為當時挽救民族危亡的響亮口號,因此,保國會的成立可以看作近代民族主義形成的標志。[35]王先明對義和團運動和中國近代民族主義關系展開了考察,認為這一運動是從傳統民族主義向近代民族主義運動轉折的歷史界標,以“主權”為核心、以“爭利權”為基本訴求的一系列民族抗爭,構成1901以后近代民族主義運動的時代表征,而這一運動的歷史起點則是義和團運動。而以“革命話語”為主導的“新的民族覺醒”的歷史轉折也始于義和團運動。[36]許小青認為,1903年前后新式知識分子在19世紀末對民族國家的模糊意識的基礎上,圍繞民族國家的理論建構進行了熱烈集中的討論,確立了成熟的主權意識,提出了“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的口號,標志著民族國家理想的誕生。但對“中國人”的認同卻朝著“排滿建國主義”和“大民族主義”兩個方向發展。[37]王立新指出,大致在1905前后,近代民族主義作為完整的思想體系在中國已經形成,并迅速發展成為具有一定群眾基礎的社會與政治運動,其中1905年前后的收回粵漢路權運動和抵制美貨運動是民族主義思想發展成社會運動的標志。[38]

鄭師渠把近代文化民族主義的發展分為三個歷史時期:戊戌時期、辛亥革命時期和五四前后,論述了各個時期的主要內容和特點:戊戌時期集中“保教”,但缺乏學理成分;辛亥革命時期以“存學”為己任;五四前后則是“國粹”學說風行時期,極力維護民族自信力,反對妄自菲薄。[39]耿云志認為,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民族主義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1)鴉片戰爭前后一段時期,中國人尚未擺脫古代的民族觀念,即強調“華夷之辨”,認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鴉片戰爭發生時,面對外來的侵略者,絕大多數中國人仍未脫出此種傳統的民族觀念。(2)過了一段時期,一部分中國人對來侵的西方列強漸漸有所了解。先進分子開始意識到,“今之夷狄,非古之夷狄”。不但看到西人之技藝遠過中國,進而還認識到西人治事、治政亦有可法處。但直到民國初年,除少數先進分子,絕大多數中國人仍認為在禮教人倫方面,中國仍遠勝于西方。此觀點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才有根本性的轉變。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即近代東來的“西夷”,步步進逼,嚴重威脅到中華民族的生存。在這樣嚴峻的挑戰面前,中國人的民族意識被激活。為謀求生存,必須奮起抗爭,自求振作。(3)到了1920年代初,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中國之民族主義增加了新的內容和新的意義,那就是為爭取民族平等的世界新秩序而奮爭。[40]

鄭大華也把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但在具體的劃分上則與鄭師渠、耿云志有所不同。他認為清末民初,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階段;“五四”時期,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發展階段;“九一八”以后到抗日戰爭結束,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高漲階段。與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發展的三個階段相聯系,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理論也經歷過不斷地建構過程。在清末民初,民族主義的理論主要是圍繞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民族國家而構建的,當時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主張“排滿”和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而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則主張“合滿”和建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雙方為此而展開過激烈的論戰和斗爭,結果是建立一個獨立、民主和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成了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共識并最終得到確立。在五四時期,受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世界民族解放運動和十月革命以及列寧、威爾遜提出的民族自決理論的影響,民族主義的理論構建主要圍繞民族自決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反帝與反封的關系而展開,以李大釗、陳獨秀為代表的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中國國民黨人都曾為此做出過重要貢獻。九一八事變后,受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的刺激,這一時期民族主義的理論建構又發生了新的變化,這主要表現為民族復興思想的提出并成了一種社會思潮,當時的知識界圍繞民族復興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41]臧運祜選取近代中日關系史上六個關鍵年度,考察了中日關系與中國民族主義的演變:1895年爆發的甲午戰爭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開端,1905年日俄戰爭前后以孫中山的民族主義為標志,近代民族主義思想正式形成,并在辛亥革命中達到了第一次高潮;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條,使民族主義再度高漲,并迅速轉向“民族國家”的目標要求;1925年五卅運動,導致了五四以后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持續高漲,在五四時期的“外爭主權、內懲國賊”之后,國民革命時期的“打倒軍閥、除列強”的口號,成為中國民族主義高漲的標志;1935年華北事變,將甲午戰爭以來的民族主義再次推向了高潮,并促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迅速建立;1945年抗日戰爭的勝利,因抗日御侮任務的基本完成,“以德報怨”的理性對日原則的提出,國共一度共同致力于建設民主國家,近代民族主義也走向了基本的終結。他認為,中日關系史上的這些重大事件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特征、表現形式與積極作用,但同時也制約了中國民族國家的建設步伐。[42]

(四)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評價

民族主義是既有積極作用又有消極作用的雙刃劍,這是學術界的基本共識。具體到對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評價也是如此。但到底是積極作用更明顯還是負面作用更大一些,學者的意見不盡一致。有的學者更關注民族主義的積極影響。宋志明就認為,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是中華民族自我意識走向自覺的理論升華,對于促進中華民族的覺醒、對于克服民族自卑感、對于增強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應當予以充分的肯定”。具體來說,首先,它促進了愛國精神的覺醒。其次,它促進了改革精神的覺醒。再次,它促進了革命精神的覺醒。最后,它促進了啟蒙精神的覺醒。[43]鄭大華也對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給予了肯定評價,但他對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和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作了區分,認為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內容是實現民族獨立,建立近代的民族國家;而要實現民族獨立,建立近代的民族國家,就必須實現社會進步,推動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綜觀近代以來有關民族主義的一切主張、討論和斗爭,實際上都是圍繞這一內容展開的。這其中包括喚起民族意識,以增強民族的凝聚力,而民族意識則表現為民族的認同感、民族的自豪感和民族的自信心。所以就性質而言,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是一種進步的社會思潮,在其生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對于促進中華民族的覺醒,增進中華民族的認同感、凝聚力和自信心,動員和鼓舞廣大中華兒女投身于“振興中華”的偉大斗爭起過積極的歷史作用。而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則比較復雜,除近代民族主義外,還有傳統民族主義,而傳統民族主義往往表現出狹隘的民族意識,其作用與近代民族主義不可相提并論。所以我們在評價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時,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44]有的學者則認為民族主義在現代中國所起的負面作用更多一些。王中江認為民族主義的負面效應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在為民族解放運動提供推動力和為國家提供凝聚力的同時往往又拒斥、壓抑自由主義;二是在反對帝國主義的壓迫和侵略的同時又和排外主義相聯系;三是它常常導致認同對象的錯置:它用文化主義代替政治原則,使保衛國家落腳于保衛傳統文化。[45]馬勇指出,近代中國的文化民族主義情結制約了中國的發展與進步,而這一中國遺產直至今日仍在我們的生活中發揮著相當重要的作用。當歷史進入21世紀的時候,如果我們繼續堅守狹隘的文化民族主義立場,我們就有可能因不遵守這個星球的一般規則而被排斥在世界一體化的生活之外。[46]

與上述這兩種或主要肯定或主要否定的評價不同,多數學者認為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金沖及提出,民族主義是有兩重性的,它可以有兩種發展趨勢,形成兩種不同的民族主義:一種是把本民族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充滿民族優越感,而對其他民族采取蔑視的態度,表現出強烈的排他性,甚至不惜損害和犧牲其他民族的利益來滿足本民族的利益。這是狹隘民族主義或稱民族沙文主義,它可以導致種族仇殺和對外侵略。另一種是對自己的民族懷著深厚的感情,充滿民族自尊和自信,注重發揚本民族的優良傳統,不斷增強民族凝聚力,萬眾一心地謀求本民族的獨立解放并共同走向繁榮富強,而決不能忍受外族強加給本民族的欺凌和侮辱,也不受他們的挑撥和分化;同時,對其他民族采取平等的尊重的態度,和平相處,互惠互利,決不因本民族的利益而任意損害其他民族的利益。這種民族主義,是積極的,進步的。[47]李文海認為民族主義是一個歷史的范疇,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歷史人物及不同的政治派別,民族主義的內容和作用會有很大的差異。就是在同一個人和事上面,民族主義的作用也往往具有雙重性,不可一概而論。所以,對民族主義要作具體的歷史的分析。總的來看,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在歷史上起的積極作用是主要的,在民族危機日益加重的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往往能激發整個民族的憂患意識和自強意識,提高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增強民族的凝聚力和戰斗力。但我們在肯定民族主義積極意義的同時,也應該注意到民族主義在中國近代史上并非沒有產生過消極的作用和影響,不待說農民及下層群眾或封建統治階級中的某些政治派別,就是思想觀念在當時處于先進地位的維新派或革命派,他們在處理對內、對外的民族關系上,也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局限性,并非盡善盡美。[48]耿云志指出,近代中國備受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壓迫和掠奪。因此,反抗帝國主義的斗爭一直是民族主義的中心內容之一。在長期斗爭中,民族主義有過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產生過各種不同的結果,其中經驗與教訓不一而足。在清末,反抗帝國主義的斗爭有各種層次:有政府(包括中央與地方)行為;有知識階層與紳商階層的略有組織的斗爭;有下層群眾自發的反抗運動。民國時期,這三個層次的民族主義仍然存在。大致說來,第二個層次的斗爭成長進步較快,第一個層次,亦較清代有所不同,第三個層次的斗爭,純自發的性質已逐漸減少。“民族主義具有天經地義的合理性,這是首先應該肯定的。但這并不等于說,因具有民族主義的動機,就做什么都可以,怎么做都行。近代民族主義的中心目標是建立獨立、統一、民主、富強的近代民族國家,因此,凡是有利于實現這些目標的民族主義思想和行動,就是健全的民族主義,應予完全肯定;否則,就不是健全的民族主義,就不應無條件地給予肯定。”[49]

(五)近代民族主義的其他問題

除上述這些宏觀問題外,關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研究還涉及其他一些問題。黃興濤研究了清末現代“民族”概念的形成問題,認為現代“民族”概念的萌生與19世紀中西民族的接觸和文化碰撞具有一定的歷史關聯,而其流行得益于日本漢字新詞對譯西方的用法,是中、西、日文化交流互動的結晶。中國現代意義的“民族”概念的出現與早期運用,是認知民族主義形成和發展的重要內容之一。[50]黃興濤還先后發表有《現代“中華民族”觀念形成的歷史考察——兼論辛亥革命與中華民族認同之關系》《民族自覺與符號認同:“中華民族”觀念萌生與確立的歷史考察》《“中華民族”觀念形成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論文,[51]對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的孕育、形成、傳播和社會認同的歷史過程和特點等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專門探討,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和同行的重視。鄭大華探討了近代民族主義與中華民族自我意識覺醒的關系,認為“中華民族”的觀念從1902年梁啟超提出到確立再到被各族人民普遍認同,與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興起、發展和高漲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清末民初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階段,也是“中華民族”觀念的提出和使用階段;五四前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得到發展,在民族自決理論構建尤其是民族自決運動興起的推動下,“中華民族”的觀念開始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和采用,并最終得到了確立和形成;九一八事變后,尤其是華北事變和七七事變后,日益加重的民族危機促進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高漲,民族主義的高漲又進一步推動了“中華民族”之觀念的接受和流行。[52]

郭雙林考察了門羅主義與清末國家民族認同之間的特殊關系,他指出,“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這一在清末有著重大影響力的民族主義口號是從門羅主義引申來的,也可謂“中國門羅主義”。[53]梁景和、賴生亮以《黃帝魂》為中心,對清末“尊黃”思潮與民族主義的關系進行了研究,認為清末“尊黃”思潮促進了漢族民族意識的覺醒,推動了革命思潮的發展,這是它積極的一面;它的消極一面,是所表現出來的狹隘的大漢族主義思想傾向及其對徹底清算封建主義的阻礙。[54]鄭大華探討了清末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知識精英們介紹與宣傳西方民族主義的三個特點:第一,認為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實質就是“民族建國”,而“民族建國”所要建立的是單一民族的國家;第二,介紹和宣傳的主要是德國和意大利的民族主義,而不是法國的民族主義;第三,視民族主義為救亡圖存、建立民族國家的不二法門。[55]許小青注意到20世紀初年的新史學革命與民族國家理論建構之間的特殊關系,指出20世紀初年以梁啟超、章太炎、黃節、鄧實等為代表的晚清新式知識分子,借“史學”的革新,對“民族”“國民”等近代概念進行了界定,有力地促進了中國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興起。具體而言,新史學革命對近代民族國家理論上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三方面:史學與民族國家、史學與民族共同體、史學與國民。[56]姜紅分析了晚清報刊在民族主義興起過程中發揮的作用,認為晚清報刊不僅為民族主義的產生提供現實基礎和觀念前提,更為“想象中國”進行輿論造勢,成為民族主義思潮勃興的引擎和載體。[57]李帆探討了清末的中國人種、文明西來說,指出清朝末年,以法國漢學家拉克伯里為代表的中國人種、文明自西而來的說話頗為流行,博得民族主義者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等知名學者與思想家的推崇,原因雖然是多方面的,“在政治上,此說有助于民族主義的倡導,尤其是有助于激進民族主義者章太炎、劉師培等人實現他們排滿復漢的奮斗目標。在學術上,此說與他們‘借西學證明中學’,從而使國粹獲得一種相對普遍的價值而延續下去的主張相吻合,利于中國學術走向世界。”[58]

鄭大華、周元剛研究了五四前后的民族主義思潮及其特點,認為與清末時期的民族主義思潮比較,五四前后的民族主義思潮體現出了“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之互動”“民族主義的現代性拓展”和“參與民族主義運動的階級和階層更加廣泛”三個特點。[59]鄭大華、周元剛還對五四前后的民族主義與激進主義、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了考察。就五四前后的民族主義與激進主義的關系而言,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失敗,尤其是“一戰”后世界范圍內民族自決或解放運動的高漲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促使孫中山民族主義思想發生轉變,即從反滿轉為反帝,并提出了聯合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的主張,而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既具有國際主義和階級斗爭精神,又具有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從五四前后的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的關系來看,一方面自由主義推動了五四時期民族主義的發展,尤其是使它更具有了現代性;另一方面民族主義對歸屬、忠誠以及團結的強調,也推動了自由主義的本土化。但五四時期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由于在尋求民族獨立富強的道路上,脫離本國的歷史與現狀,試圖將西方國家實現現代化的傳統全盤照搬到中國來,因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激進主義、保守主義等民族主義思潮高漲之時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未成為民族主義的主流。至于五四時期的保守主義,在激進的社會形勢中以更冷靜的視角看待傳統文化,深刻地提出自己構建現代化民族國家的理論并積極地付諸實踐。保守主義對文化的民族性與繼承性的重視豐富了民族主義的手段,使之更趨于合理。[60]何卓恩的《民族主義的內在困境:陳獨秀國家觀從民族主義到自由主義的轉變》一文,通過對陳獨秀國家觀從民族主義到自由主義的轉變,以及轉變所呈現的民族主義內在困境的考察,揭示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存在的某種內在的關聯性。[61]李育民研究了20世紀20年代的廢約運動與中國的近代民族主義,指出作為一個民族運動,廢約運動凝結了民族主義的各種含義,昭示了民族主義的發展盡其所有趨向。廢約運動要求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闡揚了近代民族主義的基本內涵,即只有廢除不平等條約才能實現國家獨立,成為人們的共識,這是民族主義成熟的重要體現。它集聚了全國的民族意識,在完整的意義上體現了中華民族具有近代意義的覺醒,反對、廢除不平等條約成為全國民族意識的集聚點和全國聯合的黏合劑。它采取了民族斗爭的理性方式,摒棄了舊式的粗糙模式,在理論策略、組織領導等方面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內容。[62]

鄭大華對九一八事變后費希特民族主義思想的系統傳入及其影響進行了研究,他指出,雖然早在20年代,張君勱以及青年黨的李璜、左舜生等人對費希特的民族主義思想作過一些介紹,但那時的介紹是零星的、不成系統的,只是到了九一八事變后,費希特的民族主義思想才被系統地介紹到中國。初步統計,九一八事變后,僅《東方雜志》《國聞周報》《時代公論》《復興月刊》《教育雜志》《再生雜志》和《大公報》等報刊發表的費希特《對德意志國民的演講》之譯文(節譯或摘譯)或介紹費希特之民族復興思想的文章就達23篇之多。費希特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傳入,促進了30年代民族復興思潮的興起。[63]張太原探討了以胡適為代表的聚集在《獨立評論》周圍的自由主義者面對日本的侵略,“主戰”或“主和”的游移不定、進退兩難,既想最大限度地維護國家利益,又想最小限度地做出妥協,但無論他們是“主戰”還是“主和”,都是在試圖使中國建設成為一個統一的中華民族的國家,這是他們的民族主義思想的一個特色。由于他們沒有任何黨派背景,沒有現實的切身政治利害,因而在對日態度上往往更為灑脫,更為無忌,特別是相對于國民黨屬下的各派政治力量,他們的民族主義思想似乎更富有獨立性。[64]暨愛民考察了“戰國策派”學人的文化民族主義建構,指出作為中國文化民族主義譜系中一個重要而又獨特的組成部分,“戰國策派”學人針對中國當時的具體國情,提出了重演“戰國時代”、重建、發揚秦以前文化精神的主張,要求批判和改造孱弱的國民性,塑造“戰國型”的民族性格,以激發民族的生機,應對危局,其越出“常軌”的思想及其理論,表達了“戰國策派”學人對中國文化命脈的嚴肅思考。[65]衛春回從四個方面探討了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自由主義者對美國的態度中所表現出來的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特殊關系。一方面,20世紀40年代后期自由主義者對美國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給予激烈的批評和質疑;另一方面,美國的民主政治和基本價值理念又是他們高度認同的。此種看似不和諧的復雜與矛盾,體現的正是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特有的內在困境與張力,也符合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思想邏輯。[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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