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序詩學視閾下英國歷史小說文類的發展與嬗變
- 羅晨
- 9901字
- 2019-10-18 17:11:11
第二節 英國歷史小說國內外研究現狀
一 國外研究現狀
在西方,早在19世紀中期,也就是英國歷史小說誕生不久,就已經出現了相關的評論文章,如1859年刊登在《本特利氏雜志》(Bentley's Miscellany)上的《歷史的和說教的:歷史小說》(Of Novels, Historical and Didactic: The Historical Novel),1887年刊登在《麥克米蘭雜志》(Macmillan's Magazine)上的《歷史小說》(The Historical Novel)等。但這些論述主要是介紹性的,或透露作者創作時的細節問題,或描述某幾部歷史小說的文本特征,如尼爾德(Jonathan Nield)的《最佳歷史小說和故事導引》(Guide to the Best Historical Novels and Tales, 1902)等,尚未達到“歷史小說批評”的層面。而真正出現有關英國歷史小說系統性的批評研究,還是20世紀的事情。
弗萊希曼(Avrom Fleishman)指出,最早有關英國歷史小說的批評來自1932年沃波爾(Hugh Walpole)的《自司各特之后的英格蘭歷史小說》(The Historical Novel in England since Sir Walter Scott)一文。[11]在文章中,作者關注了司各特之后(post-Scott)英國歷史小說的發展,并將其劃分為四個階段,即“簡單的傳奇小說家時代”(Simple Romancers, 1830~1840)、“嚴肅的維多利亞時代”(Serious Victorians, 1840~1870)、“真正的浪漫精神時代”(Real Romantic Spirit, 1870~1910),以及“現代的現實主義時代”(Modern Realism, 1910~1930)。對此,本書認為,這篇文章是否為最早的歷史小說批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呈現了西方歷史小說批評所具有的典型的共時性特征。換言之,在早期直至目前的西方歷史小說批評中,大部分如上述研究一樣,是共時性研究。“分階段”“分類型”的研究在數量上要遠遠多于“整體性”“歷時性”的研究。[12]鑒于此,本書將目前西方有關英國歷史小說的研究劃分成三個部分做更進一步的說明。
1.司各特之前歷史小說的研究
目前,有兩大觀點已經廣泛為西方歷史小說研究領域接受:第一,瓦爾特·司各特爵士開創了歐洲歷史小說之先河;第二,真正的歐洲歷史小說是19世紀的產物。這兩個觀點經過幾代人提出、論證之后,被很多歷史小說研究者采用,成為他們進一步論述的前提。然而,被廣泛接受并不意味著它們從未受到過質疑。目前出現的針對19世紀之前的歷史小說研究就是很好的證明。比如,斯蒂文森(Anne H. Stevens)在《司各特之前的英國歷史小說研究》(British Historical Fiction before Scott,2010)一書中指出,早在18世紀后半葉,英國就興起了編年史的熱潮,催生了歷史小說。可惜的是,由于“司各特對于之后歷史小說的創作影響甚為廣泛”,[13]對其之前歷史小說的研究頗為稀少。為了進一步詳細說明,斯蒂文森概覽了1762~1813年英國出版的85部歷史小說,并分析了歷史小說文類經過模仿和實驗兩個階段的發展過程。
同斯蒂文森一樣,麥斯威爾(Richard Mexwell)也提出歷史小說比普遍認為其產生的年代要久遠得多。在《歐洲歷史小說1650~1950》(The Historical Novel in Europe 1650-1950, 2009)一書中,麥斯威爾將17世紀的法國視為歐洲歷史小說最初的發源地,并在此基礎上分析了眾多小說,其中文本涉獵范圍之廣成為此書最為突出的特點之一。[14]不過雖說如此,麥斯威爾并沒有否認司各特對歷史小說發展所做出的卓越貢獻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在此書的第一部分“時間的洪流:司各特對歷史小說的改造”(Inundations of Time: Scott's Reinvention of the Historical Novel)以及論文《時間的洪流:論司各特的原創性》(Inundations of Time: A Definition of Scott's Originality, 2001)中,麥斯威爾都明確強調了司各特對歐洲歷史小說所做的巨大貢獻,表示司各特對情節和人物類型的描寫對后來的歷史小說產生了重要的借鑒作用。
當然,針對19世紀之前的歷史小說研究也并非都是為了證明司各特是歐洲歷史小說“第一人”。歷史和小說之間的結合、歷史書寫的真實與虛構以及歷史觀的發展和演變等問題也是其中比較重要的研究主題。比如,齊默爾曼(Everett Zimmerman)的《小說的邊界:歷史和18世紀的英國小說》(The Boundaries of Fiction: History and the Eighteenth-Century British Novel, 1996)以笛福(Daniel Defoe)、菲爾丁(Henry Fielding)、斯特恩(Laurence Sterne)等18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的作品為樣本,探討了英國小說和歷史書寫之間的關系,其中還援引了洛克(John Locke)、本特利(Richard Bentley)、吉本(Edward Giben)等18世紀重要思想家的理論來討論18世紀的小說創作對司各特小說的影響。再比如,奧特(Monika Otter)的《12世紀英國歷史書寫中的虛構和指涉》(Inventions: Fiction and Referentiality in Twelfth-Century English Historical Writing, 1996)探討了英國中世紀拉丁語歷史書寫中的虛構。奧特認為,雖然歷史小說在12世紀的英國尚未成形,但在羅曼司等虛構的文學形式中,人們已經開始使用虛構和自我指涉等技巧。這些研究在探究歷史小說的成因和內部理論問題方面做出了創新性的貢獻。
2.19世紀英國歷史小說的研究
針對19世紀歷史小說的研究基本上都將司各特視為歐洲歷史小說的開創者,并以此為立論基礎。這部分研究中最為重要的一部論著當屬盧卡奇的《歷史小說》(The Historical Novel, 1937)一書。這部成書于20世紀30年代的研究論著自20世紀60年代被譯成英文以來,一直保持著廣泛的影響力,可以說開啟了西方歷史小說批評的新時代。盧卡奇明確指出,英國真正的歷史小說始于司各特的《威弗利》(又譯《威弗萊》)系列小說。換言之,在拿破侖戰敗(1815)之前,歐洲并沒有真正的歷史小說。那些17、18世紀所謂的歷史小說(so-called historical novels),只是在“主題和服飾上是‘歷史的’,而人物的心理和行為還停留在作者所處的時代”,[15]并不具有某一歷史時代的特殊性。他認為,法國大革命之后,人們意識到歷史在社會變革中的巨大力量。因此,歷史小說的形成與資產階級歷史意識的興起密不可分,而司各特正是傳達這一意識的典型代表。盧卡奇贊賞了司各特在歷史小說創作過程中所保持的客觀性:“司各特既不屬于狂熱的運動派,也不屬于悲觀憤怒的保守派。他試圖從歷史的角度徹底了解整個英國的發展過程,以便從兩個極端之中找尋一條中間道路(a middle way)。”[16]由此,盧卡奇認為,歷史小說家可以拋開個人意識形態的偏見來客觀公正地反映歷史變遷中普通人的生活。
盧卡奇對于司各特文學地位的論證事實上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認可,但同時他的論述也飽受爭議。其中廣受詬病的一點就是他本人的意識形態立場所導致的批評視角的獨斷化。已經不止一人指出,盧卡奇在稱贊司各特客觀性的同時,自己卻沒能避免主觀意識形態的過多浸入。[17]也有人指出,盧卡奇對于現實主義手法的強調讓他忽視了很多不滿足此條件的小說家,比如安斯沃斯(Harrison Ainsworth)、艾略特(George Eliot)等。[18]雖說如此,盧卡奇對于歐洲歷史小說的論述,特別是他提出的“歷史小說的經典形式”還是頗值得本書在分析傳統歷史小說時借鑒的。
另外一部重要論著當屬弗萊希曼的《英國歷史小說:從瓦爾特·司各特到弗吉尼亞·伍爾夫》(The English Historical Novel: Walter Scott to Virginia Woolf, 1971)。同盧卡奇的涉獵范圍之廣不同,弗萊希曼將視角集中在英國的歷史小說創作上,系統論述了司各特、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薩克雷(William Thackeray)、哈代(Thomas Hardy)、康拉德(Joseph Conrad)和伍爾夫(又譯伍爾萊,Virginia Woolf)等人的歷史小說創作。作者不僅關注了傳統歷史小說的創作特征,而且承認了伍爾夫等人對歷史小說的創造性實驗,給歷史小說的定義增添了新的內涵,也讓歷史小說的批評視角變得更加廣闊。這或許是該書最大的創新和價值所在。
還有一部分研究屬于司各特影響研究的范疇。其中一些關注了司各特對于本國(英國)歷史小說創作的影響,探討了司各特之后英國歷史小說的繼承、發展與革新。比如桑德斯(Andrew Leonard Sanders)在《維多利亞歷史小說:1840~1880》(The Victorian Historical Novel 1840-1880, 1979)中就聚焦了司各特去世后50年之內的歷史小說。桑德斯認為,這些小說或多或少受到了司各特的影響,但1852年出版的《亨利·艾斯芒德的歷史》(The History of Henry Esmond)是偏離《威弗利》小說形式最為明顯的歷史小說。薩克雷在書中并不將歷史視為“繪制好的河流”(charted stream),[19]而是將其視為“緩慢前行的流水和旋渦”。[20]但薩克雷對司各特的真正挑戰則是“選擇了一位自傳式的敘述者,一位郁郁寡歡、多愁善感,只能從自己的視角觀察事物的敘述者”。[21]鄧肯(Ian Duncan)的《司各特的影子》(Scott's Shadow: The Novel in Romantic Edinburgh, 2007)則關注了1802~1832年蘇格蘭小說的發展。鄧肯認為,司各特的《威弗利》系列小說展現了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興起。正因為這樣,司各特將國家、民族的歷史生活同小說這一文類結合起來,開創了蘇格蘭小說的新時代。
肖(Harry E. Shaw)的《歷史小說的形式:司各特爵士以及他的繼承者》(The Forms of Historical Fiction: Sir Walter Scott and His Successors, 1983)則以法國等其他國家的歷史小說為參照物,考察了司各特之后的歷史小說書寫狀況。肖最重要的貢獻在于提出了“標準歷史小說”(standard historical novel)的概念,并將歷史在小說中的使用劃分為三種情況,即“作為牧歌的歷史”(history as pastoral)、“作為戲劇來源的歷史”(history as a source of drama),以及“作為主題的歷史”(history as subject)。該書因提出這一概念而成為目前為數不多的對歷史小說定義內涵進行討論的佳作。其中對于“標準歷史小說”所隱含的問題,即如何處理個人特殊性和群體普遍性的關系也為本書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比較重要的還有奧瑞爾(Harold Orel)的《從司各特到薩巴蒂尼:針對文類態度的改變1814~1920》(The Historical Novel from Scott to Sabatini: Changing Attitudes toward a Literary Genre 1814-1920, 1995)。在書中,奧瑞爾考察了司各特之后歐洲歷史小說的變遷,分析了19世紀80年代歷史小說復興的原因,為歷史小說的研究打開了新的視角。
還有一些研究探討了以司各特為代表的歷史小說對其他國家歷史小說創作的影響,比如,莫斯利(William W. Moseley)的《智利歷史小說的起源》(Origins of the Historical Novel in Chile, 1958)描述了司各特歷史小說在智利的接受情況,沃爾什(Catherine Henry Walsh)的《歷史小說中的崇高:司各特和吉爾·伊·卡拉斯科》(The Sublime in the Historical Novel: Scott and Gily Carrasco, 1990)分析了司各特對于西班牙歷史小說創作的影響,施密特(Peter Schmidt)的《瓦爾特·司各特、殖民地理論以及新南方文學》(Walter Scott, Postcolonial Theory, and New South Literature, 2003)論證了司各特對于美國南方文化的重要性等。
3.20世紀英國歷史小說的研究
如前所述,歷史小說在當代英國復興已是不爭的事實。20世紀以來社會和文化思潮的沖擊賦予了歷史小說文類創新和實驗的成分。首先是針對20世紀早期現代主義思潮下歷史小說的研究。相對于二戰后歷史小說的大量涌現,20世紀初并沒有太多歷史小說問世。究其原因,這個時期的作家在歷史懷疑論和藝術自足性的影響下將歷史視為夢魘,較少涉及歷史文本。因此,針對這一階段的歷史小說研究比較匱乏。根巴赫(James Longenbach)選擇了“曲線救國”的研究策略——從現代主義詩人入手分析歷史書寫。他在《現代主義歷史詩學:龐德、艾略特及過去的意識》(The Modernist Poetics of History: Pound, Eliot, and the Sense of the Past, 1987)一書中以龐德(Ezra Pound)、艾略特(T.S. Eliot)和詹姆斯(Henry James)三位現代主義詩人的作品為樣本,探討了現代主義語境下歷史撰述的特點。根巴赫的研究價值在于他十分重視20世紀早期哲學家的思想對于詩人書寫歷史的影響,而其中精妙的詩歌賞析也豐富了文學對于歷史意義的解析。同根巴赫一樣,威廉(Louise Blakeney William)也在《歷史中的現代主義和意識形態:文學、政治和過去》(Modernism and the Ideology of History : Literature, Politics, and the Past , 2002)中關注了葉芝(Willian Butler Yeats)、龐德、艾略特等現代主義詩人以及福特(Ford Madox Ford)、勞倫斯(D.H. Lawrence)等現代主義小說家。其中,威廉以一個現代主義者的視角密切關注了歷史的所指——歷史意義的生成、歷史中的因果關系、歷史的發展線路等主題,并指出這些現代主義者雖然在19世紀歷史觀的影響下開始創作,但他們已經對歷史進步觀提出了質疑,歷史中蘊含的政治因素也昭然若揭。
歐莫利(Seamus O'Malley)的博士論文《我們如何書寫歷史?——約瑟夫·康拉德、福特·馬多克斯·福特和麗貝卡·韋斯特的現代主義歷史撰述》(“How Shall We Write History?”The Modernist Historiography of Joseph Conrad, Ford Madox Ford and Rebecca West, 2011)則是為數不多的關注現代主義歷史小說的研究之一。他在文中專門探討了康拉德、福特、韋斯特三位英國現代主義小說家的歷史創作,力圖彌補受詹姆遜(又譯詹明信)“現代性危機”影響導致的現代主義歷史小說研究的空缺。歐莫利詳細論證了三位小說家在現代主義運動中的地位以及對歷史的興趣,確認了三人在歷史小說發展過程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有力反駁了現代主義時期英國歷史小說缺失的判斷。
雖然以上幾部論著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現代主義歷史小說研究的不足,但對于豐富的戰后歷史小說研究來說,還是顯得捉襟見肘。戰后逐漸興起的后現代主義思潮為歷史小說的創作注入了嶄新的思維活力,使其無論在創作理念還是在文本形式上都展現了新的面貌,成為后現代評論家話語理論實踐的重要基地。在這些評論中,筆者觀察到一個現象,即在1988年哈琴(Linda Huthcheon)的《后現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出版之前,針對后現代語境下的(英國)歷史小說研究幾乎沒有什么太大進展。即便有一些相關專著出版,其研究方式依然擺脫不了前人的影響,創新方面略欠缺。比如,尼爾·麥克尤恩(Neil McEwan)將弗萊希曼研究的結論作為自己研究的起點,在其博士論文《英國小說家的歷史小說研究1953~1983》(Perspective in Historical Fiction by British Writers 1953-1983, 1984)以及在此基礎上修改而成的《今日英國歷史小說研究》(Perspective in British Historical Fiction Today, 1987)一書中關注了20世紀50年代之后英國歷史小說創作。雖然作者在書中意識到20世紀以來歷史小說在歷史真實性問題認識上的改變,也對后現代主義者提出的“小說之死”和“過去之死”做出了反駁,但由于缺乏有力的理論支撐,論述過程稍顯薄弱。而柯沃特(David Cowart)的《歷史和當代小說》(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 Novel, 1989)以及斯坎倫(Margaret Scanlan)的《時間的痕跡:戰后英國小說中的歷史和政治》(Traces of Another Time: History and Politics in Postwar British Fiction, 1990)幾乎和哈琴的著作同一時間出版,似乎并沒有受到哈琴的影響。柯沃特和斯坎倫都意識到了后現代語境下宏大歷史遭受的質疑和當下歷史小說創作中新的文本形式,前者將“展現未來的小說”劃入歷史小說的范疇,而后者則提出了“當代懷疑歷史小說”(the contemporary fiction novel)的概念。即便如此,有評論者還是認為二者“忽略了歷史小說的典型特征”,也“沒有檢驗該文類同后現代主義的關系”。[22]
真正實現系統論述當代歷史小說同后現代語境關系的還是哈琴的著作《后現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該書一經出版,便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極大地豐富了當代歷史小說的研究面貌。特別是哈琴提出的“歷史編纂元小說”(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概念,[23]使之后的相關研究幾乎就沒有撇開對這一術語的討論。所謂“歷史編纂元小說”是指那些“著名的、廣為人知的小說。它們具有強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稱同歷史事件和人物有關”。[24]哈琴的最終目的是要揭示后現代主義的本質是“矛盾性、堅定不移的歷史性以及不可避免的政治性”。[25]雖然哈琴這一術語同歷史小說之間關系的認同需要得到進一步的討論,但這無疑是對詹姆遜認為的后現代主義無歷史性以及盧卡奇等人認為的“歷史小說在當代已經消亡”的有力駁斥。
同時,哈琴的理論也引起了不少的質疑和補充。比如,韋瑟琳(Elisabeth Wesseling)在《作為預言家的歷史書寫:后現代主義對歷史小說的改造》(Writing History as a Prophet: Postmodernist Innovations of the Historical Novel, 1991)一書中認為,哈琴的“歷史編纂元小說”雖然體現了后現代主義歷史小說的政治意圖,但沒能提供解決問題的途徑。巴克爾(Patricia A. Barker)的博士論文《當代歷史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the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Novel,2005)詳細對比了以盧卡奇為代表的現實主義詩學和以哈琴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詩學分別對于經典歷史小說和歷史編纂元小說的論述。在此基礎上,巴克爾反駁了盧卡奇認為的“歷史小說家可以超越意識形態的影響表述歷史”,以及哈琴認為的“歷史編纂元小說是20世紀60年代獨有的”的論斷,因為早在16世紀末,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Henry V, 1599)以及伍爾夫的《幕間》(Between the Acts, 1941)、《奧蘭多》(Orlando, 1928)等小說就或多或少地體現了歷史編纂元小說的特征。不僅如此,巴克爾還闡述了歷史編纂元小說的兩種情節組織方式:題銘式(epigraphic)和插話式(episodic)。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擴展了哈琴的后現代詩學理論。博卡爾迪(Mariadele Boccardi)在《當代英國歷史小說:再現·民族·帝國》(The Contemporary British Historical Novel: Representation, Nation, Empire, 2009)中也指出,哈琴所謂的自我指涉在最早的歷史小說中就已出現,這讓她“錯失了更好探究后現代小說書寫過去的良好時機”,也忽視了對“特殊文學和文化背景下英國歷史小說回歸的研究”。[26]
當然,圍繞后現代語境下針對歷史和小說相結合的探討并非只出現了“歷史編纂元小說”這一概念,很多后現代理論家都嘗試提出過類似的術語,只不過同哈琴的影響力比起來稍顯薄弱。比如,麥克海爾(Brain McHale)的“后現代修正主義歷史小說”(postmodernist revisionist historical novel)、[27]伊萊亞斯(Amy J. Elias)的元歷史羅曼司(metahistorical romance)、[28]斯坎倫(Margaret Scanlan)的“當代懷疑歷史小說”(the contemporary skeptical historical novel),[29]以及巴克爾的“編纂元小說羅曼司”(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al romance)[30]和“傳記元小說”(biographic metafiction)[31]等,都反映了各評論家對后現代小說中歷史書寫的不同理解,也為本書的研究帶來很多啟示。
二 國內研究現狀
在中國,當代英國歷史小說的復興引起了一些長期關注英國文學的學者的關注和討論。比如,2005年,曹莉在《歷史尚未終結——論當代英國歷史小說的走向》一文中針對這一現象指出了英國當代歷史小說的兩個走向,即歷史元小說和后殖民歷史重寫,并分析了其中深刻的歷史背景與成因。[32]
楊金才教授2008年和2009年接連在兩篇論文《當代英國小說研究的若干命題》和《當代英國小說的核心主題與研究視角》中指出,當代英國小說家“對過去所采取的態度也因市場影響而發生了變化,出現一種‘向后’(retro)的文學消費要求”,[33]以及“對歷史話題的關注并不亞于二戰后的20世紀60年代”,[34]以此來呼吁國內學界對該現象的重視。2010年,由《當代外國文學》編輯部主辦的“當代外國文學的歷史書寫與敘事格調”學術研討會成功舉辦,將國外(英國)歷史文學的創作現狀大規模引入國內學者的視域。然而,即便如此,國內針對英國歷史小說的批評現狀看上去也并不十分明朗。除去針對司各特及其作品的相關研究,[35]研究者很難發現其他有關英國歷史小說研究的專著。甚至在一些權威的英國文學史的編著中,也很難尋覓到關于英國歷史小說發展的只言片語。對此,筆者認為,之所以較難總結國內英國歷史小說的研究現狀,是因為其總體呈現混合研究的態勢。所謂混合研究,指的是研究者將英國歷史小說研究同其他小說文類的研究混合在一起,或進行相互間的比較,或混為一談進行整體性論述,從而未能對英國歷史小說進行獨立的、系統性的研究。具體而言,有以下三種情況。[36]
1.同中國歷史小說研究的混合
目前,中國歷史小說研究在國內的成果之豐碩、文本之廣泛、程度之深刻,都是西方歷史小說研究遠不能及的。在眾多中國歷史小說研究中,有一類就是混合了西方(英國)歷史小說的研究,特別是司各特小說的研究。在這類研究中,研究者時常將中國和西方的歷史小說進行平行比較和影響闡釋,一方面豐富和發展了中國歷史小說研究理論,另一方面對西方歷史小說創作進行了探討。比如,易新農早期在《中西歷史小說比較初探》(1989)中以《三國演義》《水滸傳》以及司各特的系列小說為例,比較了不同文化傳統下歷史小說的興起、發展和內涵,就是這種混合研究的范例。再比如,孫建忠在《司各特與中國近現代文學》(2008)中探討了《艾凡赫》等作品對中國文學觀念和創作的影響。還有張亞的《掛小說的釘子——以司各特為例看中西歷史小說》(2010)通過對司各特小說的解讀,探討了中西歷史小說在流變中呈現的不同面貌。
相對于以上零散的研究,21世紀初由童慶炳先生等人合著的《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重大問題研究》(2011)一書則是探討中國以及西方歷史文學創作的比較全面的著作之一。該書是2004年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歷史題材文學創作和改編重大問題研究”的最終研究成果。編委會以近年來國內歷史題材文學創作呈現繁榮局面為契機,討論了歷史題材文學創作理論中出現的“十大問題”和“八大現象”。[37]全書分為上、中、下三篇,分別關注了歷史文學創作的理論問題、中國當代歷史題材文學的創作與改編以及中外歷史題材文學的傳統與經驗。下篇的最后三章特別關注了英國歷史小說的三個方面,[38]分別是“十九世紀歷史小說的特征”、 “司各特的敘事模式”以及“二十世紀小說的歷史敘述策略”。不過,該書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文本上均以中國的歷史文學創作為主,針對國外創作的研究在篇幅和內容上只能算作對前者進行補充和豐富,但最后三章的討論還是為本書的研究提供了有關英國歷史小說特別是英國傳統歷史小說整體創作面貌的相關參考。
2.同西方歷史小說研究的混合
毋庸置疑,英國歷史小說是西方歷史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我國出現了一些將英國歷史小說同其他國家歷史小說(特別是美國)混合起來,以西方歷史小說為整體進行討論的研究論述。比如,高繼海在《歷史小說的三種表現形態:論傳統、現代、后現代歷史小說》(2006)一文中將西方歷史小說看成一個整體,從小說發展的三個時期全面討論了歷史小說的文類特征。彭青龍的《歷史小說的嬗變與文學性特征》(2010)指出西方歷史小說區別于其他文學形態的四個方面,即歷史性、時代性、虛構性和寓言性,其中歷史性是歷史小說的根本性特征。作者通過對西方歷史小說整體嬗變的概括,對歷史小說批評者提出了文學思想和文學藝術融合統一的要求。趙文書的《再論后現代歷史小說的社會意義——以華美歷史小說為例》(2012)以華美歷史小說為研究樣本,著重探討了后現代歷史小說社會意義的產生這一重大問題,強調了歷史小說的文學性以及其對大眾歷史知識傳播的重要作用。這對本書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還有王建平的《美國后現代小說與歷史話語》(2012)考察了當代文學與史學理論背景下美國后現代文學與歷史的關系,指出后現代作家對重構歷史和知識的普遍關切。
3.同后現代小說研究的混合
隨著西方后結構主義以及解構主義等后現代理論被源源不斷地引入,國內學者針對德里達、福柯、詹姆遜、鮑德里亞、哈琴、懷特等人所提出的后現代文史理論展開了廣泛的探討。早在世紀之交,國內一批關注西方文論的學者就已經發表一系列的論文和出版一系列的著作對西方后現代主義文學和文化的現狀進行引介,掀起了國內對西方后現代主義理論關注的熱潮。其中,有關后現代主義語境下對于歷史主義的重新闡釋吸引了很多學者的注意,如盛寧的《文本的虛構性與歷史的重構——從〈法國中尉的女人〉的刪節談起》(1991)、《歷史·文本·意識形態——新歷史主義的文化批評和文學批評芻議》(1993)、《新歷史主義》(1995)、《新歷史主義·后現代主義·歷史真實》(1997),王寧的《后現代主義之后》(1998)、《敘述、文化定位和身份認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評理論》(2002)、《德里達與結構批評的啟示:重新思考》(2005),陳曉明的《歷史頹敗的寓言——先鋒小說的后歷史主義傾向》(1991)、《最后的儀式——先鋒派的歷史及其評估》(1991)、《過渡性狀態:后當代敘事傾向》(1994)、《歷史的誤置:關于中國后現代文化及其理論研究的再思考》(1997),趙一凡的《后現代主義探幽——兼論西方文學應變與發展理論》(1989)、《利奧塔與后現代主義論爭》(1990)、《福柯的知識考古學》(1990)等。這些論作引起了國內對新歷史主義理論的關注,也對當時中國先鋒小說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也許正因如此,國內后來學者對于當代西方歷史文學理論的闡述同后現代主義理論有了密不可分的關系。比如,林慶新的《從后現代歷史小說的指涉問題看有關歐美文論》(2004)通過分析歷史小說是否已經衰亡這一問題,探討了后現代語境下史纂元小說與替換史的書寫,從而對后現代歷史小說的創作情況做了很好的總結。洪罡的《三張面孔:當代英國元小說中的歷史》(2011)針對歷史在當代英國元小說中的猶豫、對立和個人化的三張面孔,分析了“歷史”在元小說中所扮演的復雜角色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此外,還有很多針對哈琴后現代詩學的研究,既有理論方面的探討,如楊春的《歷史編纂元小說——后現代主義小說新方向?》(2006)、陳后亮的《歷史書寫元小說:再現事實的政治學、歷史觀念的文體學》(2010),也有文本分析的實例,如李丹的《從歷史編纂元小說的角度看〈法國中尉的女人〉》(2010)、翟亞妮的《虛構與真實——從歷史元小說角度解讀〈福樓拜的鸚鵡〉》(2010)等。
三 問題的提出
文獻綜述表明,戰后英國歷史文學創作的普遍化、歷史小說文類概念的模糊不清,以及相關研究理論的系統性斷裂導致西方(英國)歷史小說共時性研究多、歷時性研究少,以及國內相關研究處于“混沌狀態”,甚至尚未展開。由此可見,無論是在創作實踐還是在理論分析中,英國歷史小說文類的整體性始終都沒能獲得廣泛的認同,因而直接引發了學界對歷史小說文類歷時性發展審視的斷層。其中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對“歷史小說”這一最基本文類概念的考量出現了錯位。傳統歷史小說、現代主義歷史小說以及后現代主義歷史小說研究者們常常只關注本領域的文本特征,割裂了本應連貫、系統的闡述過程。
這種割裂行為的一個后果便是當代研究對于歷史小說文類傳統的忽視,繼而導致文類生命力的減弱。以文類名稱為核心關鍵詞的檢索結果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鑒于此,本書將英國歷史小說的歷時性發展嬗變作為研究對象,在研究過程中明確歷史小說的文類特征,注重其發展的整體性、連貫性和演變性,一方面彌補國內外在英國歷史小說整體性研究上的缺失,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豐富文類研究的理論和樣式,以期對其他文類的研究起到借鑒和反思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