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地征收補償制度研究:以農民財產權保障為視角
- 董彪
- 10092字
- 2019-10-18 17:03:18
第三節 農民財產權保障的認識論基礎與社會功能
一、農民財產權保障的認識論基礎
財產權保障的政策及法律規范不是在自身封閉的體系中形成的,它們根源于社會生活,是特定時代主流文化、思想和價值觀影響下適應和滿足社會生活需要的結果。在對財產權保障制度進行解讀時,需要探究其賴以依存的社會和思想文化基礎,形成脈絡清晰的整體性認識。財產權保障的認識論基礎是研究財產權理論和進行制度設計的基礎,這一認識論基礎備受關注。有機論、原子論、系統論與整體論等思想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影響著財產權的制度設計,是財產權理論的基礎性理論命題(見表1-4)。
表1-4 財產權保障認識論的理論框架
專門以農民財產權保障為對象的考察并不多見。農民財產權作為財產權的一種具體類型,對它的保障通常涵蓋在財產權保障的整體框架之中。但不可否認的是,農民財產權與普通財產權存在一定的差異,在財產權保障方面有特殊性。有必要從財產權保障的一般理論和農民財產權保障的特殊性兩個方面對農民財產權保障的認識論基礎進行分析。
1.有機論視角下的農民財產權保障
有機論思想起源于主體對自然界以及對人類社會的過度依賴和懵懂認識。它認為世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強調自然界及人類社會中各組成部分之間的關聯性。有機論思想以主體與大自然渾然不可分割為基礎。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相互影響,缺乏獨立性。有機論思想主導下的財產權保障以社會性、社會責任、公共福祉等為核心范疇。
(1)主體的社會性是理論預設和制度設計的邏輯基點。在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中,個人是社會的組成部分。社會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個人需要在社會整體中尋求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社會成員在共同生活基礎上編織的關系網是個人存在的意義之源,脫離社會這一母體而孤立的個人缺乏存在的價值。
個人被社會或共同體吞噬,出現“主體客體化”現象。在社會的汪洋大海中主體的個性被淹沒,其社會性以及由此衍生的同一性、工具性成為制度設計的基本理論預設,成為配置權利、義務及責任,成為處理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或共同體利益關系的邏輯基點。
(2)財產的義務和責任屬性。財產制度和觀念以義務或責任為本位,而非以權利為本位。植根于公共利益與社會福祉的財產權不以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獨立為導向,而以服務于社會或他人作為行使財產權的正當理由。
(3)保障財產權的目的是實現公共利益和社會福祉。保障個體的財產權以工具化、臨時性為特征,并不具有終局性和目的性。“個體對財產的控制本質上是一種社會信托。”[10]該社會信托的目的不在于讓受托人獲取利益,而在于實現公共利益和社會福祉。對個體財產權進行保障是該社會信托的配套措施,不能背離社會信托的目的。
雖然個體的財產權受到保護,但是社會或共同體對如何保護個體財產權及其限度享有最終解釋權。首先,個體財產權的行使需要以公共利益和社會福祉為邊界。“無論何時,如果因為財產的使用或濫用而阻礙了最基本的共同福祉和公共需要的滿足的話,共同體有權對不正當使用的財產提出主張。”[11]其次,個體的財產權在社會利益和公共福祉面前顯得極為脆弱和渺小。“個人是如此渺小的一部分,個人的利益輕而易舉就會成為敬獻在公共利益和社會自身這一祭壇上的犧牲品。”[12]
在早期有機論視角下,即便名義上存在農民財產權,也是隸屬于家庭、國家或社會,并不具有為農民個體獨立存在的意義或價值。農民個體需要在家庭、國家或社會等共同生活體中尋求自身及享有的財產權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因而,農民個體占有財產的目的不是或主要不是實現其自身利益,而是實現家庭、國家或社會等共同體的利益。農民個體擁有的財產承載著社會義務和責任,旨在實現一定的社會目的或功能。保障農民財產權并非取向于自由價值理念,而是取向于秩序、公平等價值理念。
2.原子論視角下的財產權保障
原子論思想是對早期有機論思想進行批判和反思的結果,強調自然界及人類社會中各組成部分的獨立性。“就像一對舞者,原子論(Atomism)和有機論,在并不舒服的哲學舞蹈中起舞。它們是不和諧的一對,自始至終都在不停地爭吵。”[13]
原子論思想產生的社會基礎主要有三:一是科學技術領域的進步與革命,二是世俗領域主體意識的覺醒,三是宗教領域的新教改革。原子論思想以孤立的理性人作為基本人像預設。個體之間是獨立且自由的,能夠自主決定自己的生活,追求個體利益最大化。
(1)原子式孤立存在是理論預設與制度設計的邏輯基點。個體以原子方式獨立存在于國家或社會之中,無須在共同體中尋求自身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在宗教領域,教會權力作為連接個人與上帝的橋梁的功能被消解。在世俗領域,市場逐漸取代人身依附關系而成為資源配置的主要手段,理性和自由受到推崇。“自給自足的個人”替代了“社會的人”。[14]
在個體與整體,個人與國家、社會的關系中,個體個性化的獨立存在是目的,國家和社會是服務于個體的手段。個體享有自然權利是不證自明的,是建立國家或政府的基礎。實現個體利益的目的是國家或社會這類共同體存在的正當理由。社會生活和社會福祉是獨立的社會主體在趨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主觀動機下進行理性選擇和共同作用的結果。
(2)最大限度地彰顯財產的權利屬性。不同于關注財產義務與責任屬性的有機論,原子論從自然權利的角度觀察財產權。財產權的正當性是天賦的,無須證明。對財產權進行限制不能從國家或社會的需要等方面尋求正當理由,而只能基于更高層次的權利需要進行考量。義務和責任是服務于權利的工具性存在。施特勞斯認為,洛克的財產學說及整個政治哲學“通過將重心由自然義務和責任轉移到自然權利,個人、自我成為道德世界的中心和源泉”。[15]以原子論思想為基礎建構的財產制度體系是主體個性張揚在財產領域的體現,能使其權利屬性得到最大限度的彰顯。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奉行“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理念,將所有權的范圍擴張至“上達天穹,下至地心”,就是原子論思想下最大限度彰顯財產權利屬性的明證。
(3)財產權保障本身是目的,而非手段。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財產權保障制度視個人利益為唯一真實的利益,這一制度認為:“組成共同體的個人的幸福,或其快樂和安全是立法者應當記住的目的,而且是惟一的目的。”[16]財產權被提升至與生命權、自由權同等的高度。“公共利益并不比保護私人權利更重要。”[17]被推向極致的私人財產權觀念甚至為濫用財產權提供了正當理由。在“刁難人的柵欄”[18]一案中,O.W.霍姆斯法官認為:“一個人擁有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柵欄的權利,愿意造多高就造多高,不管它可能把他的鄰居的光線和空氣擋住多少。”[19]保障財產權是為了使個體利益最大化,無關他人利益或共同體利益,其存在是目的性的而非工具性的。
在原子論視角下,農民與其他類型的主體同等地被預設為無差異的理性人。農民身份并不影響其權利的享有及行使,農民個體擁有的財產與其他類型的主體擁有的普通財產縱然在用途上有所差異,但是在權利屬性上并無實質區別。農民個體對包括土地在內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擁有的權利是其自主決定并預設未來生活的物質基礎,即農民財產權保障趨向于自由價值的實現。
3.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的財產權保障
系統論、整體論思想是對原子論思想和有機論思想的揚棄。它包含原子論思想和有機論思想的部分因素,不是對二者進行部分截取后的簡單相加,而是對二者進行綜合、平衡的結果。它一方面強調主體的獨立性、自主性以及權利在制度體系中的基石作用;另一方面又避免將個體視為可以完全脫離共同體的客觀存在,防止將權利極端化。在系統論、整體論思想中的人像預設下,主體不依附于他人、國家或社會,具有獨立性、自主性。但也并非孤立的存在,個體與他人、國家和社會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個體與國家或社會之間的關系是建立在個體獨立基礎上的有機聯系。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的財產權保障觀念是現代社會法治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
(1)財產權主體的獨立性與有機聯系性并存。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的財產權保障以財產權人脫離身份依附關系為前提。財產權人具有獨立性、自主性,自主決定財產的使用、收益、處分,并對該決定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但是,這種獨立存在區別于原子論視角下的原子式孤立存在。財產權人生活在社會關系的網絡中,其權利的享有與行使必然受到其他主體的影響,是存在于社會關系網絡中的獨立個體。
(2)財產以權利屬性為主導,兼具義務屬性。分別以有機論和原子論為視角,考察財產對財產權人意味著是權利還是負擔,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在有機論視角下,財產具有社會屬性,財產權人對財產進行占有、使用、收益、處分是為了直接或間接實現一定的社會目的。財產權人偏離社會目的對財產進行利用缺乏正當性、合理性。因而,財產于財產權人而言,更多意味著負擔。對此,原子論并不認同,它認為財產對財產權人而言意味著負擔違背了財產或財產權的本質,是對人性的扭曲,與自由的價值理念相悖。在極端的原子論思想下,財產權被推向極致,產生了所有權絕對、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等觀念。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的財產權保障建立在對有機論和原子論視角下財產權保障理論進行反思與批判的基礎上,是舍棄兩者中的部分因素并進行有機融合的結果。在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財產以權利為基本屬性。財產權人有權基于自由意志對財產進行支配與利用,實現其目標。但是,當財產的享有或利用對社會產生負的外部性時,基于財產權人是社會生活中有機聯系的一部分或社會關系網絡中的一分子,財產被附加了義務屬性,應當為實現社會目的和社會福祉服務。[20]
總之,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的財產權保障,是以人的身份依附性脫離后形成的社會有機體為基本前提預設的。具有獨立性、主體性的財產權人能夠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享有或利用財產。財產是主體實現自我目標或價值的工具。義務屬性是財產的非常態化屬性。只有在財產權人享有或利用財產會產生負的外部性的特定情境下,財產權人才負擔一定的社會義務。
具體到農民財產權保障而言,系統論、整體論視角下的農民財產權保障應當以農民脫離人身依附性為基點。農民個體擁有的財產與其他主體擁有的財產在權利屬性方面并無區別。某些農民財產權,如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在取得或處分方面與普通財產權有所差異。但是,這并未改變農民財產權的權利屬性。農民有權為個人利益,依據個人意愿享有和行使農民財產權。與此同時,脫離人身依附關系的農民擁有的部分財產,如土地,不僅是實現農民個體利益的工具,而且承載著一定的家庭和社會功能。相較于普通財產權,農民財產權受到的限制更多。保障農民財產權需要在自由、秩序、公平等法律價值之間進行權衡。
4.我國農民財產權保障的認識論基礎
各國在不同歷史時期關于財產權保障的認識不同,以此為基礎建立的政策與法律體系也存在差異。“法律絕非一成不變的,相反地,正如天空和海面因風浪而起變化一樣,法律因情況和時運而變化。”[21]有必要基于本土化立場對我國農民財產權保障的認識論基礎進行分析,從而為建構法律制度提供基礎。
(1)有限理性的人像預設。理性人的人像預設是法學和經濟學中的基本假設。現代法治社會中的主體通常被假定為精于計算,能夠通過自主判斷進而選擇對自己利益最優方案的理性人。理性人在社會生活中自主決定自己的行為并自己負責。理性人在不損害國家、集體和他人利益的情況下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法律保持沉默的態度。現代法律制度體系以理性人預設作為人像預設的主色調,在例外情形中對特殊人群進行保護。
在我國,農民通常被認為是需要予以特殊保護的社會弱勢群體。在刻板印象中,他們淳樸、善良、耿直、敦厚、不善言辭、不精于算計。農民群體與其他社會群體比較而言,處于相對弱勢地位,需要更多的關懷和保護。正是基于這樣美好的初衷,與農民生產、生活相關的政策和法律在制定的過程中總是彌漫著濃厚的家長情結,試圖通過傾斜保護給予農民更多的利益保障。
在農民財產權保障制度設計過程中,同樣彌漫著濃郁的家長情結。農民雖然實際占有、使用財產,但是部分收益、處分權受到限制甚至被禁止。這種家父式的關愛倘若超過一定限度就會讓農民享有的部分財產權成為虛化的權利,與政策和法律制度設計保障農民利益的初衷相悖,不但不能起到保障農民利益的作用,反而會減損財產價值。[22]因而,保障農民財產權應當以農民有限理性的假設為前提,結合具體情境并考察配套社會制度,在保護社會弱勢群體利益的同時避免過度關懷導致的弊端,在一定范圍內實現從身份向契約的回歸。
(2)農民財產權兼具權利屬性與社會義務屬性。農民財產權的權利屬性弱化是當前我國農民財產權保障中存在的突出問題,也是農村土地權利體系改革的重點。以住宅所依附的土地使用權為例,在我國,根據土地性質不同可以將利用土地建造房屋的權利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即建設用地使用權和宅基地使用權,分別對應于國家所有的土地和集體所有的土地。這種二元構成的選定有其背后的無奈,即建設用地使用權是我國房地產市場的要素,而宅基地使用權游離于市場之外,無多少自由可言,卻負載了沉重的使命和負擔”。[23]將農村宅基地使用權排除在市場因素之外的理由主要是,宅基地是農民的生存之本,倘若允許宅基地使用權像建設用地使用權一樣流轉,存在農民非理性轉讓宅基地使用權使得生活陷入窘境,影響其自身及家人基本生存的可能。這一擔憂不無必要。但“紙面上的法”只有在現實生活真正達到預期的社會效果時才能符合正當性、合理性的要求。在農民群體普遍文化程度不高、權利意識不強,城鄉之間人口流動性較弱的社會背景下,防范農民在非理性的狀態下處理宅基地使用權的行為具有進步意義。隨著農民文化水平提高、權利意識增強,農業生產經營方式轉變,城鄉居民流動性增強,再以農民缺乏必要的認知理性以及保障農民生存為由限制宅基地使用權流轉,則其正當性與合理性會遭到質疑。
農民財產權尤其是土地財產權以權利為基本屬性,其存在的根本目的是保障農民利益的實現。應當賦予農民基于自由意志對其財產進行利用和處分的權利,真正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促進財產的保值與增值。彰顯農民財產權的權利屬性的關鍵在于減少對農民享有或行使財產權的不必要限制或禁止,賦予作為財產權人的農民相對完整的財產權能。
農業生產、生活對農村土地強烈的依賴性使得農村土地相對于其他財產而言具有更強的社會義務色彩。農村土地承載著保障農業生產、糧食安全以及農民基本生存與發展等職能。農民行使財產權需要受到一定社會目的的限制。在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中,為促進整個社會發展進步、產業結構升級,農民的部分財產權也需要受到限制。
(3)農民財產權保障的重心處于動態變化之中。農民財產權保障的重心與社會和經濟發展狀況以及財產權觀念有著密切聯系。“世易時移,變法宜矣。”在不同歷史時期,我國對農民財產權保障關注的重心有所差異。改革開放之初至20世紀90年代,農村土地主要用于農業生產。激發農民進行農業生產活動的積極性、主動性,確認農民個體或家庭享有土地承包經營權,讓農民具有穩定的占有、使用集體土地的預期,是該時期農民財產權保障的重點。隨著我國生產力水平逐步提高,城市化、工業化進程加速,農村土地的價值被喚醒,新城建設運動此起彼伏,征地亂象頻現。農民財產權保障的重心從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穩定性轉向土地征收行為的正當性以及征收補償的合理性。近年來,隨著全面依法治國戰略的推進以及社會觀念的轉變,農民財產權保障的重心又轉移到讓農民分享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的成果方面。了解農民財產權保障重心變化的過程及現狀,有利于從宏觀層面對農民財產權進行定位,并以此為基礎進行制度設計。
二、農民財產權保障的社會功能
1.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以“自由、獨立”為核心價值理念
憲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旨在劃定國家與社會主體之間的界限,將國家權力限定在一定的范圍內,防止其肆意干涉私人生活。它具有先于國家或超越國家的自然權利屬性,與人格獨立、自由之間存在復雜的聯動關系,為社會主體自主選擇未來生活提供了基礎。
(1)憲法層面的財產權具有自然權利屬性。從權利來源的角度來看,權利可以劃分為自然權利和法定權利。自然權利是天賦的、與生俱來的,具有先于國家和超越國家的屬性;法定權利是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由主權國家賦予的,與國家之間存在一定的依附性。
近現代憲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制度以自然權利理論為其政治哲學基礎。在自然權利理論體系下,法治的根基在于保障社會生活中個體的權利,國家權力是個體權利部分讓渡的結果,形成國家和社會的目的在于保障個體權利。在該政治哲學框架下,作為自然權利的自由和財產并非主權者賦予的,它是個體權利讓渡的結果。憲法上財產權的自然權利屬性使得權利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行使需要借助實然的法律來實現。“與那些‘事實創造的基本權利’不同,憲法財產權具有‘有待立法形成’的特點,即財產權雖是憲法保障的基本權利,但其內容卻是由法律來形成的。”[24]法律形成財產權內容的過程并非意味著財產權的效力根源于國家制定法,而是表示實在法對自然權利的確認。憲法上的財產權作為自然權利具有超然于國家的性質。在這一意義上,保障憲法層面的財產權具有毋庸置疑的合理性。憲法層面的財產權無形中劃定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二元框架,是該框架存在的物質基礎。憲法層面的財產權確立了國家公權力行使的限度,而非國家確定憲法層面財產權保障的范圍和界限。
財產權不能由立法機關進行隨意限制。對憲法上的財產權進行限制性規定必須在自然法的范疇中尋求正當性、合理性的依據,如基于社會主體更高層次的權利需求而對財產權進行限制。純粹在制定法范疇內無法尋求到限縮公法上財產權的正當理由。“因此,公家需要一個人的財產的時候,絕對不應當憑借政治法采取行動;在這種場合,應當以民法為根據。”[25]
財產權保障不排斥國家為滿足公共利益的需要行使征收權力,但是當國家行使征收權力強行變更財產權性質時,應當給予相應補償。否則,所謂的“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就無從談起。征收與補償唇齒相依、不可分割,故而理論上通常形象地將征收條款與補償條款稱為“唇齒條款”。國家為滿足公共利益的需要,行使征收權力征收私人財產時,必須進行相應補償,這是國家保障個人財產權的應有之義。補償條款是行使征收權力的必要要件,構成對征收權力行使的實質限制,無補償無征收。[26]
(2)憲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與人格獨立、自由之間存在聯動關系。“財產是一個人的自由意志的體現,是他的自由的外在領域。”[27]財產權保障與人格獨立之間存在復雜的聯動關系,是主體人格獨立的前提。倘若缺乏財產權保障的制度和觀念,公權力就可以隨意侵害個體的財產權,這會導致社會生活主體必要的生存條件或發展條件匱乏,在形式上或實質上喪失主體的人格獨立性,形成人身依附關系。
美國在獨立戰爭時期以及制定憲法的過程中,將財產權與生命權、自由權等并列作為基本憲法權利,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考慮到財產權對人格獨立、自由的基礎保障功能。追求獨立、自由的先驅者們普遍認同財產權保障的基礎性作用,將私人財產權視為對抗公權力濫用的工具,將財產權推崇至與人格獨立、自由同等的位置。財產權不僅能夠滿足社會主體的物質需求,而且能夠滿足其心理和情感上的需求。獨立戰爭后,財產權保障作為一種法律文化傳統被傳承,內化為主體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8]無正當理由對財產權進行剝奪被視為與侵害生命權、自由權的行為同樣不可接受。社會主體將其財產權利視為不可或缺的對抗國家權力濫用的工具或手段。
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和普通法院在裁判中普遍認可財產權保障與人格自由之間存在密切關系。聯邦憲法法院認為,財產權是基本權利,確認財產權旨在給予基本權利人在財產法范圍內一定的自由空間。聯邦普通法院則認為,作為個人經濟能力基礎的財產權具有不得侵犯和不得讓與性[29]。
傳統中國雖然存在“有恒產,有恒心”的觀念,但是并未將財產權保障作為實現人格獨立、自由的工具或手段。人身關系在社會生活中起主導作用,因人身依附關系而產生的財產依附關系明顯。法治中國建設是不斷削弱主體對他人人身和財產上的依附性,張揚主體獨立性及個性的過程。
(3)憲法層面的財產權劃定了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二元框架。憲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猶如一堵墻,隔斷了公權力與私人生活。在財產權保障筑成的堅實壁壘中,社會主體能夠選擇自主決定、自己負責的生活;而在該壁壘之外,則屬于政治國家的范疇。政治國家的公權力不得肆意入侵市民社會中個體的私人生活。阻隔該公權力入侵的工具和手段即為公法層面的財產權。美國新憲政主義學者凱斯·R.孫斯坦(Cass R.Sunstein)認為:“私人財產權的憲法保障具有民主的正當性基礎。如果人們之所有總是受制于持續不斷的政府管制,那么人們就會喪失基于公民地位要求所應享有的安全和獨立。”[30]
(4)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具有防御與分享的雙重功能。第一,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構建起維護農民群體利益的壁壘,以防范國家權力肆意入侵,損害農民群體利益。保障農民財產權免于遭受不當干預或侵害的防御功能主要包括維護農民財產權制度的結構功能和保護基本權利兩個方面。一方面,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設定了農民財產權制度的基本構架。憲法以外的其他法律、法規應當在憲法架構的基本價值判斷下進行規范設計。立法機關有權根據社會變遷與經濟發展的需要規定農民財產權的內容和界限,賦予農民財產權新內容,但所有上述行為均應當受到憲法架構下農民財產權的約束和限制。另一方面,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賦予農民一種基本權利,農民合法取得的財產免受公權力侵害。
我國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制度有一個逐步形成與完善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憲法構架的財產權體系和基本價值判斷逐漸清晰,農民財產權作為基本權利的地位逐漸明確,農民財產權防御公權力肆意入侵的功能逐漸增強。集體利益、農民利益不再是國家利益的附庸,具有其獨立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為了國家利益,在特定場景下,集體利益、農民個體利益應當做出讓渡,但國家利益必須為其優先行使提供正當理由并對集體利益、農民個體利益的損失進行彌補。農民財產權體系成為抵御國家濫用公權力的防火墻。
第二,公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具有構建社會資源公平分配體系,保障農民群體分享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成果的功能。農民財產權保障的防御功能屬于消極功能,保障農民群體的財產權益不受來自外界的不當干預或侵害;而農民財產權保障的分享功能屬于積極功能,保障農民作為社會成員的重要組成部分參與分享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成果。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帶來了物質和精神財富的豐富,作為推動社會發展、進步的一分子,農民理應分享成果。與國家通過改善醫療、教育、社會保障等方式讓農民普遍參與分享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成果不同,以農民財產權為連接點的成果分享方式屬于差別分享。農民集體或個人基于其享有的不同類型的財產權,在不同范圍內進行分享。
傳統農民財產權保障側重于防御功能,以防范不當干預或侵害為重心;現代農民財產權保障則側重于分享功能,讓農民群體成為社會發展進步的直接受益者。我國近年來在部分地區進行試點的促進城鄉流動的農村宅基地制度改革、土地承包經營權制度改革以及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制度改革等體現了對農民財產權保障中的分享功能的重視。
2.私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以“權利界定、定紛止爭”為基本目標
憲法層面的農民財產權保障側重于調整國家、集體以及農民個體之間的關系。該農民財產權保障側重于農民作為群體在整體意義上的權利保障。與之相對應,私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側重于保障社會生活中作為獨立主體的財產權人。
私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關注權利主體與“物”之間的關系,主要體現在以物權法或財產法命名的民事法律規范體系中。近代民法強調所有權在財產權體系中的核心地位,確定物之歸屬是財產權保障的主題;現代民法對財產權的關注實現了從歸屬到利用的轉變,物盡其用成為財產權被關注的重心。具體而言,近代民法中的財產權觀念源于古羅馬,形成于個人主義、理性主義、自由主義思潮盛行的18世紀,體現了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的需要,以“所有權絕對”為核心保障“靜態財產安全”是該時期財產權法律制度普遍遵循的價值理念。所有權制度的設計是整個物權體系的根基和靈魂。“物權法的核心始終圍繞所有權存在狀態及行使規范,著眼于最有效地保護財產的靜態歸屬,保護財產所有權本體的完整性,在效力上則表現為所有權被徹底優化。”[31]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階段,團體化、社會化觀念盛行,近代財產權法的觀念無法適應現實生活而需要修正。從歸屬到利用,優化社會資源配置,注重社會連帶性以及國家干預的重要性等成為財產權法理念的新基礎。
憲法上的財產權保障與私法上的財產權保障之間存在密切聯系。憲法上的財產權保障為私法上的財產權保障設定了基本的財產權結構框架,通過基本權利劃定了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的權利邊界。正是私法上各具體權利類型構筑起防止“公共性強光”射入私權壁壘,為抵御公權力提供了基礎。
在現代社會,公法與私法相互融合,出現了公法私法化與私法公法化的趨勢,傳統意義上憲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與私法層面的財產權保障也隨之變得相對模糊。私法規范體系中出現了涉及公權力行使的條款。例如,我國《物權法》第42條、第43條就對集體土地征收相關問題進行了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