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之立 旬月踟躕:嚴復譯詞研究
- 沈國威
- 5006字
- 2019-10-18 17:37:39
二 造字為譯詞的問題
在第二章,我們討論了嚴復用古僻字作譯詞的問題,無獨有偶,日本蘭學家在創制醫學名詞和傅蘭雅制定的化學元素名時都曾有利用古僻字的主張?!吨赜喗怏w新書》(1798年完成,1826年刊?。┑闹叽髽残稍谡劦阶g詞創制時說:“今所傳譯,務欲名義之妥當于原稱,不能以不私造語新制字以譯定。[24]所謂肫、腟、攝護,或解體、神經、濾胞之類皆是也?!贝髽菜f的“私造語”就是創造新的復合詞,如“神經”“濾胞”等;而“新制字”就是根據六書的原則創造新的漢字,如“肫”“腟”等。[25]需要指出的是,當時字和復合詞的區別意識并不強烈,字即是詞的觀點占統治地位。蘭學翻譯中最為正統的方法是“翻譯”,即利用中國典籍中已有的詞語表達西方的新概念。“義譯”,即創造新的復合詞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已有的詞語中有多音節詞,也有單音節詞,在翻譯的過程中對于單音節的“字”,蘭學家們主要采取了三種方法:(1)使用漢字直接對譯荷蘭語中的詞語;(2)利用冷僻廢棄的字來翻譯西方醫學的新概念,此種情況下這些字被賦予了新的意義;(3)創造新字表示中國醫學中所沒有的西醫新概念。當已有的漢字被賦予新的、嚴格的醫學術語義時,勢必與原來的字義發生沖突,越是常用字,這種新舊意義的沖突越強烈。為了把這種“同形沖突”減到最低的程度,蘭學家們盡量選用冷僻的或已經廢棄的字來翻譯西醫中的概念。例如,在《解體新書》(1774)卷一中有“肋肋間多肉之處,名曰肊”的說明,[26]大槻在《重訂解體新書》卷五的《翻譯新定名義解》中進一步解釋道:
肊[義譯]按肋骨閑多肉之處也。字書。肊于力切。胸肉也,姑假借之。[27]
“字書”即中國的《玉篇》,“肊”字的原字義是“胸肉”,假借來指稱“肋骨閑多肉之處”。以下三例也都是借用一般絕少使用的字來作術語的例子。
上腹部 左右兩旁胞脹之處。名曰。[28]
……季肋下空軟處也。按漢所謂
。一名桴中者蓋是也。[29]
下腹部 左右兩旁。名曰膁。[30]
膁……按肷魚兼切。腰左右丘肉處,即是也。[31]
按是所以修織聚成人身內外諸器形質者,而其狀細長纖毫如絲如纓者是也。漢所未曾說者,以故無正名可以當者……皆纖細絲條之義也。因姑假借
字以譯之。字書。
思廉切,音纖,毛也。乃取義于纖細毛茸而已。[32]
當然,所謂冷僻只是一個程度的問題,舊義并不能完全消除,因此就有了新造一法,即第三點,創造新字表示中國醫學中所沒有的西方醫學中的新概念。《解體新書》中并無新造字,但在《重訂解體新書》中按照大槻的理解,新造字有兩例,即“肫”和“腟”。關于“肫”,我們放到“腺”中一起討論,這里先看一下“腟”。
《解體新書》中“其莢皺管而連子宮”[33]的譯文在《重訂解體新書》中被改為:“腟自陰門至子宮之間皴皺肉室是也?!?a id="w034">[34]據此可知,在《解體新書》中未能實現的器官命名,由《重訂解體新書》首次完成了。在該書卷五的《名義解》中對“腟”所做的解釋也更加詳盡:
腟[制字]按即男莖容受之室也……今新制字譯云爾。[室邊傍從肉音為叱,即會意也非字書尺栗切,肉生也之腟][35]
大槻用“腟”這個字來表達西洋解剖學中的概念?!澳S”從肉從室,為會意字,大槻將其作為新“制字”。但“腟”字在《玉篇》中已經收錄,并非大槻所說的是新制字,不過在《玉篇》中“腟”的注釋是:丑一切。肉生意??芍髽驳摹澳S”與中國的字書完全無關。[36]
蘭學譯籍中的“新造字”數量不多,而沿用至今的更少,除了“膣”以外,僅有“腺”“膵”二字。下面讓我們來看一看“腺”“膵”的創造過程,這兩個字均首見于《和蘭內景醫范提綱》。
“腺”所表示的概念在傳統的中國醫學中并不存在,《解體新書》(1774)采用的是音譯的方法,即將荷蘭語的Klier音譯為“機里爾”。大槻玄澤修訂《解體新書》時,對應給予這一西方解剖學的概念一個什么樣的譯名仍然未有定論。《重訂解體新書》卷一在關于解剖目的的論述部分中有“其當辨之物第二濾胞所會簇及主用”的說明,大槻還指出“按濾胞,神經二種漢醫所未說”。[37]由此可知,大槻創制了一個新詞“濾胞”,想以此來表示這一新概念。大槻認為,因為中醫沒有此概念,“故宜音譯以存原稱”。但是,音譯會造成譯文體例上的不合,大槻只好根據生理功能進行“義譯”。“宛如用篩羅濾過水漿者,義譯曰濾胞耳”是大槻命名的理由。但是大槻也認識到腺不僅僅是濾過,還有其他多種功能。所以他本人對“濾胞”也并不滿意,說“竊顧未必切當。姑期他日之再考”。這不僅僅是自謙之詞。大槻還曾嘗試用一個冷僻字即“”來翻譯Klier。這個字有肉塊的意思,即“謂肘膝后肉如塊者”。但出于同形沖突的原因,大槻終于放棄了使用“
”的嘗試。
后人繼續了大槻的工作,不斷嘗試創制新的譯名。1805年刊行的《和蘭內景醫范提綱》中第一次出現了“腺”。該書卷首的提言中說:
此書所載諸器諸液名稱,并新制字等,皆參考《重訂解體新書》,有改譯之處,登于《醫范提綱》,故其名應就《醫范提綱》。茲將改正之處列舉如下,示原譯《解體新書》之異同,以便檢索。[38]
所列舉的術語中有“腺”,并有“腺新制字,音泉”的說明。這也是一個會意字,取義腺液像泉水般涌出。《和蘭內景醫范提綱》之后“腺”逐漸被接受,取代了“濾胞”。
另一個有名的新制字是“膵”。膵也是一種腺性的器官,為傳統中醫理論中所無。在《重訂解體新書》中這一概念被譯為“肫”,有關內容如下:
肫[新譯]……此濾胞統會而為一片肉之義也。夫此物……宜命一個臟名以與他臟并稱焉。然漢人所未說者,故今新制一字,譯曰肫。肫徒孫切,月肉也,屯聚也,結也。即濾胞屯聚,而為肉之會意也。[按字書,肫,鳥藏也,言鳥藏,名雞肫、鶴肫,則雖似有所據,然亦非必然也,蓋會意之偶然而合者]一名濾胞床。[39]
大槻稱為“新制一字”的“肫”,僅就字形而言并不是新字,《說文解字》中就已經出現了。“肫”共有三個發音,意義分別如下:
zhūn:—顴骨;禽類的胃;誠摯
chún:—古代祭祀用牲后體的一部分;通“純”
tún:—小豬
大槻亦知道這些事實。但是,大槻使用的不是這些舊義,而是肉之屯聚的意義的會意字。即“其質許多細小濾胞,及大小諸管、血脈諸支相會而屯聚。一膜被其表,以成全角也”。[40]同時,大槻也注意到了這個字具有禽類胃的意思,大槻聲明這只是偶然的巧合。但是,有理由認為這種偶然的巧合影響了“肫”的普及和定型。蘭學家經過反復摸索,最后在《和蘭內景醫范提綱》中創制了“膵”。書中的說明是“膵受血于動血脈分泌之以造膵液”。造字的理據是:膵的萃有薈萃、集聚義。集,即“集細胞以成之”。可知與“肫”的造字理據完全相同。
蘭學家的“新造字”現在仍在使用的只有“膣”“腺”“膵”。其中“腺”具有類詞綴的性質最為重要。這種日本的自造字,在日語研究中稱為“國字”,又稱“倭字”“和俗字”“和制漢字”,是日本人根據漢字造字的方法創造的漢字。在古文獻如《古事記》《萬葉集》中已經有一些例子,但是大多數是中世(12世紀)以后的新造字。造字的方法主要是會意,如“峠”“辻”“躾”“鰯”等。這些字大多沒有中國式的發音。進入明治以后又出現了“瓩”“糎”“粁”等合體字。這些字不是單音節字,應該當作符號看。和字具有低俗的特點,受過正統漢學教育之人不為之。例如,關于腺的概念,稻田三伯《八譜》、野呂天然《生象止觀》等都造奇字表示,但終沒有成功。石坂宗珪批評造字乃翻古圣成案,是欺人之舉。[41]這一點與19世紀的來華西方傳教士的做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傅蘭雅在談到譯詞的創造方法時說:“此館譯書之先,中西諸士皆知名目為難,欲設法以定之,議多時后,則略定要事有三。”其中第二點是關于利用古僻字作譯詞的內容,原文如下:
二 設立新名 若華文果無此名,必須另設新者,則有三法:(一)以平常字外加偏旁而為新名,仍讀其本音,如鎂、、
、矽等;或以字典內不常用之字釋以新義而為新名,如鉑、鉀、鈷、鋅等是也……[42]
進入1880年代以后,隨著教會學校的大量增加帶來的西方自然科學知識教育上的需要,科技術語的創制、審定成為傳教士組織的一項重要工作。1890年第2屆新教傳教士全國大會在上海召開,傅蘭雅在會上宣讀了關于科技術語問題的長篇論文。[43]這篇文章分為四部分:(1)科技術語與漢語之關系;(2)漢語科技術語體系的某些特點;(3)譯名混亂的現狀及其原因;(4)解消譯名混亂之方法。作者在第二部分中從7個方面對科技術語創制的原則和方法做了詳盡的論述。[44]傅蘭雅的主要論點如下:
第一,盡可能譯義,而不是譯音。傅蘭雅認為漢語的術語少、對外來語言成分的適應性差。世界上許多語言用音譯的方法增加新詞,豐富自己的詞匯,而漢語很難從外部世界吸收重要的概念。這是因為一種語言吸收其他語言的能力與兩者之間的相似程度成正比。漢語與西方語言相差較大,只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緩慢地吸收。漢語中大量方言的存在也增加了音譯的困難。傅蘭雅指出實際上漢語更適合譯義。但在翻譯方法上,傅蘭雅以羅存德的《英華字典》中的“demi-god=半個上帝”,[45]和其他人的“brother-in-law=兄弟在律法”的錯誤為例,強調應該避免逐字直譯。翻譯的關鍵是譯詞,傅蘭雅認為譯詞應該在中國的古典中尋找,這是一件艱難的工作,以至于最優秀的翻譯家也因為貪圖省事,在應該譯義的地方使用了譯音的方法。如把石膏(gypsum)音譯為“絕不斯恩”,把花崗巖(granite)音譯成“合拉尼脫”等,傅蘭雅認為均不可取。
第二,如果無法譯義,則要盡量用適當的漢字音譯。某些術語,特別是固有名詞不能譯義,只能用漢字表示最相近的發音。這時漢字的選擇是關鍵。應該建立一個音譯用字的系統,用相同的漢字表示常用的、相同的音節,而且要使用官話的發音。
第三,新術語應盡可能同語言的普遍結構相一致。本節的題目頗為費解。傅蘭雅在文章中這樣寫道:偏旁構成了漢語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新的術語不應忽視這種重要的特征。成千上萬的漢字被精心地按照偏旁部首排列在字典里等待著人們使用?!犊滴踝值洹防锸珍浀臐h字超過八萬,但除非是極特殊的情況,被使用過的字不到八千。有一些正統的漢字已成為化石,只有很模糊的意義。我們為什么不去發掘這樣的字并賦予新義用它們做譯詞呢?這種努力在制定化學術語時已被嘗試過,如鋅、鉀等。中國的學者總的說來是接受的。這些字的長處在于字形和發音已經存在,可供選擇的種類極多,并具有正統性,可以被選來做新的術語。當我們使用“加非”轉寫coffee時,這兩個常用字的字義無法消除。那么“咖啡”如何?有時我們用加口字旁的方法告訴人們這兩個字只表發音,沒有意義。為什么不應該選擇早已被遺忘的另外兩個字“檟”,而且這兩個字還有表義的木字旁?這樣做唯一的危險是:某些未來的漢語文獻學家可能會在古籍中找出這兩個字的最初意義,然后批評我們用錯了字;或者某些保守的愛國者有一天寫文章詳盡地論證這種植物原來生于古代的中國,后來被帶到西方去了,就像蒸汽機和電報一樣。在那些有發生誤解之虞的場合,最好的方法也許是使用適當的偏旁和聲符完全重新造一個在任何一本現有的字典里都找不到的字。翻譯化學元素名時,就使用了造字一法,并逐漸為中國社會所接受。造字的一個重大的缺點就是,挑剔的中國文人反對這些非正統的漢字。傅蘭雅還對“來福槍”和其他音譯詞提出了批評:把殺人的武器說成“來?!笔且环N黑色幽默,應該加上火字旁。從本節實際的內容可知,所謂的“盡可能同語言的普遍結構相一致”主要討論的是利用古僻字或新造字做譯詞的問題。
傅蘭雅的兩篇文章相隔十年,但主張是有一慣性的,即盡量譯義或利用古僻字、新造字做譯詞。可以說傅蘭雅以及翻譯館系統的譯詞創造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主張譯義,但對復合詞卻很少注意,尤其是“摹借法”(直譯)的譯詞絕無僅有。這些都與日本的蘭學家的譯詞創制形成鮮明的對照。傅蘭雅的方法后來被博醫會的術語制定發展到極致,最后以失敗而告終。[46]
最后筆者想指出的是:嚴復喜用古僻字,但嚴格意義上的造字只有一個:(玄)。斯賓塞將科學分為抽象科學、抽象-具體科學、具體科學三科,指出了三種門類的科學對社會學重要性,具體內容如下:
1.Abstract Science,抽象科學,含邏輯學、數學;
2.Abstract-Concrete Science,抽象-具體科學,含物理學(電學、光學、熱學、磁學)、化學(原子學說);
3.Concrete Science,具體科學,含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植物學、精神科學、心理學、倫理學、哲學。
嚴復分別譯為“玄科”“間科”“著科”,“玄科”即抽象科學,在《群學肄言》和《穆勒名學》中嚴復使用“”字。關于為何命名為“玄”,嚴復解釋說:“字書玄者懸也,蓋其德為萬物所同具,而吾思取所同具者,離于物而言之,若虛懸也者,此其所以稱
也?!?a id="w047">[47]“虛懸”可能就是嚴復采用“
”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