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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資本與文化

1.資本的一般概念

資本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它實際上是體現了某種權力關系的生產要素,可以是各種物質資源(資金、廠房、設備、原材料),也可以是精神方面的資源(知識、技能、文化等),這種權力關系確保了人類在滿足個人消費之外積累起來的勞動,能夠重新投入生產,帶來物質財富或其他方面的效用。資本有一種自我復制的傾向,“資本是以同一的形式或擴大的形式獲取生產利潤的能力,也是以這些形式進行再生產的潛在的能力”[1]。在早期的理論研究和社會實踐中,資本主要是指經濟生活中產生價值的物質形式的生產要素,比如投入生產的廠房、機器、運輸設施等,馬克思把資本的本質界定為生產關系,也較少考慮文化因素,這一局面隨著社會發展和歷史經驗的積累逐漸轉變。

經濟學上的資本概念經歷了一個長期演變的過程,又以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學說作為歷史節點。“資本”(capital)最初起源于拉丁文caput,含義是“頭”或“首要的”,約在14世紀進入英語,相近的拉丁詞capatle既是“財產”又是“家畜”的意思:

“資本”這個詞開始同時具有兩個含義——表示資產(家畜)的物質存在和它們創造剩余價值的潛能。“資本”一詞的兩種用法從牲口棚到經濟學創立者的書桌只有一步之遙,“資本”通常被定義為一個國家中能夠引發剩余價值的生產、提高生產力的那部分資產。[2]

17世紀的西方經濟學家考察了與生產有關的各種要素,包括貨幣、土地、勞動時間等是否能產生財富。資本最初被重商主義學者等同于貨幣,弗朗斯瓦·魁奈(Francois Quesnay)等法國重農主義經濟學家又把對資本的研究從流通領域擴展到了生產全過程,每一輪農業生產所需的種子、肥料、工資以及作長期投入的耕畜、農具、倉庫、房屋等,都被看作資本。此后工業革命興起,18世紀以亞當·斯密(Adam Smith)、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等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提出了較為成熟的資本理論,成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理論來源之一。亞當·斯密研究了農礦漁業、工業制造業、批發商業和零售業四個類別的生產資本,注意到資本背后的生產關系,“資本一經在個別人手中積聚起來,當然就有一些人,為了從勞動生產物的或勞動對原材料增加的價值上得到一種利潤,便把資本投在勞動人民身上,以原材料和生活資料供給他們,叫他們勞作。與貨物、勞動或其他貨物交換的完全制造品的價格,除了足夠支付原材料代價和勞動工資外,還須剩有一部分,給予企業家,作為他把資本投在這企業而得的利潤”[3]。亞當·斯密承認勞動是價值的源泉,商品的價值量由包含其中的勞動量來決定,但他的理論又埋藏了“生產要素價值論”的因子,認為勞動者創造的價值必須一部分支付工資,另一部分支付雇主的利潤,用來回報并超出后者墊付原材料和工資的資本,否則他們便不會有雇傭工人進行投資的興趣。后期的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理查德·瓊斯(Richard Jones)等人進一步強調了資本包含的生產關系,瓊斯提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只不過是社會發展的一個歷史階段。

馬克思的資本理論也建立在勞動價值論的基礎上,但他沒有停留在把資本定義為獲得利潤的生產資料,而是做了多方面的界定:①資本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即所謂增殖性,價值則是凝結在商品中無差別的人類勞動。②資本本質上“不是物,而是一種以物為媒介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廠房、機器、原材料等生產要素充當了資本家的剝削工具,“資本作為自行增殖的價值,不僅包含著階級關系,包含著建立在勞動作為雇傭勞動而存在的基礎上的一定的社會性質”[4],因此資本也是一個歷史范疇。③資本是一種循環的運動。《資本論》第二卷“資本形態變化及其循環”揭示出,資本不斷進行著“貨幣資本—生產資本—商品資本”的形變,從而生產出并實現剩余價值。

現代西方主流的經濟學家沒有堅持這種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思路,他們把土地、資本、人力、勞動并列為生產的四大要素。比馬克思稍早的法國經濟學家薩伊(Jean-Baptiste Say)在1803年的《政治經濟學概論》中首次確立資本的合法地位,資本被看成一種獨立的生產要素,從而奠定了現代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基礎。古典時期終結之后,理論界出現了形形色色更為細化的資本理論,在20世紀形成新古典綜合理論、新劍橋派與新奧地利派等學說。[5]

西方許多進行社會批判的左派知識分子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傳統,關注主流經濟學家忽視或排除在論域之外的權力、階級沖突等問題,他們的研究方式比主流經濟學家更注重社會整體狀況和研究對象的歷史變遷,強烈關注正義、公平等問題。

今日中國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新時期的商品生產空前繁榮,資本背后是多元的利益主體,未必能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畫等號。1997年,十五大報告指出,“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制度。把按勞分配和按生產要素分配結合起來,堅持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有利于優化資源配置,促進經濟發展,保持社會穩定。依法保護合法收入,允許和鼓勵一部分人通過誠實勞動和合法經營先富起來,允許和鼓勵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參與收益分配”。2017年,十九大報告指出,“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完善按要素分配的體制機制,促進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無論經濟學家如何討論資本衡量問題上的兩種價值論,經濟生活中實際的分配方式都是按勞分配和按生產要素分配相結合的產物,資本收益得到了保證,而經濟學中資本概念外延的擴大,正是對各種生產要素的認識不斷推進的結果。

2.資本的類別

經濟學家一般把資本分為物質資本、人力資本、自然資本三大類,只有少數經濟學家會系統考察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的作用;現代社會學理論引入文化資本概念之后,常常把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三者并列。以上兩種劃分取決于他們各自研究的角度和范圍。不同學科背景的當代研究者還提出過“符號資本”“國家資本”“宗教資本”“道德資本”等更為細化的類別,這里僅就幾個主要類別做出辨析。

經濟資本在社會生產中居于主導地位,是指那些可以直接轉變為經濟利益的生產要素。人力資本是經濟資本的一種,但真正得到重視并形成系統理論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第三次科技革命開始之后。此前,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增長方式主要是所謂“福特主義”,即一種以大規模生產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積累方式,表現為生產機械化、自動化、標準化形成的流水線作業及其相應的工作組織形式,勞動者的積極性、創造性被扼制,只掌握相對簡單的知識技能,投資則主要用于購買大型專業設備,通過加速資金周轉來提高利潤率。20世紀60年代,福特主義模式漸漸耗盡其潛能,以信息技術、生物技術、新材料技術、新能源技術、微電子技術等為先導的新技術革命出現,使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企業關系、國家與企業的關系、勞資關系都發生相應的變化,理論界也越來越重視人的知識、技能所表示的資本。美國經濟學家加里·貝克爾(Gary S. Becker)在《人力資本》(1964)中把人力資本定義為與個體相關的知識、技能甚至身體健康,對人力的投資包括提高勞動者素質所需的教育、培訓、保健費用,以及他們沒有進行生產、選擇學習所耗費的“機會成本”。今天人們使用的人力資本概念與貝克爾的定義基本相同。

社會資本不太容易量化和評估具體效用,其含義卻比較容易理解。幾乎每個人都生活在各種社會關系之中,某種穩定、持久的社會網絡所集體擁有的資本可能會對其成員提供幫助。例如中西方傳統社會的家族、宗族就會給其內部成員帶來發展所需的資源。而現代社會的這種利益網絡,不但部分延續了血緣、親緣關系締結的方式,還通過各種規范、信任、權威、行動上達成的共識以及社會道德來締結。無論采取何種方式,社會資本的形成都有賴于一種長期持續的交往活動,不斷強化個體對該社會網絡的認同感,這種社會交往活動在最初可能并不是有利可圖的,如師生關系、同學關系、戰友關系、隊友關系等等。相反,很多時候越是從一種非功利條件下產生的社會資本似乎越強大。對這一社會網絡整體而言,它實際上在不斷地復制出自己的成員,相對固定的體制已經預設了成員間的相互認同。

文化資本理論同樣是第三次科技革命之后興起的,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走向成熟,在90年代產生廣泛影響,社會學家比經濟學家更喜歡在研究中使用這一概念。文化資本有時候會跟人力資本、社會資本混淆、混用,因為人力資本也涉及了精神性的人身資本,而社會資本常常與小到家族家庭、大到民族國家的文化背景或文化傳統發生聯系,例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他的代表作《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1995)中就用“社會資本”一詞覆蓋了文化因素,認為經濟發展只取決于經濟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但他把“社會資本”定義為宗教、習俗和文化傳統影響的結果。這里有必要做出一些辨析:與人力資本不同的是,當代文化資本理論討論的是那些不容易量化評估、難以直接產生經濟利益的因素,表現為人們對某種“文化原理”的掌控,具有較為明顯的主體性、創造性,而人力資本主要與專業知識、科學技術相關,特別是一種完成由他人(比如雇主、顧客)已設定好的目標的能力;與同樣不容易量化的社會資本相比,文化資本更多地涉及人的價值觀、審美趣味、心理模式、性情傾向等,而不是社會關系的網絡結構本身。這些差異在下文對西方文化資本理論的梳理中還會涉及。

3.作為資本的文化

文化主要是指人類文明的精神方面,包括思維方式、價值觀、審美趣味、倫理道德、宗教情感、民族個性等,可以表現為文學、藝術、新聞、知識等多種形式,寓于不同的物質載體中。文化一直伴隨著人類發展的歷史,但各歷史時期的含義不盡相同,今天被討論的“文化”其實是現代社會才建立的觀念,這種民族共同體擁有的文化已經不僅僅是古代社會中上層階級獨有的讀書識字、鑒賞藝術的精英主義生活方式,也包括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意識和信仰。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把文化定義為“器物、商品、技術流程、思想、習慣和價值”[6],這一寬泛的定義表明,文化與經典的經濟資本概念可能存在著共性。如果撇開有特殊意義的物質生產方式不談,把生活中經常使用的狹義的文化(道德、信仰、價值觀、審美趣味、風俗習慣、特殊的精神生活方式等)與馬克思對資本的界定相比較,可以發現:文化同樣是一種人類積累起來的勞動,可以在消費之外進行再生產,不斷地自我復制和衍生。從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古中國,到希臘、羅馬、阿拉伯、墨西哥文化,再到近現代歐美文化,莫不如此,每一種文化也都有其發生、發展、成熟、衰落的過程。文化甚至可以獨立于物質形態的生活方式而存在,比如古希臘城邦早已毀滅,其文化卻通過典籍、建筑、藝術品流傳下來。文化可以給它的擁有者帶來政治、經濟的或文化本身的收益。文化的生產、再生產體現了特定的社會關系、階級關系,是一個歷史范疇,可以進行政治經濟學的考察。文化也有一種流動性,不斷進行著形態轉化,有時是人們頭腦中的東西,有時凝結到文化產品之中,有時被社會制度予以保護確認。

文化有不少的資本特征,為何馬克思沒有將其納入考察的范圍?其原因可能在于:首先,馬克思生活的年代主要進行較為簡單的機器大生產,其生產模式與今天新技術革命洗禮之后的生產模式有不小的差別,文化因素尚未凸顯,在生產活動中的效用還不足以要求發展出關于它的一套資本理論。其次,馬克思的資本理論限定在經濟領域,他沒有把經濟以外的價值和回報看成一種收益。進行文學創作、文化創造的人,最初追求的主要是文化價值,獲得的回報常常是專業領域和社會的認可,實現了精神文化價值的社會性生產和再分配,這種收益與經濟利益相關聯,但又不能與之等同。即使沒有直接的經濟回報,文化也可以進行自我復制和衍生。

是否所有的文化都可以看成一種資本?答案是否定的。并不是每一種文化實踐的結果都值得人類去積累、傳承、轉化,只有“資本化”的,尤其是在國家制度或社會習俗保護下的文化才可以獲得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沒有掌握特定的文化形式,就不可能獲得他人的認可,普通人自娛自樂寫出的習作顯然不能與專業作家的作品相提并論;如果某種文化形式不是被個人和特定群體所專有的,例如文學家的著作權沒有得到保護(即使沒有直接經濟利益,也要保證作家的署名權不被侵犯),文化也難以變成文化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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