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年人自殺率之高并非必然

中國學界對自殺問題的研究起始于北平社會調查所負責人甘博及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步濟時教授與他們的中國同人于1917年展開的一次“北平社會調查”（Gamble ＆ Burges，1921）。該調查顯示，該年北平居民年均自殺率等于15.5/10萬。從1940年至1944年，陳達教授領導的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在云南省呈貢縣實施的人口研究也包括自殺問題（陳達，1981）。研究發現，呈貢縣農村人口年均自殺率等于11.23/10萬。葉寶明先生對1953～1954年香港自殺數據的分析顯示，當時港人年均自殺率等于12/10萬（Yap，1958）。

現代學者研究顯示，中國1949年前自殺問題集中在大城市，在青年女性中發生最頻繁，老年人自殺率反而比較低（忻平，1998；喬素玲，2002；郭松義，2007）。對1949年前上海市和其他城市自殺數據的分析尤其能夠證明城市青年女性自殺率為最高的歷史現象。^[1]新中國成立后，自殺研究和數據收集在政治意義上變得不合時宜，進入一個冷凍期。到20世紀90年代，自殺研究重返學界，農村青年女性自殺問題首先受到重視（答旦，2001）。

在與一名研究生的合作研究過程，我發現中國政府在“文化大革命”之后對自殺數據的收集大約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世界衛生組織最早公布的中國官方自殺數據始于1987年。該年，中國人年均自殺率達27/10萬，比例之高，前所未有，但之后逐步下降，2017年降至7/10萬，主要原因是農村女性的自殺率大幅度降低。更深層的原因是大量農村女性從鄉村遷移到城市，遠離了以婆媳關系為軸心發生激烈沖突的家庭生活環境。

我和合作者繼而系統地檢查了1991年至2009年官方公布的全國自殺數據資料。我們首先查看了“全國疾病監測點數據庫”，里面的數據來自全國145個疾病監測點，樣本量為1000萬人，數據采集工作當初由世界衛生組織資助指導。隨后我還查閱了《中國衛生統計年鑒》。該年鑒始于2003年出版，包括2002～2009年的自殺數據。《中國衛生統計年鑒》根據衛生統計報表和抽樣調查編寫，涵蓋人口總數1億人。上述兩個數據源頭都沒有2001年的數據，但不會影響下面的討論。

我們將1991～2000年和2002～2009年的分年齡組自殺數據加以整理并按照年均自殺率計算之后立即發現四個問題。首先，老人自殺率隨著老年人年齡的增長而提升。農村老人的年均自殺率無論在前一個時段（即1991～2000年）或是后一個時段（即2002～2009年）都遠遠高于城市，盡管農村老人的年均自殺率在后一個時段比前一個時段有較大幅度的下降。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城市老人的年均自殺率在2002～2009年比1991～2000年呈現明顯的上升趨勢，每一個城市老年組2002～2009年的年均自殺率都明顯超過1991～2000年的年均自殺率。這說明中國城市老人的自殺格局在千禧年之后的10年內變得非常嚴峻。

對數據給予逐年分析發現，2002～2009年城市老人年均自殺率遠遠超過1991～2000年的年均自殺率之根本原因在于，2002～2005年出現的一個老年人自殺高峰。其中2005年的老年自殺問題最嚴重。該年，城市老人自殺率在60～64歲年齡組為32.68/10萬，在65～69歲年齡組為41.49/10萬，在70～74歲年齡組為70.7/10萬，在75～79歲年齡組為96.82/10萬，在80～84歲年齡組為128.1/10萬，在85歲及以上年齡組為103.7/10萬。以相對低齡的65～69歲年齡組為例，對于每10萬人每年發生40例自殺身亡事件的比例需要形象化表示。我有時在課堂問學生如何看待這一比例，學生開始的反應很遲緩。我接著問，你們所在大學的學生、教師、教工以及在大學校園之內生活的教職工家屬，加起來大概5萬人，那么如果按照這個比例計算，大學校園所有人年均自殺率等于20/10萬，也就是說每年要發生20多起自殺身亡事件。這樣的假設性比喻頓然引發了學生的討論。聯系自我的比喻勝于抽象的數字。

最近，中國精神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劉肇瑞、黃悅勤、馬超等人對2002年至2015年的全國自殺數據做出一次系統性分析，結果顯示，2002年以來城市人群、農村人群、男性以及女性的自殺率均呈現下降趨勢，其中城市居民的自殺率下降幅度高于農村居民，女性自殺率的下降幅度高于男性，2012年至2015年的年均自殺率等于6.75/10萬，但農村人口的自殺率仍然高于城市，男性自殺率稍高于女性，老年人群自殺率遠高于年輕人群。劉肇瑞等人認為城鄉老年人自殺率在2002年至2015年出現明顯下降趨勢，但由于農村老人自殺問題仍然十分嚴重，國家應該尤其關注農村老年人的自殺預防問題（劉肇瑞等，2017）。我同意這一說法，但認為城市老人的自殺問題也不該被忽視。以下文字是對這一觀點的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