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政治研究報告(第16輯)
- 黃衛平 汪永成 陳家喜主編
- 3802字
- 2019-10-11 17:13:12
三 政黨的組織邏輯
和人類合作的一般邏輯相通,政治精英需要與他人合作才能實現執政治國的目標,這是單靠個人努力達不到的。[25]于是對于政治精英來說,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與誰合作和如何合作。
(一)合作對象
政治精英會跟什么樣的人合作?過去政黨政治學界一貫強調的是共同因素,也就是只有那些政見相同、目標一致的人才會相互合作,基本上也就是政治精英之間的合作??蓪⒋朔N觀點稱作“共同目標論”。英國政治思想家柏克(Edmund Burke)是這個觀點的典型,也可能是制造這種觀點的源頭。[26]這個觀點流傳甚廣,所有的團體理論或集體行動理論都以此為前提假設。但是,如果說柏克生活在一個貴族精英當政的時代,這個觀點在那時或許可以成立的話,那么以后時代的情況則表明,這種觀點是不全面的。換言之,政治精英并不一定是依據政見和目標來選擇合作對象的,真正的選擇機理仍有待于發現。
實際上,政治精英如何選擇合作對象,首先取決于在具體的情境條件下,他能接觸到什么人,有條件跟哪些人合作。這里所說的接觸不一定是面對面接觸,其本質是聯系交流,具體形式則跟具體條件特別是交通和通信條件密切相關。比如,在法國大革命前夕的三級會議上,來自布雷頓(Breton)這個地區的代表,因為同屬一個地區的原因聚到了一起,結果發現他們在地區事務和國家政策的基本問題上都共享著某些觀念,便又從其他省份招募觀點一致的代表,從而形成了“布雷頓俱樂部”(在三級會議遷往巴黎之后成為著名的“雅各賓俱樂部”)。[27]在這里,俱樂部的這些政治精英相互合作,首先就得益于三級會議和同屬于一個地區為他們提供了相互接觸的機會和條件。
但接觸只是政治精英選擇合作對象的外在條件,而不是內在機理,因為政治精英不可能和所有與其有接觸的人都進行合作。到底選擇跟什么樣的人合作,實際上取決于政治精英認為,在他所接觸的人中,跟哪些人能夠成功合作并有助于實現執政治國的目標。至于說如何才可能成功合作和實現目標,顯然不同的政治精英可能會有不同的判斷,并且采取不同的做法。但是通常來說,合作就意味著交易,只有各方都滿意的合作才有可能成功,進而推動目標的實現。
在現實中,尤其是在社會上政治精英們政見分歧明顯的情況下,大多數政治精英會傾向于認為,政見相同和目標一致有助于合作成功和實現目標。所以政治精英通常是首先根據政見相同和目標一致的標準來尋找合作對象,也就是尋求政治精英之間的合作。故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Alexis-Charles-Henri Clerel de Tocqueville)說,一國的人們在利益上相互對立,那不會導致政黨的形成,而只會導致國家分裂;但如果人們在一些公共問題上存在意見分歧,那就會產生真正的政黨。[28]而政治精英之間合作的結果,就是任何政黨最先都是一個精英團隊(最早產生的政黨也是精英型政黨),并且不管以后如何變化,政黨始終都有一個精英團隊——作為政黨的內核。
但是按照政治精英選擇合作對象的機理,其合作對象也可以不是政治精英。因為對于政治精英來說,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是不是政見相同和目標一致,只要在具體的情境條件下,跟這些人能夠合作成功并有望實現目標,那么合作就是可取的。由此我們就看到了三種現象。
第一,群眾型政黨。和精英型政黨全是政治精英之間的合作不同,群眾型政黨還包括政治精英與其他普通人的合作。這些普通人當然談不上是政治精英,他們未必和政治精英政見相同和目標一致,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能理解政治精英的政見。但是政治精英還是選擇和他們進行合作,原因只在于,這種合作可以幫助政治精英實現執政治國的目標。因為在群眾型政黨最先出現的時期,正是選舉權擴張的時期,所以政治精英必須主動走出去跟普通大眾接觸,與其建立合作關系,這樣才能獲得充足的人力資源和選票資源(對于下層出身的政治精英來說,可能還需要借此獲得資金資源),從而實現執政治國的目標。
第二,個人化政黨(personalistic party)。相比于群眾型政黨,這是一個更為新近的現象,意為一個政黨只為一個政治精英服務。[29]由于過去政黨政治學界充斥著政黨“代表功能論”的教條,所以許多人對這種現象表示迷惑不解,或者視之為政黨的異化或衰落現象。其實出現這種形態的政黨一點都不奇怪,它也只是政治精英選擇合作對象機理運作的產物。我們已知,一切政黨都是一定的政治精英通過尋求與他人合作而建立起來的,只不過對個人化政黨來說,這里的政治精英是一個人,而且他尋求合作的對象比較特殊,僅此而已。比如,意大利力量黨(Forza Italia)被看成是個人化政黨的典型,被看成是為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一個人服務的工具。但實際上,貝盧斯科尼也尋求與其他政治精英合作,從而在該黨內構建了一個精英團隊,比如除貝盧斯科尼本人外,還包括議會兩院黨團的領導人、全國協調人等。[30]此外,貝盧斯科尼是在其控制的媒體帝國和足球俱樂部基礎上創建意大利力量黨的,這些商業和社會團體就相當于是該黨的基層組織。[31]這就意味著貝盧斯科尼與這些團體中的民眾也進行了合作。但這些人并不見得都是與其政見相同和目標一致的,他們也不是政治精英。不過貝盧斯科尼很清楚,在商業控制的基礎上,他和這些人一定能夠合作成功且有助于實現目標,所以合作是可取的。后來事實證明也是如此:通過意大利力量黨(并與其他右翼政黨結盟),貝盧斯科尼四度擔任意大利總理。
第三,付薪的政黨雇員(party employees)。這也是一個比較新近的現象,主要存在于美國等西方國家。政治精英雇傭一些人為政黨工作,其實就是與之進行合作。但這些雇員并非與自己政見相同和目標一致的政治精英,實際上這些人只是把受雇當成一種職業,因此幾乎可以為任何政黨工作(這被稱作流動性[32])。既然如此,政治精英雇傭他們(與其合作),就一定不是因為政見和目標,而是因為這些人有一些專業技能,比如調研能力、寫作能力、公關能力、組織能力等,可以從事公眾輿論監測、政策議題和競爭對手調研、政策主張的制定和傳播、輿論塑造、組織動員、資金籌集等工作,[33]從而有助于提升競選成功的機會。
總之,政治精英選擇跟什么樣的人合作,根本上是看他(們)認為合作能不能成功和是不是有助于實現執政治國目標。至于政治精英尋求合作的這些人,可能被賦予正式的政黨成員身份,以尋求長期穩定的合作,也可能不賦予這種身份,而是稱其為積極分子、志愿者、外圍組織、支持者、雇員等。所有這些只表明政治精英跟他人合作的方式和程度有所不同,是因具體情境條件而異的,但并不違背政治精英選擇合作對象的機理。
(二)合作方式
和人類的一切合作一樣,政治精英跟他人合作也是有困難的,這就產生了對組織(organize)的需要,也就是政治精英需要采取各種手段措施來整合合作者的行動,從而使合作(集體行動)成為可能。
組織當然是政治精英的任務,也只有政治精英才有這個動力,因為跟他人合作成功與否,直接影響其目標的實現。這也就是政治精英是政黨的組織者的原因所在。而政治精英的組織任務,不僅要力促合作成功,還要竭力維持合作。因為政治精英的執政目標,通常不是采取一次性集體行動就可以實現的,不管是和平競選還是進行體制外活動,均是如此;即使已經實現了執政的目標,也還有可能出現反復,比如任期屆滿、倒閣下臺、重新大選、政權被推翻等;此外,執政的政治精英需要與他人持續合作才能治國。所有這些就使政治精英要努力維持合作,以便為實現目標而再次或多次發起集體行動。
具體來說,政治精英組織合作的過程(如圖1所示)是:首先根據執政治國的目標,結合具體的情境條件,制定集體行動的任務;其次是進行任務分工,并在集體行動的整個過程中進行控制協調,使所有合作者均按照統一部署來開展行動,防止各行其是的行動,從而發揮出集體行動的整體功效,推動目標的實現。這樣組織的結果,就是形成具有一定形態的政黨組織體系(organization)——這就是人們對政黨的直觀印象。其中,任務分工產生政黨組織體系的各個組成部分(各種和各層次的角色機構),而控制協調則塑造著政黨組織體系的整體結構(各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此外,為降低因合作而產生的交易成本,政治精英通常會使任務分工和控制協調常規化和制度化。[34]這就導致政黨有可能會形成比較穩定的組織形態,表現出持續性特征。
圖1 政黨的組織過程
但是法蘭西學派提醒我們,這樣的組織過程是一個圍繞權力而進行博弈的過程。就這里來說,這種組織博弈體現在:在確定情境條件和集體行動任務方面,政治精英之間無論是否存在分歧,都會進行博弈;在任務分工和控制協調方面,政治精英之間以及他們與其他合作者之間也會進行博弈。比如在俄國社會民主工黨1903年大會上,普列漢諾夫、列寧、馬爾托夫等政治精英在確定當時的形勢和任務(包括背后的理論基礎),以及在組織體系構建等問題上,就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和博弈。[35]
政黨的組織博弈不可能處處相同,組織的結果自然也就有所差異:有的成功實現了合作,構建起政黨組織體系,并順利開展集體行動;有的合作失敗,沒能構建起政黨組織體系,自然也就談不上開展集體行動。人們往往更關注前者,卻容易忘記還存在后一種情況。
此外,對于那些成功構建起組織體系的政黨來說,由于政治精英面臨的或者說他們自我確定的情境條件不盡相同,由此所確定的任務以及所進行的任務分工和控制協調等等,也必然不盡相同。比如,列寧主義模式的共產黨采取絕對命令服從和剛性紀律的控制協調方式,但并非所有政黨均如此。這就造成多樣化的政黨組織形態。過去政黨政治學界傾向于把群眾型政黨看成是政黨的標準形態[36],從而很難理解其他形態的政黨,甚至難以接受政黨形態的多樣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沒有摸清政黨的這個組織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