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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清代詞學的學術品格

相比宋代詞學而言,清代詞學多了一份理論上的“自覺”,清代詞學家已經是有意識地撰寫詞話、編訂詞譜、從事詞學批評活動。最引人矚目的是這一時期開始以“詞學”一詞來界定詞的研究行為,將“詞學”從傳統文學批評中獨立出來。乾隆年間編纂的《四庫全書總目》集部有“詞曲”類目,詞曲又分為詞集、詞選、詞話、詞譜詞韻四個子目,詞完全擺脫了“詩”的附庸地位,以詞為批評對象的詞話也從對“詩話”的依附中分離出來,詞學成為一種研究詞樂、詞律、詞韻、詞派、詞史、詞論、詞籍的專門之學。[51]

一 清代詞學的觀念自覺

清代詞學意識的自覺,意味著詞被納入學術研究的范疇。但是,詞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而進入學術研究視野,并不始于清代,宋代已有李清照《詞論》、張炎《詞源》、沈義父《樂府指迷》等討論詞的音律與作法的作品。明代中葉以后更有專門總結唐宋詞創作經驗的詞話、詞譜、詞韻等,以詞話而言,有陳霆的《渚山堂詞話》、楊慎的《詞品》及王世貞《藝苑卮言》所附詞話;以詞譜而言,有張綖的《詩余圖譜》、程明善《嘯余譜》等。在明末,詞學的學術化從編訂詞譜、詞韻向寫作詞話、制譜訂韻、校勘詞籍、編纂詞選等全面鋪開,出現了毛晉、俞彥、沈謙等致力于詞學研究的詞人、詞學家和文獻學家。

明代詞學向學術化方向邁進了一大步,詞話、詞譜、詞評、詞籍校勘相繼涌現,研究內容更加深化,研究方法也愈加科學化。所謂研究內容的深化是指它的理論色彩越來越濃厚,所謂研究方法的科學化是指它的作者大多持一種科學的態度從事詞學研究,前者以王世貞《藝苑卮言》所附詞評為代表,后者的代表作為張綖《詩余圖譜》和毛晉所整理的詞籍。王世貞《藝苑卮言》所附詞評有較強的理論色彩,它對詞的體性作了明確的界定,并試圖對南宋以來詞的雅化傾向作適度反撥,這對恢復詞的“本色”、維護詞的體性的確有積極意義。張綖的《詩余圖譜》刊于明萬歷二十二、二十三年間,卷首有王象晉序和張綖自撰凡例。序謂:“南湖張子創為《詩余圖譜》三卷,圖例于前,詞綴于后,韻腳句法,犁然井然。一披閱而調可守,韻可循,字推句敲,無事望洋,誠修詞家南車已。”[52]張綖《詩余圖譜》適應了詞樂失傳以后填詞者依譜填詞的需要,也使詞的聲律趨于規范化,啟發后來者創制關于詞的“聲律之學”。毛晉對詞學研究的貢獻是編校、重刊了大量宋元詞籍——《詞苑英華》和《宋六十名家詞》,在宋元詞籍長期失傳以后,這項工作極大地開拓了人們的審美視野,轉變了過去僅僅依據《花間集》和《草堂詩余》了解唐宋詞的窘境。更重要的是,毛晉在各家詞集之后撰有校記,用以介紹版本流變、作家生平、作品風格,這些便成為后代詞籍校勘的萌芽,也成為極重要的詞學研究資料。

明代學術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學風空疏,詞話、詞譜和詞韻也染上這一習氣。趙尊岳說:“明人填詞者多,治詞學者少。詞話流播,升庵(楊慎)、渚山(陳霆)而已。升庵饾饤,仍蹈淺薄之習;渚山抱殘,徒備補訂之資。外此,弇州(王世貞)、爰園(俞彥),篇幅無幾,語焉不詳!”[53]這里談的是明代詞話之缺失及明代編訂的詞譜。以《詩余圖譜》為例,它在譜例的制訂方面,有開創之功,亦有不少疏漏之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是編取宋人歌詞,擇聲調合節者一百十首,匯而譜之,各圖其平仄于前而綴詞于后,有當平當仄,可平可仄二例,而往往不據古詞,意為填注。于古人故為拗句,以取抗墜之節者,多改諧詩句之律。又校讎不精,所謂黑圈為仄,白圈為平,半黑半白為平仄通用者,亦多混淆,殊非善本。”[54]“不據古詞,意為填注”是指《詩余圖譜》制譜的不嚴謹,過于主觀片面,不合唐宋詞實際,所以《四庫全書》批評它“殊非善本”。然而,它畢竟為詞學的學術化揭開了序幕,成為清代詞學學術化的先聲,清代詞學正是在反思明代詞學治學不嚴謹的前提下建立起來的。

清初學者治學大都有“返本”的意識,他們從反思明代學風,尋找治學之本,主張學務“平實”“有益于世”,力求科學、客觀,反對主觀隨意。嚴謹的態度和平實的學風,有力地推動了清代詞學向學術化方向邁進。清初向學術化方向邁進的標志,是查繼培在康熙十八年(1679)刊刻的《詞學全書》,它將《填詞名解》《填詞圖譜》《詞韻》《古今詞論》合刻,宣告“詞學”這門學科應該包括詞名釋義、詞譜、詞韻、詞論四個方面的內容。它的編刊同時也是為了糾正明代粗疏學風對詞學的不良影響:“填詞之家,染毫抒翰,爭一字之奇,競一韻之巧,幾于江皋拾翠,洛浦探珠矣。然昧厥源流,或乖聲韻,識者病之。此余家仲隨庵偕毛氏、賴氏、仲子、王子有詞學之刻,厘辨精確,用以鼓吹騷壇。”[55]這一時期,有關詞的評論之學尤其發達。在順治康熙年間出版的各類詞籍,都有數量不等的點評,這些評點涉及作者、作品的方方面面。特別應該一提的是,在康熙初期的二三十年間,竟出現了劉體仁的《七頌堂詞繹》、鄒祗謨的《遠志齋詞衷》、王士禎的《花草蒙拾》等眾多頗有理論建樹的詞話。在校勘之學方面有建樹的作品,當推朱彝尊、汪森等學者共同輯成的《詞綜》一書,它不僅對大量的唐宋詞作了精刪細選,而且還對作者的生平作了翔實的考訂,對作品的真偽作了仔細的辨析。聲律之學方面成就最高的則推萬樹《詞律》一書,全書共收詞660調計1180體,每體注明字數多少,旁注韻、句、豆及平仄,每調或每體后間有詳盡的說明與考校,是當時體例最為合理、收調最為完備的詞律著作。“萬氏之書,雖不能謂絕無疏舛,然據所見之宋元以前詞,參互考訂,且未見《樂府指迷》,而辨別四聲,暗合沈義父之說。凡所不認為必不如是,或必如何始合者,不獨較其他詞譜為詳,且多確不可易之論,莫敢訾以專輒。識見之卓,無與倫比,后人不得不奉為圭臬矣。”[56]清初學者的學術研究,為清代詞學的建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康熙二十七年,徐釚編《詞苑叢談》,將詞學研究歸結為體制、音韻、品藻、紀事、諧謔、外編六類,這是清代對詞學研究進行系統整理的初步嘗試。此后,清代詞學研究方向進一步開拓,詞韻方面有吳烺《學宋齋詞韻》、葉申薌《天籟軒詞韻》、謝元淮《碎金詞韻》、戈載《詞林正韻》;詞律方面有王奕清《欽定詞譜》、葉申薌《天籟軒詞譜》、舒夢蘭《白香詞譜》;詞樂方面有凌廷堪《燕樂考原》和謝元淮《碎金詞譜》;詞話詞評方面有李調元《雨村詞話》、郭麐《靈芬館詞話》、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宋翔鳳《樂府余論》、孫麟趾《詞逕》等,這些論著大都后出轉精,成為清代詞學的“標志性”學術成果。嘉慶十年(1806),馮金伯對這一時期的詞學研究作總結,編成《詞苑萃編》二十四卷,將詞學研究內容歸納為體制、旨趣、品藻、指摘、紀事、音韻、辨證、諧謔、余編九類,內容更為豐富,歸納更為科學。嘉慶十五年(1811),秦恩復刊刻《詞學叢書》,收錄《詞源》《詞林韻釋》《樂府雅詞》《陽春白雪》《精選名儒草堂詩余》及陳允平《日湖漁唱》六種,包括有詞韻、詞論、詞樂、詞集等內容。顧廣坼為之撰寫序文,闡述了“詞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具體內涵:“吾見是書之行也,填詞者得之,循其名,思其義。于《詞源》可以得七宮十二調聲律一定之學,于《韻釋》可以得清濁部類分合配隸之學,于《雅詞》等可以博觀體制,深尋旨趣,得自來傳作,無一字一句任意輕下之學。繼自今將復夫人而知有詞即有學,無學且無詞,而太史為功于詞者非淺鮮也。”[57]光緒年間,江順詒對清代詞學再一次作總結,編成《詞學集成》八卷,前四卷是撮其綱,“曰源、曰體、曰音、曰韻”,后四卷是衍其流,“曰派、曰法、曰境、曰品”,這里剔除了《詞苑叢談》《詞苑叢編》中的紀事、辨證、諧謔、品藻等方面的內容,突出了體制與創作,在清代詞學體系的建構方面邁進了一大步,也成為近現代詞學學科體系建構的先聲之作。

關于清代詞學取得的學術成就,以張爾田《彊村遺書序》所論最為精辟,他說:

勝朝沿胡元余習,淫哇塞聰,知曲而不知詞,楊升庵輩又臆造為自度之腔,破規偭律,益紊變而不可紀。萬紅友氏起,審于五要,精于四上,取宋賢樂句節度而刌比之,標《尊前》之逸唱,正《嘯余》之妄作,而后倚聲者人知守律。是為詞學之一盛。夫吹萬不同而畢止于一者,天籟也;眾制殊詭而必劑于符者,元音也。是故有詩,沈休文始辨四聲,有詞,朱希真乃制四部;天水末葉,無名氏著《菉斐軒詞韻》,以入聲分配三聲,論者謂其專為北曲而設,胡文煥、沈去矜、程名世諸人承之,向壁虛造,迷誤伶倫,詞之雜流,由斯而作。戈順卿氏起,辭而辟之,知詞有異曲之部,則稽之《混成》遺譜,知詞有隨律之聲,則本之守齋緒言,通轉之例必嚴,腹舌之諧期準,而后倚聲者人知審音,是為詞學之再盛。方是時也,家家自以為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然而真宰弗存,鄭聲逐競,登山臨水,義不軌夫樂哀;充箱照乘,辭惟陳夫舄履。洵有如金應珪所譏之“三蔽”者。張皋文氏起,原詩人忠愛悱惻、不淫不傷之旨,國風十五導其歸,離騷廿五表其絜,剪擿孔翠,澡瀹性靈,崇比興,區正變,而后倚聲者人知尊體,是為詞學之三盛。(彊村——作者注)先生守律則萬氏,審音則戈氏,尊體則張氏,而尤大有功于詞苑者,又在校勘。……蓋自王幼遐之校夢窗,敘述五例,以程己能,先生循之,津途益辟。是故樂府之有先生,而后校讎乃有專家,下與陳、晁競爽,上與向、歆比隆……嗚呼,可謂詞學之極盛已。[58]

他以《詞律》為清代在詞律方面取得之最高成就,以《詞林正韻》為清代在詞韻方面取得之最高成就,以張惠言為清代在尊體方面取得的最高成就,以朱祖謀為清代在詞籍校勘方面取得之最高成就,可謂是對清代詞學成就的最為精辟的概括和總結,但是清代詞學在詞論、詞派、詞史諸方面亦有足觀者,這些為現當代詞學的建構和發展提供了極豐富的思想資源,是我們考察清代詞學學術品格所必須觀照的內容。

二 清詞作者的學人化與學人之詞的形成

清代詞學的學術品格,第一個表現是創作主體的學人化,即清詞作者多是學者型詞人,清詞風格在詩人之詞、詞人之詞外,又增入了學人之詞一派。

詞最初來自于民間音樂,1900年,在敦煌發現了唐人寫本《云謠集雜曲子》,其中很多詞調都是民間曲子,詞調與所寫的內容有較為密切的關系,它們大多反映的是下層社會人們的生活、思想和感情。這些廣泛流傳于民間的曲子詞,在中唐以后引起了文人的關注,他們中有少數人還擷取比較時興的曲調填詞,如張志和《漁父》、劉禹錫《瀟湘神》、白居易《憶江南》等,就是代表性的作品。晚唐五代,倚聲填詞的文人逐漸多了起來,于是便有了最早的文人詞集——《花間集》,此時,詞的創作主體由不知名的民間作者轉變為能詩善文的文人士大夫。“詞”這一特殊的文體從民間轉入文人之手后,經過他們的完善和發展,在兩宋時期出現了高度繁榮的局面,出現了諸多形形色色的創作群體,形成了各種各樣的風格流派,有詩人之詞,有文人之詞,還有詞人之詞。

清初,詞的創作主體依然是詩人與詞人平分秋色。鄒祗謨在論述清初詞壇的創作風貌時說:“詩人之詞,自然勝引,托寄高妙;錢謙益、劉榮嗣、李元鼎、熊文舉、趙進美諸公是也。詞人之詞,纏綿蕩往,窮纖極隱;吳鼎芳、董斯張、單恂、沈謙諸君是也。”[59]這說明清初詞的創作主體還主要是文學家,他們的成就也主要在文學方面,只不過有的人擅長作詩,有的人擅長填詞。但是,康熙中葉以后,學者型的詞人逐漸多了起來,如順治十八年(1661)刊行的《倚聲初集》,收順治朝詞家324人,只有周亮工等為數極少的學者型詞人;刊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瑤華集》,收順治、康熙兩朝詞家438人,其中學者型詞人有方以智、朱彝尊、毛奇齡、徐乾學、高士奇、施閨章、錢澄之等。后來,由王昶編選的《國朝詞綜》(刊于乾隆四十六年),共收清初至乾隆時期的詞人724家;黃燮清編選的《國朝詞綜續編》(刊于同治十二年),共收到嘉慶至咸豐間作者587家。二書收錄的學者型詞人有王鳴盛(經學家、史學家)、阮元(經學家、金石學家)、張惠言(經學家、小學家)、丁履恒(經學家、小學家)、馮登府(經學家、金石學家)、宋翔鳳(今文經學家)、嚴元照(經學家、小學家)、龔自珍(史學家)、齊召南(地理學家)、潘祖蔭(金石學家)、顧廣圻(校勘目錄學家)、項名達(歷算學家)等。因此,光緒年間譚獻編選《篋中詞》時,明確地將清代的詞分為才人之詞、學人之詞和詞人之詞三派:“阮亭(王士禎)、葆馚(錢芳標)一流為才人之詞;宛鄰(張惠言)、止庵(周濟)一派,為學人之詞;惟是三家(指納蘭性德、項鴻祚、蔣春霖——作者注)是詞人之詞。”[60]譚獻所說的才人之詞是指它的作者以其余力為詞,他們主要的文學成就在詩不在詞,才人之詞亦即王士禎、鄒祗謨所說的詩人之詞;詞人之詞當然是指它的作者專力為詞,且詞藝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如納蘭性德、蔣春霖、項廷紀等;學人之詞則是指學者型詞人所為之詞,它的作者主要成就在治學方面,他們大多是腹笥豐富的飽學之士。當代著名學者錢仲聯先生在談到清詞對宋詞的超越時也提到,清代詞人之主盟壇坫者或以詞著稱者多是學人。“蓋清賢懲明人空疏不學之弊,昌明實學,邁越唐宋,詩家稱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詞家亦學人之詞與詞人之詞合。”[61]實際上,錢仲聯先生所例舉的學者,大多數人詩歌成就也非常突出,如朱彝尊是浙派詩的開派領袖,龔自珍是近代詩歌革新運動的先驅,王闿運是近代漢魏詩派的中堅……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清詞的創作主體集詩人、詞人、學者三重身份于一身,他們所作的詞也可以說是詩人之詞與學人之詞的重合了。

曾有學者將詩人、詞人、學者集于一身的現象稱為“詞人的學者化”[62],以學者身份出現的詞人給清代詞壇帶來的是“以學為詞”的新景觀。以學為詞在宋代周邦彥、辛棄疾及南宋典雅詞派詞人那里已有所表現,如周邦彥以善于隱括唐人詩句著稱,辛棄疾尤善熔鑄經史百家之辭,姜夔、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等人均喜運用典故。但宋人還沒有把以學為詞作為明確的理論主張提出來。率先提倡填詞重學力的是清初著名詞人彭孫遹。他說:“詞雖小道,然非多讀書,則不能工。”[63]認為詞雖沒有詩那樣受人尊崇的文體地位,卻應該像詩一樣重視學力,學力是作者從事詞創作的先決條件之一。這是因為元明以后,詞所依附的音樂環境不再存在,詞的音樂功能在逐步地喪失,文人是把詞看作和詩一樣用來抒寫性情或展示藝術技巧的載體,填詞也就像作詩那樣要以生活為基礎,以“才”“學”為根柢。在清初詞壇,“以學為詞”的現象非常普遍,如毛先舒為鄒祗謨《麗農詞》作序稱:“鄒子訏士寄情填詞,先后有《麗農詞》諸刻……今讀之,諷刺揄揚,隱而微中,使人留連焉,惝恍焉……余謂皆訏士之學為之耳。蓋訏士負宏博才,其于文章,真能窮源極流者也。所著文抄、經術、史學,條貫紛綸,而便便出之,如云屬河注,故雖作一詞,皆有大氣精思貫其表里,而足以益人性情如此。”[64]當時,有的人作詞好用事、用典、詠古,將歷史故事和唐詩宋詞名句用之于詞;有的人為表現自己的博學多識,還作起了集句體詞,如著名詞人俞彥、董以寧、王士禎是當時作集句體詞的佼佼者,而以集句體詞稱頌一時的應首推朱彝尊的《蕃錦集》,李天馥稱它“不惟調協聲和,又復文心妙合,真杰構也”[65]。朱彝尊是清初著名的學者,也是浙西詞派的開派領袖,他的“以學為詞”得到浙派追隨者的高度肯定,如郭麐稱朱彝尊:“財力既富,采擇尤精,佐以積學,運以靈思,直欲平視《花間》,奴隸周(邦彥)、柳(永)。”[66]陳維崧、厲鶚與朱彝尊一起被陳廷焯稱之為清代詞壇三大家,他們的詞都表現出以學為詞的特征。光緒年間趙函在為《飲水詞》重刻所作序中稱:“讀三家之詞,終覺才情橫溢,般演太多……蓋其胸中積軸,未盡陶熔,借詞發揮,唯恐不及其致,可以為詞家大觀,其實非詞家正軌。”[67]所謂“才情橫溢”“般演太多”“借詞發揮”,正是清人以學為詞的鮮明表征,也是清代學人之詞的重要特征。

在嘉慶道光以后,常州派代浙派而起,倡言“比興寄托”,對浙派末流浮滑、空疏之風大加撻伐,卻對朱彝尊以學為詞持肯定態度,認為重視寄托與強調學力是統一的。以學為詞也在常州詞派那里得到進一步的強化,如張惠言的五首《水調歌頭》向來為人所稱道,譚獻評之曰:“胸襟學問,醞釀噴薄而出,賦手文心,開倚聲未有之境。”[68]清末四大家是近代常州詞派的代表,他們的創作也鮮明體現出學人之詞的創作特征。張爾田在回顧自己與他們的交往經歷后說:“三君者(指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作者注),于學無所不窺,而益用以資為詞,故所詣沉思媾進而奇無窮。”[69]值得注意的是,常州派還對以學為詞的創作現象作了理論的提升,指出作者填詞時應將學力和性情結合起來。周濟在談到詞的創作要求時指出,性情、學問、境地是三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學問是使作品有寄托的先決條件之一。和周濟同時的包世臣在解釋張惠言“意內言外”的含義時也說:“意內而言外,詞之為教也。然意內不可強致,言外非學不成。是詞學得失可形論說者,意外而已。”[70]這也是在講“意內言外”應該包括性情和學問兩個方面,特別是言外的功夫只能來自個體后天的努力和學習。從這里可以看出,常州詞派談創作中學問的要求,始終把它和“性情”聯系在一起,這是因為他們認識到“性情”和“才學”二者不可偏廢的道理。“性靈、才學,設有所偏,非剪彩為花,絕無生氣,即楊花滿紙,有類瞽詞。”[71]因此,況周頤在談詞的創作要求時說:“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閱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系。……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茍無學力,日見其衰退而已。”[72]

三 清代考據學風對詞學研究的影響

清代詞學學術品格的第二個表現,是在清代考據學風的影響下,詞選的編纂或詞話的寫作皆注重對作品真偽的辨證和對作者生平的考訂,他們把詞選的編纂和詞話的撰寫視作一種學術研究行為,以一種科學研究的態度從事詞話的寫作與詞選的編纂。

清代編纂詞選極為活躍,在求真務實學風的影響下,選家們往往是廣泛地搜集詞作或詞籍,以便達到擇優而錄、擇善而從的效果。《古今詞匯》的編纂者卓回,在進行編選工作之前,曾反復征求魏學渠、曹爾堪、徐釚等詞壇名宿的意見,確定自己編選計劃的可行性,然后廣開搜集古今詞作的渠道:“自家之江寧,雪客(周在浚)啟藏書樓閣,檢驗宋秘本,且丐貸于俞邰、瑤星(張恰)、錫鬯(朱彝尊)諸子,予任手抄,共刪訂無遺力。”[73]朱彝尊編選《詞綜》,不僅相商于周筼、汪森、柯崇樸、曹貞吉、嚴繩孫、陳維崧等人,而且四方征集詞籍,“白門借之周上舍雪客(在浚)、黃征士俞邰(虞稷),京師則借之宋員外牧仲(犖),成進士容若(納蘭性德),吳下則借之徐太史健庵(乾學),里門則借之曹侍郎秋岳(溶),余則汪子晉賢(森)購諸吳興藏書家”[74]。《詞綜》從康熙十一年(1672)開始編選,到康熙三十年(1691)最終完稿,前后歷時二十載。

從這里可看出,清代選家求真務實的科學態度,又具體地表現在校勘詞籍、考辨詞調與詞人里爵年代等各個環節上。為了便于說明這一問題,我們這里特以朱彝尊《詞綜》作為例證。(一)校勘。宋代詞籍流傳至明清,經過二三百年的時間,不少版本失傳,而后代抄刻又有失誤,這給清人閱讀唐宋詞籍帶來極大的困惑,本著為讀者負責的宗旨,同時也為了讓前人作品以本來面貌呈現于世人面前,清代詞選的編纂者做了大量的校勘工作。《詞綜》的校勘工作主要是由周筼來完成的,如周邦彥的《十六字令》“眠,月影穿窗白玉錢”,原系“眠”字為句,坊本訛作“明”字,遂以“明月影”為句。歐陽修《越溪春》結語“沉麝不燒金鴨,玲瓏月照梨花”,皆為六字句,坊本訛“玲”為“冷”,訛“瓏”為“籠”,遂以七字、五字為句。周筼都對此加以更正。(二)考訂名姓、里爵及詞作歸屬。因為宋代詞籍對詞人名姓、里爵編排體例不同,經過長久流傳,就出現了名姓、里爵、詞作相混的現象,為了做到知人論世,讓讀者準確把握詞作原意,做這方面的考訂工作是很有必要的。《詞綜》這方面的工作是由柯崇樸來完成的,柯崇樸《詞綜后序》具體說明了宋元詞籍需要考訂的方面,有里與爵之當考者,有世次之當審者,有當析其人之同者,有當厘其號之異者,有當辨其舛誤之最甚者。為做好這方面的工作,他博證史傳,旁考稗史,參以郡邑載志、諸家文集,匯而訂之,而后確定編排秩序:“姓氏之下者著其地,爵仕之前序其世,贈謚、稱號、撰述系之爵仕之后,無所依據姑闋之。”[75](三)辨別詞調。詞為音樂文學,元明以來,詞譜失傳,除少數人能自度曲外,后人大都只能依調填詞。對此,編選詞選者只能照實轉錄,不能更改,以防舛誤。朱彝尊編纂《詞綜》時很注意這點,對詞調同名而字數不同者,“悉依集本,不敢更易”。如柳永的《樂章集》,有同一曲名而字數長短不齊而分入各調者,姜夔《湘月》詞注云“此《念奴嬌》之鬲指聲也”,則曲同字數同;而《湘月》《念奴嬌》調實不同,故不將它們合之為一。

清代不僅詞選編纂蔚然成風,同時也是歷代詞話寫作最為活躍的時期。唐圭璋《詞話叢編》收錄詞話85部,其中清代詞話達51部之多,占全部總數的百分之六十。一般說來,詞話主要記載了詞壇軼事、作品寫作背景并評論歷代詞人得失,清初詞話基本上沿襲這種傳統的寫作模式,表現出很大的隨意性,也存在著不夠嚴謹的弊病。進入乾隆年間后,考據學風大盛,這時期詞話寫作者的思想和寫作方式也深受這一風氣的影響。有的人開始用嚴謹務實的態度進行詞話寫作,出現了闡述思想與考訂、訓詁并重的新型詞話。如屠倬稱吳衡照《蓮子居詞話》:“有校正詞律訛缺之處,有考訂詞韻分并之處,有評定詞家優劣之處,有折衷古今論詞異同之處。至于博征明辨,蒐羅散佚,信足為詞苑有功之書。”[76]從考據學的角度考察,清代詞話主要做了考釋詞義、考訂詞源、辨證詞作、校正詞律和考證作者生平等方面的工作,有些考訂工作是必要的,也是非常有意義的;有些考訂工作則不免流于瑣碎,對理解文本并無多大價值。比如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對李清照改嫁所作的考證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此事在宋人的許多記載里已有定論,李清照自己所作的《上內瀚綦公啟》亦為之鐵證,但吳衡照從封建禮教觀念出發,極力為李清照辯護,認為她不可能在52歲的年齡再適張汝舟:“豈有就木之齡已過,隳城之淚方深,顧為此不得已之為?”[77]平心而論,吳衡照及盧見曾、俞正燮、陸心源、陳廷焯,都不能從根本上徹底推翻李清照再適張汝舟的看法。就作為鐵證的《上內瀚綦公啟》而言,清人亦無法提出有力證據說它系偽作;從記載此事的《苕溪漁隱叢話》《碧雞漫志》看,它們的作者胡仔、王灼都是李清照同時代的人,是不會有意去誣蔑李清照的。

從清初的編纂詞選到中葉的撰寫詞話,清代詞學重實證的學風越來越明朗。清末以王鵬運為代表的四大家,承乾嘉學派校訂經史之余緒,將校讎之學拓展到集部的詞籍。“而后詞家有校勘之學,而后詞集有可讀之本。”[78]晚清四大家校刊詞籍始于光緒年間,先是王鵬運校唐宋詞于其任官內閣期間。繼之有朱祖謀與王鵬運合校夢窗詞,他們同時還制定了校詞義例五則:正誤、校異、補脫、存疑、刪復;王鵬運逝世后,朱祖謀又在箋注《東坡樂府》過程中提出凡例七條,將詞籍校讎之學向前推進了一步。特別是朱祖謀提出的“斟定句律”,使詞之校讎脫離校經校史而成為獨立之學問。沈曾植說:“騖翁(王鵬運)取義周氏(濟),而取譜于萬氏(樹)。彊村(朱祖謀)精識分銖本萬氏,而益加博究上去陰陽,矢口平亭,不假檢本。同人憚焉,謂之律博士。蓋校詞之舉,騖翁造其端而彊村竟其事。”[79]鄭文焯和況周頤亦精于校讎之學,鄭文焯先后校勘的詞籍有《清真集》《樂章集》《東坡樂府》《白石道人歌曲》等,鄭文焯在校讎方面所做的工作是:“或正訛脫錯牾,或論分片斷句,或定詞題,或考版本。”[80]況周頤自稱:“余癖詞垂五十年,唯校詞絕少。竊嘗謂昔人填詞,大都陶寫性情,流連光景之作。行間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執是為得失。”[81]但在內閣為官期間,況周頤亦曾協助王鵬運校勘了部分詞籍,如《四印齋所刻詞》之《梅詞》《章華詞》《燕喜詞》《斷腸詞》《逍遙詞》《蟻術詞選》《夢窗詞甲乙丙丁稿》,各本跋語均有“半塘屬斠一過”“玉梅詞隱校畢記”等字樣。[82]“清末四大家”不但使詞籍校勘之學趨于成熟,而且在詞籍校勘上也取得了巨大成就。

四 清代學術思想對詞學理論的影響

清代詞學學術品格的第三個表現,是有些學者將他們的治學理念應用于詞學批評,使得他們的詞學思想帶有鮮明的學術思想的印記,或是以某種學術觀念闡釋詞的本體意義,或以某種學術思想為基礎對詞提出創作上的要求,學術思想對詞學觀念的影響可見一斑。

所謂以某種學術觀念闡釋詞的本體,是指清代學者從自己的學術立場出發對詞的文體品性作了新的闡釋。比如,張惠言是乾嘉之際深通漢學的古文學家,是一位專治虞翻易的易學大師,虞氏易承自孟喜,而孟喜則承自上接夫子的田何。張惠言將詞釋為“意內言外”,即源于孟喜《周易章句·系辭上》所謂“詞者,意內言外也”。孟喜的思想又源于《易·系辭上》中這樣一段話:“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張惠言繼承了由漢代經學發展而來的執著于“言”與“象”的解釋學傳統,也在接受這個解釋學傳統基礎上形成的比興寄托的思想。因此,張惠言以“意內言外”釋詞,實質上是以漢儒關于《詩》的比興觀念來分析詞,強調的是言辭之外未被言說的政治寓意。稍后的董士錫、焦循也是兩位治《易》的專家,董士錫師從舅氏張惠言學易,其論詞亦得自張氏以比興說詞的思想。他在《周保緒詞敘》中稱周濟:“工于為詞,隱其志意,專于比興,以寄其不欲明言之旨,故依喻深至,溫良可風。”[83]焦循治易重義理而輕象數,著有“易學三書”(《易圖略》《易通釋》《易章句》),“先生易學,不拘守漢魏各師法,惟以卦爻經文比例為主”[84],發明了“旁通”“時行”“相錯”等解《易》法則。他還將《易》經的陰陽思想運用于詞學批評:“人稟陰陽之氣以生者也,性情中所寓柔委之氣,有時感發,每不可遏,有詞曲一途分泄之,則使清純之氣長流存于詩古文。”[85]對詩詞文體特性的分析,從陰陽角度論述,揭示詩莊詞媚的不同特色,見解頗具新意。

如果說對詞的文體品性進行新解說是著眼于客體,那么以某種學術思想為基礎對“詞”提出創作上的要求,就是著眼于主體了,它指的是清代學者從自己的學術思想出發,對詞的表現內容提出特定的要求。在清初,史學極其發達,許多學者都參加了明史的修纂,因此,以史的眼光考量清初詞是一個重要的標準。如吳偉業的《滿江紅·白門》,詠嘆金陵,實傷故國,感易代之悲,寄亡國之哀,可謂詞史。曹爾堪評之曰:“隴水嗚咽,作凄風苦雨之聲。少陵稱詩史,如祭酒可謂詞史矣。”[86]再如他的《滿江紅·蒜山懷古》,由蒜山聯想到王濬攻入建業,暗喻楊龍友于鎮江抵御清軍之事,描寫清軍占領下揚州的荒涼景象。鄧漢儀評之曰:“其聲悲激,其情危苦,正須漸離之筑、正平之鼓、雍門之琴、白江州之琵琶以和之。”[87]曹貞吉也是清初能以史入詞的有代表性的詞人,他曾寫有詠物詞十首,分別詠隗囂宮磁盂、灌嬰廟瓦硯、延陵季子劍、朱碧山銀槎、未央宮銅奩,表面上詠嘆歷史遺物,內里卻寄寓著深沉的歷史感慨,故王士禎稱之為“詠一物而具興廢之感”[88]。他的《百字令·詠史》五首也是一組詠嘆歷史的詠史詞,陳維崧認為可“置此等詞于龍門(司馬遷)列傳、杜陵(杜甫)歌行”[89],因為詞敢于表現重大的社會題材,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這一觀點在近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大多數人認為詞也應該如詩一樣,可以反映社會習俗、時代風貌,在表現題材方面完全可以突破“花間”“尊前”的模式,廣泛地表現社會生活(包括歷史和現實)。所以,謝章鋌說:“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偷減,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夫詞之源為樂府,樂府正多紀事之篇。詞之流為曲子,曲子亦有傳奇之作,誰謂長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揚時局哉?”[90]

此外,以某種學術觀念來闡釋詞的意義,也應引起我們的重視。清代學者往往會站在自己的學術立場,對詞的意義作新的闡釋和說明,把本來是寫男女之情的艷詞說成有“微言大義”。所謂“微言大義”,就是作者借兒女之情寫其憂國憫民之心。在清初,已有魏州來和朱彝尊以“溫柔敦厚”的精神向詞提出創作上的要求。到了清代中葉,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詩教觀念也成為人們認識文學價值的基本準繩,已經喪失其娛樂內質的詞,完全成為一種“言志”“抒懷”的載體。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便出現了沈德潛、陸以謙、王昶以詩教理念闡釋詞體品格的“溫柔敦厚”說。沈德潛論詩主張表現盛世之音,提倡學習盛唐雄渾、宏大的格調,論詩標榜“溫柔敦厚”的詩教,論詞亦提倡《風》《騷》之旨。他自稱:“予短于審音,故論詞之工,仍以風雅騷人之旨求之,未能吹玉笛,按紅牙,彈秦箏,擊燕筑,倚聲于青尊紅燭間也。”[91]“吹玉笛,按紅牙,彈秦箏,擊燕筑”指的是詞的娛樂功能和音樂特性,沈德潛論詞不及詞之藝而只求詞之旨,即評價作品以是否有《風》《雅》《騷》之旨為準繩。從這樣的論詞標準出發,他稱贊夏秉衡《清漪軒詞選》:“意不外乎溫厚纏綿,語不外乎搴芳振藻,格不外乎循聲按節,要必清遠超妙,得言中之旨,言外之韻者,取焉。若夫美人香草之遺,而屑屑焉求工于秾麗,雖當時兒女所盛稱,谷香(夏秉衡)咸在屏棄之列也。”[92]沈德潛的這個觀點是在乾隆十六年(1751)提出來的,這時正是他聲望日隆、詩壇地位日益抬升的時期,他的思想無疑對當時詩界、詞壇有著直接而深刻的影響。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陸以謙為張宗橚《詞林紀事》作序,提出“詞源于詩,詩源于《三百篇》”的思想,批駁有些論者以詞為弄月嘲風、淺斟低唱的娛樂手段,認為宋元以來的詞“事關倫紀者甚多”,并引用京山郝氏的話說“凡托興男女者,和動之音,性情之始,非盡男女之事也”,即“閨房瑣屑之事,皆可作忠孝節義之事觀”。[93]這是從讀者的角度談詞的詩教品格。王昶進一步從作者的角度論述了詞的詩教要求。他首先從起源上說明“詞之所以貴,蓋《詩》三百篇之遺矣”,然后從流變的角度進一步證明詞之本旨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教。基于這樣的認識,他批駁了以詞為小道末技的陳見,認為詞至碧山、玉田等“傷時感事,上與《風》《騷》合旨,小道云乎哉!”[94]所謂“傷時感事”,正是指詞從抒寫個人之哀怨升華為關注家國之命運,而姜夔、王沂孫、張炎等人詞,“托物比興,因時喪事,即酒食游戲,無不有《黍離》周道之感,《蒹葭》周禮之思,與《詩》異曲而同工。且清婉窈眇,言者無罪,聽者淚落,有如陸氏文奎所云者”[95]。“陸氏文奎所云”是指陸文奎《玉田詞題辭》所說的:“淳祐、景定間,王邸侯館,歌舞升平,居生處樂,不知老之將至,梨園白發,濞宮蛾眉,余情哀思,聽者淚落,君亦因是棄家客游。”[96]這里所言是指張炎《玉田詞》寄托的作者的故國之思,與《詩經》中《黍離》《蒹葭》諸篇一樣有“周道之感”“周禮之思”,這就把本來并無太多深意的詞作了“微言大義”式的發揮和提升。到嘉慶年間,張惠言以漢儒解讀《詩經》之法去闡釋唐宋詞的意蘊,稱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有《離騷》初服之意,馮延巳《蝶戀花》(六曲欄干偎碧樹)等三詞有《騷》《辨》之義,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是為韓琦、范仲淹而作,這些都是張惠言以自己的思想對唐宋詞文本作的新的闡釋和發揮。

總之,無論是創作上“學人之詞”的出現,還是思想上深受考據學風影響的詞學觀念,清代詞學已進入了觀念自覺的時代,這表明中國傳統詞學已完成了理論的發育與思想的成熟,進入了對千年詞史的總結階段,成為傳統詞學的集大成時代,其歷史意義不容低估。


[1]陳匪石:《聲執》卷下,鐘振振校點《宋詞舉》(外三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第207頁。

[2]沈修:《彊村叢書序》,朱祖謀編《彊村叢書》,上海書店、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9,第3頁。

[3]劉毓盤:《詞史跋》,《詞史》,上海圖書公司,1931,第213頁。

[4]陳廷焯:《云韶集》卷十四,孫克強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2013,第331頁。

[5]李漁:《詞集自序》,《笠翁一家言》余集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377頁。

[6]蔣景祁:《刻瑤華集述》,《瑤華集》,中華書局,1982,第9頁。

[7]錢仲聯:《全清詞序》,南京大學中文系編《全清詞》,中華書局,2003,第1~4頁。

[8]周絢隆:《論清詞中興的原因》,《東岳論叢》1997年第6期。

[9]張炎:《詞源》,夏承燾《詞源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第26頁。

[10]袁棟:《書隱叢說》卷十三,《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571頁。

[11]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第572頁。

[12]張煜明:《中國出版史》,武漢出版社,1994,第168~172頁。

[13]錢杭、承載:《十七世紀江南社會生活》,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第140頁。

[14]張宏生:《清代詞學的建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第2頁。

[15]毛晉:《花間集跋》,《汲古閣書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第112頁。

[16]卓回:《古今詞匯凡例》,《明詞匯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543頁。

[17]朱彝尊:《詞綜發凡》,《詞綜》,岳麓書社,1995,第10頁。

[18]汪森:《詞綜序》,《詞綜》,岳麓書社,1995,第1頁。

[19]黃廷鑒:《朝議大夫張君行狀》,《第六弦溪文鈔》卷四,《叢書集成初編》,第84頁。

[20]朱彝尊:《詞綜·發凡》,《詞綜》,岳麓書社,1995,第11頁。

[21]毛晉:《重鐫十三經十七史緣起》,葉德輝《書林清話》,岳麓書社,1999,第162頁。

[22]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陳維崧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831頁。

[23]董潮:《東皋雜抄》卷一,商務印書館,1936,第11頁。

[24]陳維崧:《詞選序》(名《今詞苑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4頁。

[25]毛際可:《今詞初集序》,納蘭性德、顧貞觀輯《今詞初集》,康熙十六年刻本。

[26]周濟:《詞辨序》,尹志騰校《清人選評詞集三種》,齊魯書社,1988,第144頁。

[27]周濟:《詞辨序》,尹志騰校《清人選評詞集三種》,齊魯書社,1988,第144頁。

[28]蔣兆蘭:《詞說》,《詞話叢編》第5冊,中華書局,1986,第4637頁。

[29]張惠言:《詞選序》,《詞選》,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1頁。

[30]曹亮武:《荊溪詞初集序》引,《荊溪詞初集》,清初刻本。

[31]吳梅:《詞話叢編序》,《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第1頁。

[32]李楊:《宋代詞學批評文獻構成概論》,《陜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

[33]按,譚新紅著《清詞話考述》(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著錄“《詞話叢編》所收清詞話”69種,“《詞話叢編》未收清詞話經眼錄”132種,“僅被征引之清代詞話”52種,“清詞話待訪書目”103種,總計356種,“是迄今為止著錄清人詞話最多的一部著作”。(參見彭國忠、韓立平《著錄清人詞話最多的著作——評譚新紅〈清詞話考述〉》,《文匯讀書周報》2010年1月28日)

[34]永瑢:《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第1835頁。

[35]王晫:《與友論選詞書》,《霞舉堂集》卷五,康熙三十四年(1635)刻本。

[36]楊傳慶輯《詞學書札萃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共輯有論詞書札695通。

[37]劉慶云:《中國詞話由合而分及其意義》,《中國韻文學刊》2000年第1期。

[38]參見拙作《論詞絕句的歷史發展》,《國文天地》(臺北)306期(2010年11月)。

[39]參見李劍亮《試論〈四庫全書總目〉詞籍提要的詞學批評成就》,《文學遺產》2001年第5期。

[40]林玫儀:《前言》,林玫儀、嚴迪昌、吳熊和撰《清詞別集知見目錄匯編》,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7。

[41]唐圭璋:《詞學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051頁。

[42]李康化:《〈西圃詞說〉考信》,《文獻》2002年第2期。

[43]屈興國:《從〈云韶集〉到〈白雨齋詞話〉》,《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第5輯。

[44]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尹志騰校《清人選評詞集三種》本,齊魯書社,1988,第192頁。

[45]汪泰陵:《清詞選注》“前言”,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第7頁。

[46]張宏生:《詩界革命:詞體的“缺席”與“在場”》,《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

[47]這里提到的幾組數據是截止到2000年的統計,對于2001年至2017年的數據,后文有專節加以介紹。

[48]程郁綴、李靜:《歷代論詞絕句箋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49]陳昌強:《清詞整理研究的新進境——論〈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

[50]《〈全閩詞〉出版研討會在廈門大學隆重舉行》,廈門大學中文系網絡新聞2017年5月16日。

[51]吳熊和《唐宋詞通論》一書將唐宋詞學分為詞源、詞體、詞調、詞派、詞論、詞籍、詞學七個方面。謝桃坊《中國詞學史》將詞學分為詞論、詞史、詞學批評、詞體形式、詞學文獻五個方面。

[52]王象晉:《詩余圖譜序》,張綖《詩余圖譜》,毛晉輯《詞苑英華》汲古閣刻本。

[53]趙尊岳:《惜陰堂明詞叢書敘錄》,陳水云輯《趙尊岳集》,鳳凰出版社,2016,第948頁。

[54]永瑢:《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第1835頁。

[55]查培繼:《詞學全書序》,《詞學全書》,中國書店,1984,第1頁。

[56]陳匪石:《聲執》上,鐘振振校《宋詞舉》,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第168頁。

[57]顧廣圻:《詞學叢書序》,王欣夫輯《顧千里集》卷11,中華書局,2007,第175頁。

[58]張爾田:《彊村遺書序》,《詞學季刊》創刊號,上海書店,1995年影印本,第200~201頁。

[59]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第656頁。

[60]譚獻:《復堂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第47~48頁。

[61]錢仲聯:《全清詞序》,《全清詞》,中華書局,2002,第2頁。

[62]陳銘:《論近代學人之詞的基本特征》,《學術月刊》1991年第2期。

[63]彭孫遹:《金粟詞話》,《詞話叢編》第1冊,第724頁。

[64]毛先舒:《麗農詞序》,《潠書》卷1,《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33頁。

[65]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下,《詞話叢編》第1冊,第1047頁。

[66]郭麐:《靈芬館詞話》卷1,《詞話叢編》第2冊,第1503頁。

[67]趙函:《納蘭詞序》,《納蘭詞》,《叢書集成初編》。

[68]譚獻:《篋中詞》卷3,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第552頁。

[69]張爾田:《詞莂序》,朱祖謀輯《詞莂》,《彊村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0]包世臣:《為朱震伯序月底修簫譜》,《藝舟雙楫》,中國書店,1983,第52頁。

[71]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1,《詞話叢編》第3冊,第2575頁。

[72]況周頤:《蕙風詞話》卷1,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第4頁。

[73]卓回:《古今詞匯》“緣起”,趙尊岳輯《明詞匯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543頁。

[74]朱彝尊:《詞綜·發凡》,《詞綜》,岳麓書社,1995,第6頁。

[75]柯崇樸:《詞綜后序》,《詞綜》,岳麓書社,1995,第3頁。

[76]屠倬:《蓮子居詞話序》,《蓮子居詞話》,《詞話叢編》第3冊,第2387頁。

[77]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2,《詞話叢編》第3冊,第2422頁。

[78]龍榆生:《清季四大詞人》,《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448頁。

[79]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彊村校詞圖題詠》,龍榆生輯《彊村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8729~8730頁。

[80]林玫儀:《論晚清四大詞家在詞學上的貢獻》,《詞學》第9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第153頁。

[81]況周頤:《蕙風詞話》卷1,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第20頁。

[82]參見卓清芬《清末四大家詞學及詞作研究》,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2003,第322頁。

[83]董士錫:《周保緒詞敘》,《齊物論齋集》卷2,光緒二十三年抄本。

[84]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三十四,岳麓書社,1991,第958頁。

[85]焦循:《詞說》(一),《雕菰樓集》卷10,清道光四年阮福嶺南刊本。

[86]陳繼龍:《吳梅村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93頁。

[87]陳繼龍:《吳梅村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20頁。

[88]曹貞吉:《詠物十詞》,張潮輯《昭代叢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9]曹貞吉:《珂雪詞》,《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6。

[90]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3,《詞話叢編》,第4冊,第3529頁。

[91]沈德潛:《清漪軒詞選序》,施蟄存《詞集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第763頁。

[92]沈德潛:《清漪軒詞選序》,施蟄存《詞集序跋萃編》,第763頁。

[93]陸以謙:《詞林紀事序》,《詞林紀事》,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第2頁。

[94]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4引,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冊,第2467頁。

[95]王昶:《詞雅序》,《春融堂集》卷40,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第740頁。

[96]蔡楨:《詞源疏證》,中國書店,1985年影印本,第77~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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