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以辯理 悟以證心:汪瑗及其《楚辭集解》研究
- 趙靜
- 7591字
- 2019-10-11 16:42:31
第二節 《楚辭集解》的撰寫動機
明嘉靖學者汪瑗所撰寫的《楚辭集解》一書,是明代較重要的《楚辭》注本之一。董洪利先生曾評價其為“明代《楚辭》注本中質量較高、較有特色的一部著作”[68]。《楚辭集解》能不囿成見、沖決舊說,提出不少真知灼見,其獨有的學術價值及學術影響,將楚辭研究推向了新的臺階。然逮至有清,《四庫全書總目》卻給予其“臆測之見”“疑所不當疑,信所不當信”[69]之評價,攻其一端,不及其余,致使其流傳及研究滯后,金開誠與葛兆光先生曾撰寫專文予以澄清。然據筆者所知,迄今為止,相對于汪瑗《楚辭集解》的學術價值及其學術影響而言,專門考察和評價該書特色的專文甚少,故略陳芻蕘之見,以期就正于方家。
一 不滿前注
古人往往因不滿于前注,而重新給《楚辭》作注,王逸的《楚辭章句》即因此而產生,其云:“班固、賈逵復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章句》。其余十五卷(一作篇),闕而不說。又以壯為狀(一作扶),義多乖異,事不要括(一作撮)。今臣復以所識所知……作十六卷章句。”[70]王逸因不滿班固、賈逵之注而重新作《楚辭章句》,朱熹亦是,他于《楚辭集注》云:“顧王書之所取舍,與其題號離合之間,多可議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予于是益有感焉。疾病呻吟之暇,聊據舊編,粗加隱括,定為《集注》八卷。”[71]朱熹認為《楚辭》存在許多可議之處而洪興祖未能因地制宜地進行補正,導致大義不明,使得屈原之情不得為后世所心領神會,于是朱熹作《楚辭集注》。
而汪瑗作《楚辭集解》亦因對前注有不滿之處,云:“然其間文字多有異同,雖三家于本章之下略載其說,彼此各有所遺漏,不能備詳。故予于《集解》之內,頗擇其文從字順意義明暢者而從之,余皆刪去。”[72]汪瑗所謂的“三家”指的是王逸、洪興祖及朱熹所作之注,足見汪瑗對三家之注皆有不滿之處,如在《蒙引》中注釋“人心”一詞時,汪瑗云:“王逸曰‘不察萬人善惡’,五臣曰‘不察眾人悲苦’,俱非文意。”[73]通過諸如此類注解,汪瑗指出了王逸《楚辭章句》以及洪興祖《楚辭補注》存在的問題。但汪瑗撰寫《楚辭集解》的主要原因還是針對朱熹《楚辭集注》之不足,因為明朝所傳承的《楚辭》注本主要是朱熹的《楚辭集注》,這自然是與統治者的大力提倡分不開的。在明太祖、明成祖等統治者的大力倡導下,朱熹的地位可謂如日中天,而朱熹的《楚辭集注》則被奉為圭臬,其地位不容動搖,于是《楚辭集注》不斷被重新刊刻,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顯示,中國大陸現存的明刻朱注版本就有24種之多。[74]在這種學術背景下,汪瑗雖然對王逸及洪興祖之注的個別問題有所訾議,但他更多地表現了對朱熹《楚辭集注》的不滿,對其指責也更為集中,云:
瑗嘗取王洪朱子之書而并閱之矣,朱子之書不過聊遽王洪之書而粗加隱括之耳,其離合之間,文義之出,雖為分章辨證,而所謂題號之所擬,指意之所歸,亦未嘗有所發明,而二家之猶有可頗采者,又皆棄之不取,不知其何故也。嘗考朱子《年譜》,此書之成,年已六十二矣。其著書之功,當益精密,而反疏略之甚,豈終以為辭賦之流而不加之意耶?[75]
上文中,汪瑗主要提出對《楚辭集注》的四處不滿。其一,指責《楚辭集注》“不過聊遽王洪之書而粗加隱括”,汪瑗的這種說法正是針對《楚辭集注》序中朱熹自己所言“聊據舊編,粗加隱括”而提出。誠然,朱熹確實有粗加隱括之處,如注釋《離騷》中“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一句時,王逸曰:“閶闔,天門也。言己求賢不得,疾讒惡佞,將上訴天帝,使閽人開關,又倚天門望而距我,使我不得入也。”[76]而朱熹注釋曰:“令帝閽開門,將入見帝,而閽不肯開,反倚其門望而拒我,使不得入。”[77]此處,朱熹之注即為據王逸之注而略作修改之例。但朱熹于《序》中言及“聊據舊編,粗加隱括”當為表示謙虛之意而已,正如汪瑗在《序》中亦通過“又豈敢與王、朱等注衡哉”[78]一句來表明自己的謙遜的態度而已。所以,汪瑗對朱熹《楚辭集注》評價為“不過聊遽王洪之書而粗加隱括”的說法還是有些武斷的,汪瑗自己在《楚辭集解》中就采納了朱熹的一些字詞訓詁及觀點,如:“朱子曰:‘云霓,蓋以為旌旗也。’是矣。”[79]又如“朱子《辯證》曰:‘此篇所言陳詞于舜……王、洪二注類皆曲為之說,反害文義。至于懸圃、閬風、扶桑、若木之類,不足考信……’。瑗按:朱子之辨甚得本旨,足以破二家之曲說”[80]。由此二例即可看出《楚辭集注》并非只是對二家“粗加隱括”。其二,指責朱熹并未竭盡全力去撰寫《楚辭集注》。朱熹撰寫《楚辭集注》時年已六十二,汪瑗認為以朱熹的年齡與修為,“其著書之功,當益精密,而反疏略之甚”,所以他認為朱熹并未竭盡全力去注解《楚辭》。于此,汪瑗舉例論述曰:“朱子注曰:‘沫,昏暗也。’直至后《招魂》曰沫與昧同,不注于前而注于后,亦非是。蓋朱子注《楚辭》之時已六十二歲,豈亦因年老而又以《楚辭》非圣經之比,故忽略之與?”[81]《離騷》與《招魂》中均有“沫”一字,而《離騷》又在《招魂》之前,所以汪瑗認為“沫與昧通”這一注釋當出現于《離騷》的注釋之中,而朱熹卻將其放在《招魂》一篇之中。汪瑗猜測《楚辭集注》之所以會出現這一失誤主要源自兩方面原因:從客觀上講當時朱熹年事已高;而從主觀上講他認為朱熹因《楚辭》并非圣人之經典而將其疏忽。其三,汪瑗指責《楚辭集注》“未嘗有所發明”,關于這一點,汪瑗身體力行,《楚辭集解》中確有不少真知灼見,其師歸有光曾高度評價汪瑗之《離騷》注,云:“發人之所未發,悟人之所未悟。”[82]其四,汪瑗認為朱熹的《楚辭集注》對王逸、洪興祖注本中的一些可取之處并未加以采納。汪瑗對朱熹的不滿溢于言表,且在指出《楚辭集注》存在的問題之時語氣比較尖銳。
汪瑗除了指出《楚辭集注》中所存在的問題,他還對出現這些問題的內在根源進行了推測:“豈當時或命門人草創,而己稍是正邪?嘗聞之師曰:‘《綱目》之書,乃朱子命門人各成數冊,而己特總裁之耳。’”[83]汪瑗曾聽其師論及《綱目》一書是朱熹命門人各成數冊,而質疑《楚辭集注》或也為朱子命門人草創,才致使《楚辭集注》多不盡如人意之處。
綜上所述,汪瑗之前及當時,《楚辭集注》是明代流傳的最主要注本,汪瑗因其存在諸多問題,所以在并閱王、洪、朱三家注本的基礎上,旁征博引、多方論證,以期參校考異補正前注之不足。
二 扶正抑邪
汪瑗的“無失扶抑邪正之意”體現了其正者扶之、邪者抑之的人生信念,其內容主要涵蓋兩個方面,其一是他在注解屈賦之時能“無失扶抑邪正之意”,其二是他在評價屈原的人生遭遇時亦能“無失扶抑邪正之意”。
在《楚辭集解》序中,汪瑗闡明了自己注解屈賦“無失扶抑邪正之意”的原則和方法。汪瑗云:“瑗今妄意抒辭,尊經而遺傳,豈敢確為定論,又豈敢與王、朱等注衡哉?其有洞而無疑者,則從而尊之;有隱而未耀者,則從而闡之;有諸家之論互為異同者,俾余弟珂博為搜采,余以己意斷之。寧為詳,毋為簡。寧蕪而未剪,毋缺而未周。務令昭然無晦,卓然有征,以無失扶抑邪正之意。”[84]在原則上,汪瑗對那些前人已經洞察清楚、明白無疑的注解采取尊重的態度,而對那些經過前人注解之后依然隱晦不清的詩句則進一步闡釋,使之明白易懂。而對諸家意見不一的注解汪瑗則采用多重比較法,廣泛搜集材料,將王、洪、朱等各種注解進行對比,洞其得失后得出自己認為正確的結論而摒棄那些他所認為的錯誤觀點,從而做到“無失扶抑邪正之意”。
汪瑗有感于屈原的遭遇,更勇敢地表達了他扶正抑邪的觀點,云:“余昔聞邪正消長之說,每慨正者之不能勝邪,今讀《離騷》而益致感焉。屈原被讒,千古同恨。”[85]汪瑗每每因正之不能勝邪而感慨萬千,逮及他讀至《離騷》之時此種感慨更加難以抑制,甚而至于“涕泗沾襟,掩卷太息而莫能自已者”[86]。《楚辭集解》除了向讀者傳達這種千古同恨之外,更挖掘出屈原受害的深層原因,闡釋了汪瑗“正者扶之,邪者抑之”的觀點。
屈子之心,炳若丹青,昭若日月,楚王非真不知也。自古正道難容,讒言易入。惡蹇蹇而喜諾諾,壅君之大都也。嗚呼!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猶之可也。見其讒而信之,知其賊而近之,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如此又烏可與言哉?[87]
汪瑗首先對屈原的“炳若丹青,昭若日月”的忠心給予稱頌,然后指出君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的昏聵之舉,他認為正是這樣的“壅君”才是導致屈原“正道難容”的根本原因。不止于此處,汪瑗在給《懷沙》一篇作注時亦云:“屈子之悲愁久矣,其為讒人壅君故也。”[88]在注《哀郢》一篇時,云:“故雖明明知其為君子,而蹇蹇然不能用;明明知其為小人,而戀戀然不忍舍也……小人之進,君子之退也。君子小人之一進一退,系于君心一念,好惡之微,而國家之治亂存亡隨之矣。”[89]如此,就將屈原的悲劇原因歸咎于讒人及君主,而其中統治者的昏聵無知無疑是其根本原因,于此,汪瑗的那種抑邪揚正之意多次得以展現。而同樣針對屈原之志不得伸于其時,朱熹則曰:“屈原之忠,忠而過者也。屈原之過,過于忠者也。”[90]在朱熹的眼里,此一“過”字令屈原之“忠”不過成為一種不符合中庸之法度的行為而已,而汪瑗將屈原受讒之矛頭直接指向君王,指責君王聽信讒言,這無疑是大膽冒犯人君的一種難能可貴的勇氣,這也正是汪瑗扶正抑邪的一種方式,更是對當朝統治者的一種旁敲側擊。
三 悼念不得志者
在《楚辭集解》序中,汪瑗用一句“亦惟自致扶抑之意,以為不得志于時者悼耳”[91],表達了他對美好的人或事物“不得志于時”的悼念之情。《楚辭集解》不但表達了汪瑗對《離騷》不能得遇圣人的惋惜之情,更深深地表達了他對屈原不得志的哀婉之意。
汪瑗認為,如果《離騷》出現在孔子刪詩之時,一定不會被遺棄,云:“瑗獨不能忘情于《騷》者,非獨以原可悲也,亦惟悲夫《騷》不及一遇尼山耳。使《騷》在刪《詩》時,圣人能遺之乎?”[92]當然,汪瑗此種觀點不過是一種假設,然正是這種假設加深了汪瑗對《離騷》的惋惜之情。同時,汪瑗還通過分析“《詩》不列楚風,而《魯論》載楚歌,《汝墳》、江、漢之章與《二南》并紀”[93],指出《漢廣》列于《周南》之中,而《江有汜》則列于《召南》之中,而漢、江當時為楚地,汪瑗以此說明孔子重視楚歌。“祝氏曰:‘按屈原為《騷》時,江漢皆楚地。蓋自王化行乎南國,《漢廣》《江有汜》諸詩已列于《二南》、十五國風之先。’”[94]這句話也說明了楚詩的重要性,設若《離騷》得遇孔子,孔子定會將其列入經典之列,表達了汪瑗對《離騷》未能得遇孔子的哀婉之情。明代徐師曾也對楚歌的重要性進行了闡釋,他說:“按《楚辭》者,《詩》之變也。《詩》無楚風,然江、漢之間皆為楚地,自文王化行南國,《漢廣》、《江有汜》諸詩列于《二南》,乃居十五《國風》之先,是《詩》雖無楚風,而實為《風》首也。”[95]徐師曾認為《詩經》中雖然沒有在《國風》篇中列《楚風》,但卻將楚歌列于《二南》之列,從而肯定了楚歌的重要性,同時從側面說明了《楚辭》的崇高地位。王世貞在《楚辭章句序》中亦云:“所謂《離騷》者,縱不敢方響《清廟》,亦何遽出齊、秦二風下哉!”[96]又云:“是故孔子而不遇屈氏則已,孔子而遇屈氏,則必采而列之《楚風》。”[97]王世貞的序最早見于芙蓉館《楚辭章句》(1571年),而汪瑗《楚辭集解》當完成于1548年,但是汪瑗與王世貞的相似觀點,都表達了當時人們對于屈賦不得于時的觀點。此外,茅坤于《青霞先生文集序》曰:“屈原之《騷》疑于怨,伍胥之諫疑于脅,賈誼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詩疑于憤,劉蕡之對疑于亢。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98]《離騷》曾被“疑于怨”,班固在評價屈原時,雖然肯定屈賦弘博麗雅、為辭賦之宗的特點,但對其賦中所體現的幽憤怨懟則頗有微詞,曰:“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99]但茅坤之評價體現了明代審美觀念的變化,他認為如果按照孔子刪定《詩經》的原則收集、編輯它們,則“未必無錄之者”,其中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汪瑗、王世貞及茅坤對屈賦尤其是《離騷》的評價反映了當時明代學者的一種普遍思潮:對屈賦的贊賞之情以及對屈賦沒有能得遇孔子而納入經學研究范疇的遺憾。
《離騷》之外,汪瑗更表達了對屈原不得志于時的痛惜之情。汪瑗云:“《哀郢》之作,而以讒人之嫉妒,用賢之倒置終之,豈無意乎?襄王迷而不悟,懦而無為,使屈子之志竟莫能伸,而千古之恨至今誦之,令人太息不已。故太史公讀《哀郢》而悲其志焉。”[100]屈原雖賢但終因君主的懦而無為而抱憾終生,且汪瑗將屈原的這種抱才不遇的痛楚與舜號泣于旻天之情相提并論,曰:“自太史公以屈賈同傳,而后世嘆惜抱才不遇者多曰屈賈屈賈云,非也。靈均所遭,實與大舜號泣于旻天之情同其直切。”[101]汪瑗認為賈誼的抱才不遇“雖不為無病而呻吟,遐想當時氣象,其與阮籍猖狂遇窮途而浪哭者,相去無幾矣”[102]。故汪瑗認為不能將賈誼與屈原相提并論,通過將屈原與舜及賈生進行對比,傳達了對“屈子之志竟莫能伸”的深深惋惜之情。古往今來,屈原一直被認為是不得志者的代表,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103]司馬遷讀屈原作品后曾為屈原有志難伸而悲傷。鄭振鐸云:“屈原成了后代封建社會里一切不得志、被壓抑甚至在大變動時代里受到犧牲、遇到苦難的人的崇敬和追慕的目標。”[104]自漢以后,文人及注者對屈原及《楚辭》的臧否之情往往與自身的遭遇或國家的社會環境相關。
汪瑗本人亦有不得志、被壓抑之感。雖然汪瑗本人“幼厭青云事”[105],汪瑗之師歸有光也說他“無意功名,以著述為心”[106],可當汪瑗的父親得知汪瑗及其弟并沒有專心致力于科舉功名之事時,對他們采取“言且誶”[107]的態度,不但直言規勸而且甚至于責罵,迫于父親的威壓,汪瑗開始“屈首經藝”[108],可是最終未能“掛尺組沾斗祿”[109],這對汪瑗及其父親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歸有光曾對此事發表過感慨:“才如玉卿,何愧于廟廊,何羞于縉紳,竟不能脫其穎,天行使余兩人主此極,玉卿不能為余解,余更不能為玉卿解也。”[110]仕途上的蹇頓對汪瑗不得不說是一種壓抑與不得志的體現。所以汪瑗的這種念君憂國之心在注解《楚辭》時就格外突出。對于屈原的這種不得志于時的痛楚,蔣驥體會得更加深刻,其于《山帶閣注楚辭·后序》云:“余老于諸生,逾三十年。場屋之苦,下第之牢愁,殆與身相終結。年二十三,得頭目之疾,畢生不痊。”[111]才如汪瑗與蔣驥,竟不能脫穎而出,這種痛楚增加了他們對屈原不得志于時的相通性,于注釋屈賦時獲得安慰與寄托,同時亦加深了對屈原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觸,而注者只有與屈原有相似的懷才不遇情感體驗,才能更好地去理解并注釋屈賦。
四 發前人之所未發
汪瑗于《楚辭集解》序中云:“滄浪《答吳景山書》又有云:‘所論《離騷》,中有深得,實前輩之所未發。’余注固知無當,不知于當時景山注且奚若也。”[112]南宋時,滄浪在評價《楚辭》的論述時就強調要發人之所未發,而汪瑗提出要有真知獨見,故將滄浪之語寫在《楚辭集解》序中。可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無疑是汪瑗撰寫《楚辭集解》的緣起之一。而汪瑗強調“發前人之所未發”主要緣于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以及其師歸有光的影響。
明嘉靖時期,由于“心學”的倡導,“在《楚辭》學領域,由前期的獨尊朱注轉變為對朱注的懷疑與批評,使得《楚辭》研究打破了長期以來拘守舊說、因襲停滯的局面,而逐漸形成繁榮的氣象”[113]。正是當時那種敢于質疑、勇于批評的時代思潮的感染,使得楚辭學的研究激蕩出清新的空氣,楚辭學研究成果逐漸多了起來,周用的《楚詞注略》即完成于嘉靖年間。而作為“朱子闕里”的徽州,儒風昌盛,成為人文淵藪之地,彬彬乎多肩圣賢而躬實踐之文士。嘉靖時期,更孕育出了“都人士罔不心傾”[114]名噪三吳的汪瑗,他因《楚辭集注》“未嘗有所發明”[115]而撰寫了獨具創見的《楚辭集解》。汪瑗之所以才華橫溢,是與徽州悠久的歷史文化的陶冶及激勵息息相關的。
此外,汪瑗曾師從于歸有光,歸有光要求學生要有真知灼見,云:“愿諸君相與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竊。以吾心之理而會書之意,以書之旨而證吾心之理,則本原洞然,意趣融液,舉筆為文,辭達義精。”[116]歸有光提倡有所創見并身體力行做到了這一點,清抄本《歸震川先生未刻稿》中,沈欽甫評價歸有光的《經論孟傳標注》即做到了“發前人所未發”。汪瑗于《惜誦》注中亦提出要做到有真知獨見,云:“故學者觀書,貴有真知獨見,不可不求諸心,而徒傍人籬壁,拾人涕吐也。”[117]汪瑗不但強調要有真知獨見,同時指出了吳訥“拾人之涕吐”的現象:“海虞吳訥亦謂此篇(《悲回風》)臨終之作,出于瞀亂迷惑之際,詞混淆而情哀傷,無復如昔雍容整暇矣。是亦拾人之涕吐者也,曷嘗深考其文,而為自得之言乎?”[118]正因為汪瑗看到了其他《楚辭》注者“拾人之涕吐”之處,他在《楚辭集解》中盡可能做到“發前人之所未發”。
事實上,汪瑗也的確做到了“發前人之所未發”,歸有光在評價汪瑗的《楚辭集解》時云:“今觀《離騷》之注,發人之所未發,悟人之所未悟,發以辯理,悟以證心,千載隱衷,籍玉卿一朝而昭著。”[119]如針對“昔三后之純粹兮”中的“三后”的訓詁,崔富章先生云:“瑗學有根柢,非扶墻摸壁之徒,毅然突破王、洪、朱三大家舊說,成一家之言。自是而后,楚辭研究家如王夫之、戴震、馬其昶、劉永濟并從其說,姜亮夫師《屈原賦校注》亦采錄,新著《楚辭通故》一書中更詳為考釋之。首創之功,當推汪瑗。”[120]在其他方面汪瑗亦多所創見,且有些觀點已為后世《楚辭》研究者所接受。明代中后期注重創新,王文祿于《文脈》說:“文之高勝者,必命世才,自出新機,不蹈陳轍,用發吾胸中之蘊概。”[121]汪瑗《楚辭集解》中有很多獨到的觀點為后人所接受,后人的許多“名說”即直接采納或間接變用汪瑗的觀點,但因沒有標明出處,使人不明真相。如明人閔齊華的《文選瀹注》中“湘君”“湘夫人”為配偶神之說,王夫之《楚辭通釋》關于《九章·哀郢》的創作背景是楚頃襄王二十一年秦將白起攻破郢都的說法,以及《九歌·禮魂》是前十篇的送神曲的觀點,還有戴震《屈原賦注》中一些頗有影響的解釋[122],即直接采納或間接變用汪瑗的觀點。金開誠和葛兆光先生曾撰寫《汪瑗和他的〈楚辭集解〉》予以澄清。然而,《楚辭集解》亦有“臆測之見”,“其尤舛者,以‘何必懷故都’一語為《離騷》之綱領,謂實有去楚之志,而深辟洪興祖等謂原惓惓宗國之非。又謂原為圣人之徒,必不肯自沉于水,而痛斥司馬遷以下諸家言死于汨羅之誣。蓋掇拾王安石《聞呂望之解舟》詩李壁注中語也。亦可為疑所不當疑,信所不當信矣”[123]。這也正是《楚辭集解》未被收入《四庫全書》的主要原因。
綜上所述,汪瑗是因為不滿于前注,而本著發前人之所未發的態度,飽含著“無失扶抑邪正之意”以及悼念不得志者的情感撰著了《楚辭集解》。《楚辭集解》雖無“叔師一箋,朦發萬古”[124]之功,但作為明代楚辭學的代表作,自其產生之日起,便以其“發人之所未發,悟人之所未悟”[125]之優勢而對楚辭學研究產生重要影響,閔齊華的《文選瀹論》、李陳玉的《楚辭箋注》、王夫之的《楚辭通釋》等明清的許多楚辭注本無不受其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