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以辯理 悟以證心:汪瑗及其《楚辭集解》研究
- 趙靜
- 5809字
- 2019-10-11 16:42:31
第三節 《楚辭集解》的版本、體例
徐師曾說:“‘解者,釋也。因人有疑而解釋之也。’揚雄始作《解嘲》,世遂仿之。其文以辯釋疑惑、解剝紛難為主,與論、說、議、辯,蓋相通焉。其題曰解某,曰某解,則惟其人命之而已。”[126]汪瑗之“集解”廣集眾家之說而辨釋疑惑、論說得失,他廣搜楚辭學史上前賢及時人的各種研究成果,旁征博引,并將能見到的各種《楚辭》版本進行多重比較,洞其得失最終形成自己的結論,作為《楚辭》闡釋史上特有的一種體例,其“集解”“發人之所未發,悟人之所未悟”[127],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借鑒意義。
一 《楚辭集解》的版本
國內現存的《楚辭集解》主要有兩個刻本:其一是汪瑗之子汪文英于“萬歷乙卯”[128]年(1615)所刻;其二是汪瑗之侄汪仲弘于萬歷戊午年(1618)所補刻。
汪文英刻本于“武漢大學、上海圖書館、浙江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處藏”[129],另外,該版本被收入《續修四庫全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汪仲弘“補刻本”則有“浙江圖書館、四川圖書館藏,又日本京都大學、上野圖書館藏”[130]。另外,國家圖書館也藏有此刻本。汪仲弘刻本之所以稱為“補”主要是因為其中有汪仲弘所補的《天問注補》,國家圖書館善本閱覽室藏有《天問注補》單行本,編號為17319。另外美國國會圖書館[131]也藏有《天問注補》。董洪利的點校本則“以日本上野圖書館藏本為底本,參校了北京圖書館萬歷四十六年刊本”[132]。
“長期以來,則視日本所藏珍貴無比,其實中國藏本就其完整和收藏都較日本藏本為優”[133]。然而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各部分內容所出現的順序而言,汪文英刻本、汪仲弘補刻本都存在很大的不同,茲就國內所存版本進行分析,列于下表(小括號內數字為該內容于書中所出現的次序)。
汪文英刻本、汪仲弘補刻本的不同茲就國內所存版本分析
汪仲弘補刻本有《天問注補》,汪文英初刻本有汪瑗的《天問》初解。兩個版本中汪仲弘的“補刻本”不易見到,故大致描述如下。
國家圖書館古籍善本閱覽室編碼為19343的《楚辭集解》為汪仲弘補刻本,該刻本共16冊。第一冊包括焦竑序、歸有光序、汪瑗自序、汪仲弘識語及《楚辭集解補紀由》,另外還有楚辭大序以及楚辭小序。第二、三冊為“楚辭集解離騷卷”,第二冊卷首標有“楚辭集解離騷卷”,其署名為“新安汪瑗玉卿集解,秣陵焦竑弱侯訂正”。第三冊卷首改為“新安汪瑗玉卿集解,侄仲弘補輯”,卷尾標注“楚辭集解離騷卷”。第四、五冊為“楚辭集解九歌卷”。第六冊為“天問注補”卷之上。第七冊為“天問注補”卷之下。第八到第十一冊為“楚辭集解九章卷”,但與“九歌卷”不同的是“九章卷”在每首詩歌注解的側面都標明了詩歌的題目,如“九章·惜誦”,而“九歌卷”每首詩歌注解皆總標為“九歌”二字。第十二冊為“楚辭集解遠游卷”“楚辭集解卜居卷”“楚辭集解漁父卷”。第十三冊為“離騷蒙引目錄”以及《楚辭蒙引》“離騷卷之上”(到“羌”之注解結束)。第十四冊仍為《楚辭蒙引》,從注解“成言”開始至“圣哲茂行”結束。第十五冊為《楚辭蒙引》“離騷卷之下”,從“‘瞻前顧后’一章”到“九疑并迎”結束。第十六冊為《楚辭蒙引》所剩之部分及“楚辭考異”。
二 《楚辭集解》的體例
全書總體體例安排,分為楚辭大序、楚辭小序、《楚辭》各卷集解、《楚辭蒙引》、《楚辭考異》五部分,以下分而述之。
(一)楚辭大序
要想把握作者的編寫意旨、核心思想乃至情感態度,必須以品讀的方式通讀全注,方能有所領悟。而注者往往會在序中將這些提綱挈領地展現給讀者,在讀完注者之序后往往能大致把握作者的基本情況,并對作者對有關問題的研究闡發有整體的把握。汪瑗的《楚辭集解》以時間為線索,將歷代《楚辭》注本之序兼收并蓄,通觀諸家之序,便能洞悉楚辭學發展的盛衰軌跡,勾勒出一條清晰的楚辭學發展演變之脈絡。
立足于明以前,汪瑗所選之序皆為前代具有代表性的序言,他擇取了漢班固的《離騷解序》和《離騷贊序》,王逸的《楚辭章句序》;南朝齊梁年間劉勰的《辨騷》;宋洪興祖的《楚辭總論》和《楚辭補注》之序,朱熹的《楚辭后語》中《反離騷》之部分內容、《六義》及《楚辭集注序》。歷覽諸序,可以洞悉歷代《楚辭》研究的發展軌跡及其對屈子的價值觀之微妙變化,可謂一目了然。不但可以看到班固譏屈原“露才揚己”之見,而且可看到洪興祖為屈原辯護的“班孟堅、顏之推所云,無異妾婦兒童之見,余故具論之”[134]之言,還可以看到朱熹對歷代《楚辭》注疏的褒貶。
立足于明朝,汪瑗擇取了何喬新的《重刻楚辭序》,王鏊的《重刊王逸注楚辭序》,而兩序的內容體現了《楚辭》研究于明代的變化特征。何喬新于《重刻楚辭序》曰:“然王、洪之注,隨文生義,未有能白作者之心。而晁氏之書,辯說紛擘,亦無所發于義理。朱子以豪杰之才,圣賢之學,當宋中葉,阨于權奸,迄不得施,不啻屈子之在楚也。”[135]在何喬新的序中,他將朱熹處境與屈子處境相比較,評王、洪之注,未能白作者之心,可以看出朱熹的《楚辭集注》在明朝楚辭研究中如日中天之崇高地位。至王鏊的《重刊王逸注楚辭序》,則曰:“則逸也,豈可謂無一日之長哉?章決句斷,俾事可曉,亦逸之所自許也。余因思之,朱子之注《楚辭》,豈盡朱子說哉?無亦因逸之注,參訂而折衷之……蓋自淮南王安、班固、賈逵之屬,轉相傳授,其來遠矣。”[136]明代正德年間戶部尚書王鏊為重刊之王逸《楚辭章句》作序,反映了明代中期以后不再以朱熹的《楚辭集注》馬首是瞻的時代背景。此外,王鏊明確指出了王逸注的優勢:“然余之懵也,若《天問》《招魂》,譎怪奇澀,讀之多未曉析,及得是編,恍然若有開于余心。”[137]王鏊在看到王逸所注的《天問》《招魂》后能夠恍然領悟其中的道理,使王鏊認識到有重新刊刻王逸《楚辭章句》的必要性,這就是明朝楚辭學的一個突破,該時期已經由前期的以朱熹的《楚辭集注》為圭臬變為重新關注王逸的《楚辭章句》,出現了《楚辭》注本的多元化現象,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進步。自是而后,《楚辭》研究的熱潮再次興起,汪瑗的《楚辭集解》即是其中的佼佼者。
作為集解,“楚辭大序”基本涵蓋了前人研究《楚辭》所作序的主要成果,可以從側面蠡測前賢時人對《楚辭》及對屈原看法的歷史流變。姜亮夫的《楚辭書目五種》以及崔富章的《楚辭書目五種續編》即將歷代《楚辭》的序納入其中,如此,就能更好地為《楚辭》研究者提供更多的線索,也是對各注本所產生社會思潮及學術背景的一種補充。
(二)楚辭小序
楚辭小序,包括《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諸序,《九歌》《九章》之下又分列各篇小序,依照《楚辭章句》中屈賦篇次先后為序,并遵循朝代先后分別列出王逸、洪興祖、朱熹、吳訥的序,如《離騷經》的小序中,先列王逸之序,次之朱子之序,最后為吳訥之序,這樣就可以對時代傳承轉變中不同注本的觀點一目了然。汪瑗在篩選各篇小序時非常謹慎,因吳訥的《九章》總序為引用朱熹的《九章》總序,為避免重復,汪瑗沒有再收錄吳訥之《九章》總序,《九章》的《惜誦》及《懷沙》的小序亦是如此。吳訥指出祝堯的《古賦辨體》對朱熹《楚辭集注》的承襲,他說:“元祝氏輯纂《古賦辨體》,其曰《后騷》者,雖文辭增損不同,然大意則亦本乎晦翁之舊也。是編之賦,既以屈、宋為首;其兩漢以后,則遵祝氏,而以世代為之卷次。”[138]從吳訥的敘述中可以看出祝堯的《古賦辨體》亦受到朱熹極大的影響。而于《九歌》及《九章》下的分篇注解中,汪瑗以“瑗按”兩字為標志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及見解。
(三)《楚辭》各卷集解
汪瑗認為“屈子文章為詞賦之祖”[139],因此在《楚辭集解》各卷中,汪瑗僅注解了他所認定的屈原的二十五篇作品,也即《楚辭章句》所認定的屈原作品,足可以看出汪瑗獨厚屈子而舍他家的傾向,同時這也是明代社會思潮的一種反映,李夢陽曰:“史稱班馬,班實不如馬。賦稱屈宋,宋實不如屈。屈與馬二人,皆渾渾噩噩,如長江大海,探之不窮,攬之不竭者也。”[140]汪瑗在《楚辭集解》的篇目選擇上認為“東方朔諸人《七諫》《九懷》,不足為《騷》擬”,雖則稱為“楚辭集解”,然他只將他所認為的屈原的作品作為注解的對象,針對各部分分而述之,沒有去選擇宋玉及以下的其他的楚辭作品。
篇首有題解,如對《東君》篇之題解曰:“《漢書·郊祀志》亦有東君,《漢志》之號實昉于此。蓋日出于東方,故曰東君。東言其方,君稱其神也。篇內凡曰吾,曰余者,皆設為東君自謂也。朱子以為主祭者自稱,非是。”[141]汪瑗對“東君”之篇題進行闡釋,同時對朱熹之舊說加以駁正。
接著是對正文的注解,汪瑗非常注重文脈的梳理,他將屈賦各篇劃分為若干段落,段下分章,然后在此基礎上訓詁文字、疏解文意。從劃分段落而言,如《東皇太一》曰:“首章言卜日以享神,中二章言享神之事,卒章言神之來享也。”[142]汪瑗將全篇劃分為三部分,分別闡述了每部分的大意。從劃分章節而言,汪瑗在每章中分別進行梳理,如疏解《離騷》從“余既滋蘭之九畹兮”至“愿依彭咸之遺則”一部分,汪瑗先將其分為三章,然后在每章中疏解字詞。
此上三章,似覺是申前扈江蘺以下諸章之意。一章言己道不行于時。二章言己之志不同于眾。三章言己之所以修道立志者,不求合于今,而求合于古也。按:篇首至此,詞氣從容,有起有結,宛然為一篇也。此章之后,則太息流涕,郁邑怨恨之詞作矣。其詞愈切而意愈悲矣。讀者不可不知也。[143]
此外,汪瑗在訓詁集解時與王逸、洪興祖、朱熹等相異之處還在于他在通解文義、訓詁文字的基礎上間以議論、抒發情感。如《哀郢》集解篇末曰:“嗚呼!《哀郢》之作,而以讒人之嫉妒,用賢之倒置終之,豈無意乎?襄王迷而不悟,懦而無為,使屈子之志竟莫能伸,而千古之恨至今誦之,令人太息不已。故太史公讀《哀郢》而悲其志焉。”[144]這樣沉痛惋惜的議論顯然是有感而發。
(四)《楚辭蒙引》
《楚辭蒙引》其內容主要是對一些有分歧的字詞進行辨析、考證,對一些有歧義的問題進行專題討論。焦竑于《楚辭集解序》云:“至于名物字句,不憚猥細,一一詳究,目之曰《蒙引》。誠藝苑之功人,楚聲之先導已。”[145]《離騷蒙引》目錄分為上下卷,《離騷篇》(上)有125條,《離騷篇》(下)有119條,共244條,此《蒙引》所考證的篇目范圍為《離騷》的相關字句,非常細致。
在解釋“理”字時,汪瑗曰:“《思美人》曰:‘令薜荔以為理,因芙蓉以為媒。’《抽思》曰:‘理弱而媒不通。’此曰:‘理弱而媒拙。’屈子每每以理與媒對言,則理者,亦媒之別名也無疑矣。此處又依五臣注曰:‘恐道理弱于少康。’以為道理之理,甚謬”[146],汪瑗先列舉《楚辭》各篇中出現的與“理”相關的詩句,并從中總結“理”字的使用規律,發現“理”常與“媒”對舉,從而得出“理”字就是“媒”字的別稱。在這個基礎上,汪瑗指出了五臣解“理”字為“道理”的“理”的乖謬之處。
(五)《楚辭考異》
自屈原以其“與日月爭光可也”之才創下《離騷》之杰作后,宋玉、劉向、王逸等人或哀而和之,或箋而注之。逮及汪瑗之時,訓解者十數家。然而,在眾人傳承的過程中,因手抄等原因致使屈賦產生文字差異,如“皇覽揆于余初度兮”一句中“覽一作鑒。一無于字”[147]。在這種情況下,汪瑗“擇其文從字順意義明暢者而從之,余皆刪去。不復綴之于各章之下,恐其繁蕪,不便觀覽”[148]。汪瑗將自己認為文從字順的字詞保留在《楚辭集解》中,而其他存疑而不能備詳的字詞則將其單列成卷,以備讀者觀覽,稱為“楚辭考異”。
“考異”之體并非始于汪瑗,在洪興祖的《楚辭補注》中已有《考異》,然而現存《楚辭補注》并未單列《考異》卷,據《直齋書錄解題》,“案:《文獻通考》作《補注楚辭》十七卷,《考異》一卷”[149]。從陳振孫的記載推測,洪興祖的《楚辭考異》原本當為獨立部分,而今其所補內容或已散入《楚辭補注》相關部分中。汪瑗《楚辭集解》中的《考異》卷為單行體,且汪瑗稱他效仿朱熹《韓文考異》而作《楚辭考異》,云:“故效朱子《韓文考異》,并附錄于篇末。”[150]朱熹的《韓文考異》曾盛極一時,清代乾隆年間方世舉云:“《韓五百家注》自朱子《考異》出而遂廢。”[151]朱熹闡明其作《韓文考異》之目的,云:“悉考眾本之同異,而一以文勢、義理及它書之可證驗者決之。”[152]無疑,朱熹是于多種版本之中考眾本之不同,結合文勢、義理及其他書籍之輔助進行校勘、辨偽,斷以己意。汪瑗亦如是,考眾本之不同,并依其意進行辨證。
1.考眾本之不同
在《楚辭考異》中,汪瑗“悉考眾本之異同”,將《離騷》中的字句進行厘定,汪瑗云:“予家所藏,僅有東京王逸《章句》、丹陽洪興祖《補注》及吾鄉先正朱子《集注》而已。”[153]從字面意思看起來,汪瑗所考之眾本只包括王逸的《章句》、洪興祖的《補注》及其朱熹的《集注》,而事實上,在這些注本之外還囊括其他注本,如《楚辭補注》中關于“乘騏驥以馳騁兮”一句,洪興祖就引用了《文選》的考證,云:“乘,一作椉,《文選》作策。馳,一作駝。”[154]汪瑗在卷末的《楚辭考異》中將此條列為:“乘,一作椉,一作策。馳,一作駝。”[155]通過這一條可以看出來,汪瑗在《楚辭考異》中也兼及了五臣《文選》本的文字異同情況。
2.“以鄙意是非之”
汪瑗在考眾本的基礎上,“間以鄙意是非之”[156]。也就是說汪瑗在考訂王逸、洪興祖及朱熹各注異同之時,對《楚辭》文本進行文字校勘及考證,《楚辭考異》共172條,其中汪瑗通過文字校勘以是非斷之的為30多條,所以汪瑗用“間以鄙意是非之”。如“紉秋蘭以為佩”一句,“紉一作紐,非是。字相似而訛也”[157]。此條中,汪瑗的斷定甚合屈子本意,如果用“紐”字,那么“紐秋蘭以為佩”這句詩就失去了詩歌的韻味,所以汪瑗認為“紐”字“非是”。在句子的考異中,汪瑗于“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一句之下道:“一本無此二句。”[158]洪興祖:“一本有此二句,王逸無注;至下文‘羌內恕己以量人’,始釋羌義,疑此二句后人所增耳。《九章》曰:‘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與此語同。”朱子曰:“洪說雖有據,然安知非王逸以前此下已脫兩句邪?”[159]
汪瑗解釋說:“《文選》本無此二句。”又曰:“瑗按此二句韻雖與上章相協,而意則屬下章。《楚辭》中固多此體,然無此二句,下章意亦完備。洪氏之疑甚為有理。其非脫于王逸之前,而增補于后人也明矣。今未敢遽自刪去,姑存之,以備后之君子有所參考。”[160]汪瑗認同洪興祖的觀點,并從“《文選》本無此二句”與“然無此二句,下章意亦完備”來論證“其非脫于王逸之前,而增補于后人”的觀點。
考異條目共172條,校勘《離騷》篇文字之異同,《楚辭考異》乃為“集解”服務的,所以此書將其置于正文之后在文字校勘上避免了各章的繁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