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尋全球經濟治理新格局
- 周宇
- 3898字
- 2019-10-11 16:36:50
第三節 布雷頓森林體系下均衡的破壞
由于缺乏自動調節的內生機制,在以可調整的固定匯率為基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下,采取以鄰為壑政策的做法并不罕見。從實現均衡的路徑來看,增加內需的辦法相較貨幣競爭性貶值的辦法,難度顯然要大得多,各國當然都更愿意采取簡單易行的辦法來實現內部均衡。當一些國家采取這種政策的時候,一個直接后果就是其他國家只有在外部失衡(赤字)的情況下才能實現內部均衡,而這些國家要實現外部均衡,只能通過財政緊縮政策。由于匯率自動調整的機制缺位,加上《關貿總協定》又限制了各國通過貿易政策進行調整的潛在可能,在此背景下,各國開展政策協調的必要性便極大凸顯,政策協調也成為布雷頓森林體系最重要的特征。綜上所述,國際合作對維系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缺乏政策協調,各國都競相獲取供給有限的國際儲備資源,每個國家必然都去追求國際收支順差,在這種情況下,達成合作幾乎毫無可能。
一 主要經濟體拒絕合作
由于布雷頓森林體系缺乏必要的調節機制,各國都不愿意主動讓本國的貨幣貶值或升值。在出現大幅乃至不可持續的貿易失衡的時候,主要經濟體拒絕調整匯率,給布雷頓森林體系帶來很大壓力。
20世紀60年代,聯邦德國和日本都出現了長期大規模的貿易順差,由于擔心貨幣升值會影響出口,兩國都拒絕以本國貨幣升值來緩解該情況,同時也沒有采取增加財政支出提振本國需求這種必要而更為困難的方式來維持需求水平,最終導致該問題愈演愈烈。
不僅順差國家拒絕調整,貿易逆差國也常常推遲匯率調整進程,甚至直到最終出現匯率危機,也不愿意采用緊縮政策來控制貿易逆差。為了防止匯率變動,盈余國家甚至會把本國的國際儲備借給赤字國的銀行,幫助其維持貨幣不貶值。但這只能短期拖延匯率調整的時間,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二 資本管制逐漸失效
“二戰”后經濟增長快速恢復,貿易也隨之飛速擴張。國際私人資本市場高速發展,出現暫時國際收支失衡的國家可以很便捷地從國際資本市場獲取資金支持,IMF的臨時性穩定貸款變得無足輕重。國際資本市場的發展使資本管制以及維持可調整的固定匯率體系變得更加困難。私人資本流動增加使經常項目的赤字和盈余問題變得更加突出。當盈余國家如聯邦德國和日本,拒絕對其匯率進行必要調整的時候,布雷頓森林體系就開始承壓。由于聯邦德國與日本遲遲不愿讓馬克和日元升值,美國又深陷越南戰爭的泥潭,國際經濟格局開始出現嚴重失衡。
資本管制的逐漸失效凸顯了“不可能三角”的存在,人們意識到,美國不可能在美元不貶值的情況下,繼續只依靠貨幣政策來實現內部均衡。美國對外深陷“越戰”泥潭,對內推行“向貧窮宣戰”計劃,財政政策無法調整,而由于美元和黃金掛鉤,其匯率也無法調整。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國際資本流動日益擴張,攻擊美元的國際投機資本規模越來越大,這些因素的疊加引發了1971年投機者對美元的攻擊,美國在當年正式宣布關閉美元兌換黃金的窗口。美元停止兌換黃金和取消固定匯率制標志著以可調整的固定匯率為主要特征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壽終正寢。自此以后,固定匯率體系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一個以浮動匯率為標志的“非體系”取而代之。
三 美國的特殊外部均衡問題
與其他國家相比,美國面臨的一個特殊外部均衡問題是對美元的信心問題。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美國承諾將美元與黃金掛鉤,其他國家則承諾將本國貨幣與美元掛鉤。這一制度完全依賴美國和其他國家對于維護體系均衡點的把握。如果美元適度貶值,各國用美元向美聯儲兌換黃金,同時美國和其他國家采取措施促進國際收支再平衡,這一體系是可以維系的;但如果美元過度貶值,各國紛紛用美元兌換黃金,就可能造成美國單方面割斷美元與黃金的聯系。這種固定匯率制度的維系建立在美國作為主要儲備發行國與其他國家就宏觀經濟政策開展戰略合作的基礎之上。[12]
美國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采取的單方面宏觀經濟政策破壞了這種合作,導致通貨膨脹,對于作為全球主要貨幣名義之錨的美元來說,這非常不合時宜。可以說1965年以后美國所采取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布雷頓森林體系在1973年的最終崩塌。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消亡暴露了金匯兌體系的一些根本性缺陷,如缺乏能夠調整貿易失衡的國際合作以及美元黃金兌換危機等。
四 教訓和啟示
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根本性錯誤是沒有意識到對于瞬息萬變的世界經濟而言,一套非常詳細具體的規則體系是徒勞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設計師自認為可以設計出一套邏輯上完備的規則,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對于《關貿總協定》這樣范圍較窄的微觀層面協定而言,設計一套詳細的規則和體系用于規范與反傾銷和關稅有關的經濟行為是可行的。但宏觀經濟的概念過于模糊并且也過于重要,不太適合套用類似的體系去加以規制。監督他國擴張或收縮總需求的努力多半是徒勞且含混不清的,更沒有辦法強制一國政府對該國中央銀行的行為負責,因為很多國家的央行就像美聯儲那樣,是獨立于政府的。
經濟學家的看法在布雷頓森林會議相關協定簽訂以后的一段時期也發生了重大變化。此前,凱恩斯主義者對于戰后充分就業的前景比較悲觀,但是戰后經濟的快速復蘇使他們放棄了悲觀主義的預測,此前反對資本自由流動以及反對通過調整名義匯率來改變實際匯率的立場也開始松動。“二戰”后,很多經濟學家一度認為保持匯率穩定對于促進全球貿易增長至關重要,在當時的國際經濟大背景下,資本管制從技術層面看也是現實可行的。凱恩斯的相機抉擇國內政策理論影響了整整一代經濟學家,但他們日后逐漸發現,只要能保持宏觀經濟穩定,匯率是否固定并不那么重要。經濟學家的觀念不斷發生著變化,總體上看,目前人們對于浮動匯率的認可度與布雷頓森林會議相關協定簽訂之初時相比有了較大改變。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認識到,一個以黃金為基礎,且黃金和美元保持固定比價的國際儲備貨幣供應體系是不可持續的。全球產品市場和金融市場條件的變化以及經濟學家態度的改變導致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變化以及最終的崩潰。
與此同時,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也和各國政府沒有遵守布雷頓森林會議相關協定所規定的約束和責任有關。各國政府永遠都以各自的國家利益為先,政治家也都把對各自政治利益的追求放在首位。即使美國這種強調國際責任的國家,最多也只會將對外國的責任以及外國福利的考慮排到第二位,這是不可否認的國際政治現實。一旦布雷頓森林會議相關協定的規定和本國利益之間出現沖突,主要經濟體毫無例外地選擇了違背協定的規定。在沒有IMF授權的情況下,英國對其匯率進行大幅貶值,法國采取了多樣化的匯率體系,加拿大元也開始自由浮動。
Martin Feldstine也曾專門歸納總結了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幾個教訓。[13]
第一,任何為規范國際宏觀經濟關系而制定的具體規則體系都是短命的,因為經濟條件不斷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第二,一個現實的國際貨幣體系不應該基于這樣的理念,即各國政府會主動把國際合作的需要放在各自的國家利益之上予以考量。
第三,如果名義匯率固定,調整實際匯率就要求國內工資和價格進行調整,而這種調整進程往往是緩慢、痛苦且成本高昂的。因此應該允許名義匯率自由浮動。雖然一些國家有可能組成最優貨幣聯盟,聯盟之內的匯率是固定的,但是全球經濟作為一個整體,并不是最優貨幣區。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國際協定過于強調匯率的穩定而忽視了調整的必要性。一個嚴格管控下的世界匯率體系在實踐中是行不通的。
第四,沒有任何一份國際協定能夠保證本國的價格穩定。當美國忽略了黃金與美元掛鉤的國際責任,允許美國國內通脹率飆升的時候,美元黃金體系便無法為世界經濟提供一個低通脹的環境,歐洲貨幣聯盟也只有在歐洲貨幣區內部的錨貨幣保持足夠低的通貨膨脹率時才是現實可行的,各國只有依靠自身的宏觀經濟政策才能夠確保價格穩定。
布雷頓森林體系成立之初凱恩斯就曾指出,國際貨幣體系最大的問題是赤字國在危機中進行調整的緊迫感和盈余國毫無調整壓力兩者之間的矛盾,而且這一矛盾會導致通縮乃至衰退。自此,國際貨幣體系和國際收支平衡之間,乃至國際貨幣體系與全球宏觀經濟穩定之間的關系開始引起人們的重視。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標志著“二戰”后經濟政策中曾占據核心地位的以充分就業為目標的凱恩斯主義需求管理政策的淡出,也標志著各國國際宏觀經濟政策協調的中止。
值得一提的是,IMF并沒有隨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而瓦解,作為布雷頓森林體系最重要的遺產,直至今天,IMF仍然在救助危機、管理和協調國際貨幣事務等方面發揮著非常積極的作用。
[1] Temin,P.,Vines,D. (2014),Keynes:Useful Economics for the World Economy,Cambridge,Mass and London:MIT Press.
[2] 參見陳雨露等的“內外均衡理論”,引自李揚主編《金融學大辭典》,中國金融出版社,2014。
[3] James,H. (2012),“The Multiple Contexts of Bretton Woods”,Oxford Review of Economic Policy,28(3).
[4] Adam,C.,Subacchi,P.,and Vines,D. (2012),International Macroeconomic Policy Coordination:An Overview,Oxford Review of Economic Policy,28(3),pp.395-410.
[5] Temin,P.,and Vines,D. (2013),The Leaderless Economy:Why the World Economic System Fell Apart and How to Fix It,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6] James,H.(2012),“The Multiple Contexts of Bretton Woods”,Oxford Review of Economic Policy,29(3). 411-30.
[7] Meade,J. E. (1951),The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Policy,Vol.1:The Balance of Payments,London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8] Swan,T. (1955),“Longer Run Problems of the Balance of Payments”,paper presented to the 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Australian and New Zealand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published in H. W. Arndt and W. M. Corden (eds.)(1936),The Australian Economy,Melbourne:Cheshire Press,reprinted in R. Caves and H. Johnson (eds.)(1968),Readings in International Economics,Homewood,IL,Irwin.
[9] Meade,J. E. (1951),The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Policy,Vol.1:The Balance of Payments,London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0] 李揚、余維彬:《人民幣匯率制度改革:回歸有管理的浮動》,《經濟研究》2005年第8期。
[11] House,B.,W. M. Corden and D. Vines(2013),“The IMF”,in S. Durlauf and L. Blume(eds.)(2008),The New Palgrave Dictionary of Economics,Second Edition,London:Palgrave Macmillan,http://www.dictionaryofeconomics.com/ariticle?id=pde2008I1000183.
[12] 王華慶:《國際貨幣、國際貨幣體系和人民幣國際化》,《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13] M.D.Bordo,and B.Eichengree (1991),A Retrospective on the Bretton Woods System:Lessons for International Monetary Reform,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