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關于伊斯蘭歷史,關于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間的過去與現在,一個反復于學術討論和大眾話語中出現的話題是,在不同的社會和政治狀況下,穆斯林是否對他們的鄰居顯露出某種程度的“寬容”或“不寬容”。在南亞,尤其是在印度,過去一個世紀內,大量的派系能量被調動起來,用以證明伊斯蘭在本質上就是極不寬容的,不同穆斯林王朝統治南亞的歷史,銘刻著無休止的強迫、殺戮、搗毀圣像和沖突。這樣的觀點當然攜帶著當代政治中的重大指控,因此對于歷史以及歷史全景劇所做的精細學術思考是遠遠不夠的。同樣存在著大量的學術著作,試圖證明無論是在地中海世界還是亞洲,伊斯蘭都是高度寬容與隨和的。即便是像伯納德·劉易斯(Bernard Lewis)這樣相對持懷疑和保守態度的伊斯蘭歷史學家,也以寫下了這樣的句子而為人所知:“在伊斯蘭歷史上,沒有出現過可與大屠殺、驅逐、宗教審判、宗教迫害相提并論的事情,而這些是基督徒們習慣性地加諸異教徒身上,甚至更多時候,加諸基督徒之間的。”他還說,不像基督教世界,“在伊斯蘭的土地上,宗教迫害是例外”[2]。
約漢南·弗里德曼(Yohanan Friedman)最近在總結有關宗教強迫(ikrah)和寬容問題的大量材料后認為,如果在某些地方——如早期伊斯蘭歷史中的阿拉伯半島——出于對“絕對領導權”的渴望,穆斯林統治者身上的確存在“對偶像崇拜的不妥協態度”,那么在其他地區,當“少數穆斯林統治著宗教上異質程度較高的人口”時,情況就更接近于他所謂“較為寬大的方式”[3]。如果人口構成真的是癥結的關鍵部分,我們當然可以期待,在南亞這樣的地區,公元1000~1800年,穆斯林始終是統計學意義上的少數群體,相較北印和西印,南亞應當要寬容互讓得多[4]。自然,這也不可能完全排除莫臥兒印度發生教派沖突的可能,但某種程度上,它也限制了此類沖突的性質及程度[5]。
然而,當不同群體長期共存時,我們同樣也可以預計,會發生一些重大的變遷,而非僅僅堅守最初的態度。如果我們試圖更動態地來理解不同宗教信仰間的往來交道,“涵化”這個概念就會馬上變成我們的希望所在?!昂弊畛醭霈F于1880年代,自1930年代始,羅伯特·拉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和梅爾維爾·赫斯科維茨(Melville Herskovits)開始對其高度關注,赫斯科維茨還就該話題出版了一部研究專著(再版于1958年)[6]。但之后,這個概念又無人問津,直到1970年代中期,法國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內森·瓦赫特爾(Nathan Wachtel,西班牙與安第斯山脈印加王國互動關系研究專家)再度開始使用這一概念。拉德菲爾德和其他人將“涵化”定義為:“擁有不同文化的個體所組成的群體在持續的彼此直接接觸中,使得雙方群體的原有文化模式都發生了相應變化的現象?!蓖吆仗貭杽t更為謹慎,他指出,涵化也有可能是征服與帝國統治的結果(正如安第斯地區的情況),與此同時,處在“持續的直接接觸”當中的不同群體也有可能最終不出現任何顯著變化;這就是他視作文化脫節的現象,與他稱作融合、吸收、綜攝的情況正相反[7]。就本文目的而言,重要的是,寬容可能伴隨著脫節而存在,而作為過程的涵化則是另一套問題。
最近數十年,我們見證了學界時尚已經從涵化這一詞語轉移到別處,我們被反復告知,應該使用“融混”(mestizaje或métissage)和“混雜性”(hybridity)這樣的概念。在雙方交鋒的戰場上,為“涵化”用法而戰的是法國歷史學家塞爾日·格魯津斯基(Serge Gruzinski,一位研究殖民地時代墨西哥的專家,最近的研究則集中于哈布斯堡王朝),后者的代表人物則是在學院大獲全勝的霍米·巴巴,他的經驗研究案例幾乎完全來自大英帝國的歷史[8]。然而,今天的主流用法顯然要求說,“混雜性”只能用來指涉“在因殖民而造成的交往空間中所創造出來的新的跨文化形式”[9],這就將其他不是由殖民造成的接觸和互動形式連同其后果排除在外了。在莫臥兒及其南亞子民的互動中,沒有哪個實質方面是可以用混雜性這一詞來加以處理的;并且看起來,這個詞還將大部分早期現代的歷史也排除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