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脫殖后的去殖民性:變革對話條件
我不清楚集結于世界公共論壇的我輩中人(學者、知識分子、社會行動者、政府代表、記者)向誰提出第二組問題,就能克服當前局勢。但我想,謙遜是必不可少的。“我們”當中只有極少數可以介入政府間的政治/軍事及跨國金融/企業的決策領域。大體來說,“我們”屬于“人民”,而人民在政府間沖突與關系中居于低等重要的位置。“人民”和“民族”對政府來說,變得越發無足輕重(例如“民族”不得不節衣縮食“拯救”政府及其經濟部門就是明證),這是全球低迷時期的通病。而我們所能做的,是致力于變革對話條件,這項工作平行于去西方化所驅動的改變對話內容的舉措。
為了改變對話條件,我們(“人民”)必須從如下前提開始,即西方(美國、西歐及其同盟)不能再給他們為建構、經營與控制權力殖民模式而炮制的問題提供什么解決之道。然而,西方能夠也應該在全球和平議題上扮演重要角色,只不過應放棄充當世界領袖的“需求”。世界不再需要一個“領導者”了,這個局面已經產生了多米諾效應,小國才仍舊希望跟從領導者,大國已不再或無需被引領了。
在國際秩序當中,朝向多極和多元前景的另類視野及道路,將出現于那些遭受權力殖民模式(即現代性/殖民性)羞辱和壓抑的本土歷史和情感。去西方化發生在國家(包括軍事)和金融領域(如當下的貨幣戰),而去殖民性致力于創造一個新興的政治社會。[25]
這正是此處(世界公共論壇),我們可以展開合作的工作:當然不是作為學者或記者“報道”新興的政治社會,而將我們設想為全球政治社會的一部分而行動起來。我們的武器就是知識,知識可以也應該被引向改變對話條件的方向。我們要展示CMP控制的陳述行為,展示它如何將其自身呈現為傳達世界“本來面貌”的“真知”。陳述自身還認為,誰不遵守規則,拒絕“真知”,就理當入獄、被犧牲、淪為邊緣、遭到否認、被妖魔化。而現代性修辭中所有關于懲罰的能指,永遠會被發明出來,以之廢輟認識論上的敵手,證明從肉體上消滅敵人(如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持續轟炸)或從經濟、金融上給競爭者制造混亂(如儲備基金對利率的管制和操控,以及國際貨幣基金和歐洲央行針對新興經濟體的欺詐)。
將自己設想成不斷增強的全球政治社會的一員,意味著目標是強化我們(作為學者、記者、政治家、藝術家、行動者或藝術行動家者)創造、推動多元性的工作,因為這項工作包含與“征服者自我”和“認知自我”(ego cogito)脫鉤,此兩者對現代主體/主體性的確立至關重要,即想成為贏家、最成功者、冠軍、世界領袖及所有那些現代性及其后果——全球主義——創造、背書并鞏固的社會角色。維持權力殖民模式的是知識、創造和保存知識的機構,還有那些被機構和認識信仰牽引著來填充殖民模式庫存的各種角色。與“征服者自我”、“認知自我”及其繼承者脫鉤,也就意味著擺脫了自我創造出來的生命游戲。[26]
我要強調,這里勾勒的多元前景是一個改變對話條件的空間(通過改變條件,也就最終改變了內容),這是一個倫理層面上介入的計劃。所謂倫理介入,我指的是為“人民”的福祉服務,而不再局限于服務機構及其受益者。我沒有憑借去西方化或去殖民性的名義,呼吁盲目的反西方暴力。反對某某事物的暴力(不管某某指代什么),既沒有改變對話內容也沒有改變條件:這種行為沒能從殖民模式脫鉤,而是繼續這場游戲。我所倡導的也不是那種以“去西方化”和“去殖民性”為面具,暗中維護殖民模式規則并為個人或家族牟利的潛在做法。
現在,請允許我介紹一個棘手的例證來澄清我的觀點。翁貝托·馬圖拉納(Humberto Maturana)是一位智利神經生物學家和哲學家,研究二階(或二代)控制論。馬圖拉納被科學體制認定是一個能做格外之思的人——且不論其理論的影響。所幸,他確實做到了。他享有非傳統思想家的聲譽,這與他身為第三世界思想家和科學家不無關系。第三世界科學家與第一世界科學家不一樣。科學或許是“普世”的,但科學家不是;既然科學家不是“普世”的,科學也就不可能“普世”。科學的普世性是現代性修辭創造出來的迷思和虛構。至多體現了知識的殖民性。
馬圖拉納在70年代闡述了他的理論,此時正值阿連德政府被政變推翻,皮諾切特開啟獨裁統治。馬圖拉納既沒有忽視,也沒有跟歷史語境隔絕。當然,分析鴿子的神經系統并不會跟70年代初智利馬克思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沖突直接相關。但從鴿子的認知系統生發出來的對知識的反思,卻可能與之發生關聯——馬圖拉納的案例即是如此。[27]主流科學共同體發現馬氏的研究很有問題,因為不僅改變了對話內容,還改變了對話條件。[28]
在我的論述中,馬圖拉納最重要的命題可概括為“人性起源于愛的生物學”這一表達,這其實也是他的一部著作的名字。西方語匯命名為“人”的那類物種(艾瑪拉語的“runa”,漢語的“人”,波斯語的“bashar/ensan”,如此等等)是一類用下肢行走,以上肢作為提高生活條件(如打獵、建屋舍、從事農業)的工具,并延續后嗣的物種。而這類物種的肢體也可用來管理和統治其他成員,如此一來,“人”可以變得相當“非人”。但對馬圖拉納來說,這一物種判別于其他生物的那種特征,在各個語言中均有專名,即愛與對話。
愛是一種必需,但并非生存之必要條件。眾所周知,除了個別特例,在“動物”標簽之下的所有物種都懷有愛意來照看新生兒。但不是所有放在“動物”門類下的物種都能產生對話,而對話是建立社群(communal)的基本條件——這里強調的不是“共有”(the common)或“共同財富”(the common good),而是“社群”。[29]對話引入知識——社群與共享知識。那么問題就變成了:人類發展到哪一個階段,作為其關鍵基礎的愛和社群,才被競爭所壓制?何時出現了自身不想服從卻要求眾人臣服的統治者?統治者又如何讓原本服務于對話和社群生活的語言和知識,變成了操控和統治的工具?
基于這種敘述,馬圖拉納促使我們思考,究竟是愿意為了星球和社群維護愛和生命,還是擁抱競爭和毀滅直至死亡。人類和星球的命運就在于我們做何選擇。去殖民性選擇前者;西方化和再西方化傾向于后者;去西方化受困于炮制、奪取和經營殖民模式的過程,即西方化早已確立的游戲規則。作為一個生物學家,馬圖拉納通過聚焦在人性起源(而非進化)和愛的生物學,從而改變了原先囿于進化論的對話條件。依照馬圖拉納理論,物種延續不僅在于生物的延續,也在于如何延續和存留愛和社群。他通過引入新問題,在針對語言的研究和理解中變革了對話。[30]
還有無數類似例證。在政治學和經濟學領域,另外的突出例證還包括墨西哥薩帕塔運動或農民之路(La vía campesina),或上述提及的案例。但為了選擇一個興起當中的全球政治社會的案例,我傾向于把馬圖拉納的例子引入對話,是出于三個考慮。首先是展示我所謂脫鉤于殖民模式(在這一案例中是科學領域)和“改變對話條件”意味著什么。脫鉤不意味著你拋棄試圖擺脫的殖民模式領域,而是意味著,你要在認知和政治上變得不服從,暴露出喬裝打扮的所謂“真相”的脆弱性和虛構性,進而像全球很多人那樣,重建自己的社群。
其次,馬圖拉納的例證比起薩帕塔運動或農民之路,跟世界公共論壇的參與者的經驗更貼近。再次,通過援引馬圖拉納,我想凸顯的一點是,變革對話條件是一種認知斗爭,“我們”(世界公共論壇參與者)的工作跟興起之中的政治社會及馬圖拉納的科學研究,平行且對等。實際上,被社會科學和人文學掌握的知識,是CMP各領域中,亟須開展類似于馬圖拉納之研究的一個領域。為什么這樣說?因為通過機構知識和機構化的知識(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職業學校),角色與機構才被塑造為專業人員和部門,這些人員和部門再保障殖民模式的更新、蛻變和操控,正如殖民模式反過來保障了機構化知識并認證專業人士。這些角色和機構控制、管理殖民模式全部領域,包括政治、經濟、美學及其他。
既然我已提醒你,馬圖拉納的例證有點棘手,再考慮到選擇例證的理由,你可能會產生某種反感,覺得這套理論聽起來不太科學,類似“新時代運動”,有非政治性質,與現實不相干(也確實有科學家把馬圖拉納稱作“形而上學家”)。對于薩帕塔運動和農民之路那樣的斗爭,你或許以為脫離墨西哥政府或孟山都那樣的大公司都是無望的抵抗。假如你心生反感,那么我就難免懷疑你仍困在現代性的蛛網之中,還保持著對世界的祛魅。
倘若有所抵觸,那么了解馬圖拉納認知科學與愛的政治學產生的語境或許有幫助(薩帕塔運動和農民之路,現在只能略去不提):馬圖拉納理論誕生于圣地亞哥那場出人意料的歷史動蕩,即阿連德時期和皮諾切特推翻民主政權后的獨裁階段。在這一歷史時期,智利成為新自由主義信條的發射架和試驗場。也恰在這一時刻,馬圖拉納領悟到,在自律規則下,關于事物的所謂科學而“真實”的說法,是一個鐵籠。他最重要的表述歸結為一句話:我們看不見事物的本來面目,我們只能見我們之所見。這一同義反復立刻揭示了知識的殖民性如何運作,闡明了與維持科學理性論述的非理性信條脫鉤的必要性。
當然,在介入當下世界秩序/失序的國家機構、銀行、企業、媒體、軍隊、警察和其他實體中,我們所見到的不是什么愛和社群。指望聯合國、G7或G20當中任何一方表達這樣的話語或認真思考如何改變對話條件,類似期待都是不切實際的。這意味著,讓機構完全為人民及其福祉服務,這是任何現存機構及其捍衛者所不愿采納的。最可能采納的方法只能是對現存機構的輕度改革,甚至達不到改變對話內容的層面。唯有去西方化的一方采取了更為激烈的措施,但這些已然在西方世界引發了廣為人知的恐慌、妖魔化和競爭策略。
鑒于此,我們這些世界公共論壇的參與者,作為學者、知識分子、行動者、記者及前政府官員,都很難有所作為,即刻挽救頹局。但從長期來看,我們能夠并理應大有所為的是,為通往社群前景找到替代之路,在這一前景中,呵護應超越個人功利,不再是生而為了勞作,而是辛勞為更好地生活,合作將取代競爭,不再是人民為機構效力,而是機構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