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方霸權周期的終結
現在,我們對現代性邏輯所宣告的承諾(承諾通過皈依、進步、文明、發展、挫敗恐怖主義或終結毒品經濟,以此最終生活在一個發達、幸福的世界)和推行這些拯救話語承諾的后果,都有了大體的理解,那么,此刻我們便可以觀察當今世界的秩序(或失序)并思索目前亂局的深層原因何在。
我已敘述了全球殖民性的深層原因。所謂“全球殖民性”,我是強調權力殖民模式在16世紀已經就位——通過對阿納瓦克(Anahuac)、塔萬廷蘇約(Tawantinsuyu)、瑪雅王國(Mayab)、阿布亞·雅拉(Abya Yala)、龜島和其他地方大面積土地的占領,通過不請自來的歐洲殖民者,通過他們開啟的大規模黑奴貿易——現今,通過主流的治理模式(現代民族國家形式)、經濟類型(經濟殖民性)、大學和博物館、媒體和娛樂工業,全球殖民性已滲入這個星球上絕大部分地區。
這里將勾連16世紀與21世紀的漫長故事長話短說:假若仔細觀察大約發生在1532~1580年,歐洲對塔萬廷蘇尤(印加人對自己土地的命名)的入侵,我們發現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完全是“如法炮制”;只不過那是在近500年之后,借助西方文明鞏固與擴張的漫長歷史上最后一個帝國主義國家之手完成的。簡言之,這是世界西方化的漫長歷史上的兩個時刻。[7]
“如法炮制”并非出于偶然。這場翻版,就銘刻在現代性的救世邏輯,以及殖民性推進現代性承諾的那種壓抑不住的需求之上。換言之,“如法炮制”與長期存在的權力殖民模式相關,與現代性的拯救邏輯相關,與現代性為殖民性的統治、剝奪和壓迫的邏輯所進行的合法化處理相關。權力殖民模式并非一個線性的歷史進程。正相反,它是各種結點上異質歷史結構的集合,勾連著在西方文明的歷史根基和西方化軌跡中的不同地點與不同時刻。它是一套為創造一個同質性世界秩序而出現的全球設計的集合(包括經濟、宗教、政治、美學、種族、性別、認識論和主體性的種種設計)。現今,這套設計已然失效,不可能有其他結局。西方化的失敗就是我們今天面臨的世界失序的主要“理由和根源”。
一個例證(還可舉出更多的例證)[8]可以闡釋我所謂權力殖民模式(CMP)是1500~2000年即世界西方化周期內,全球秩序的主導型理論安排。[9]這個周期在2000年終結,這意味著,在大約500年時間里,CMP經由西方帝國(從西、葡帝國,經過荷蘭、法國和英國的傳遞,最終到美國)完成了最初布局,其后轉型、控制和經營的過程。大約在2000年,西方(意指西方文明,即美國和前西歐,今日所謂歐盟核心區)開始失去對CMP的經營權。
在這一歷史時期,西方帝國實際上對世界其他地方為所欲為。應注意,起初是在16世紀的大西洋,西方帝國確立了歷史根基。而后西方帝國主義國家間經歷了一系列的沖突和戰爭,各國相互纏斗。起先是英、法爭奪西班牙遺留下來的領導地位;后來是宗教戰爭,以威斯特伐利亞和平協議告終,現代世俗資產階級國家得以確立;瓜分整個非洲的柏林會議協定簽署30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戰降臨。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序幕,又出現了兩個爭奪CMP控制權的競爭者:一是日本,1905年前后戰勝中國和俄國;一是美國,在美西戰爭(1898~1901)中,最終戰敗老牌西班牙帝國。美西戰爭是美國進入全球競技場的標志牌,就此美國宣稱自己也有奪取CMP全球主義的權利。
我所謂“全球主義”不同于全球化。[10]近年來使用的全球化(近30年來)聯系著新自由主義學說和蘇聯解體。全球化成了現代化修辭之新自由主義版本中的關鍵術語。全球化倡導一種“弱政府”“無疆界”的未來和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不再通過工業化(如20世紀五六十年代),而是通過市場的擴張、消費主義和民主來達成。但首先,被倡導的全球化被描述為一種歷史上的“自發”事物;一如“現代性”,被推銷、描述成一個歷史上的本體性現象,而非人工設計。之所以使用“全球主義”而非全球化,我想凸顯它是一種全球化的修辭設計,強調它是另一個虛構物,是權力殖民模式的另一個領域而已。
此外,回到我對現今亂局深層原因的探究,我在此處使用的全球主義是一個過程,它應回溯到16世紀,并不可回避地與CMP聯系以來。有幾項理論來源,可幫助闡明全球主義。這里僅述其一,即卡爾·施米特的“全球線性思維”(global linear thinking)這一關鍵概念。[11]施米特把全球線性思維與16世紀國際法的出現聯系在一起,國際法和他的第二大地律法(second nomos of the earth)密切相關。
按照施米特的解釋,所謂“第二律法”是說,16世紀開始,我們的星球逐漸被代表歐洲利益的歐洲角色與機構測繪出來。[12]在第一律法(nomoi)統治的時代里,沒有任何單一的法(nomos)與其他法相互糾葛,律法也不會施加給他者。與此相反,第二大地律法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實施這種加諸管理和控制其他律法(nomoi)的法。這一律法的實施,始于16世紀。重要的是,第二律法以國際法的形式呈現自身。[13]
因此可以說,全球主義以全球化之名作為偽裝,實則是建立于現代性修辭和殖民性邏輯(CMP)的互補性之上的帝國計劃。正如現代性一樣,全球化也不是歷史普遍展開過程里,本體論意義上歷史的一個章節,而是一套掩蓋殖民性的實施并為之論證合法性的虛構敘事。機遇這個論斷,我們可以躍進到柏林會議,再從柏林會議躍進到晚近的烏克蘭沖突,這一系列問題的核心都是誰有權利勾勒歷史線索。
可以肯定,這里的故事必須敘述蘇聯的興衰,以及俄羅斯在屈辱失敗之后的重新崛起。但也要考慮國際法的角色。柏林會議是國際法自16世紀崛起之后的另一章節,直至近年來,國際法才受到挑戰。[14]俄羅斯宣稱對克里米亞享有主權,這意味著西方式帝國律法的展開不能再被西方機構獨家控制了。不論對俄羅斯介入烏克蘭持支持或反對態度,第二大地律法的歷史都達到了自身的極限,是去西方化造成了這一極限。現今的混亂似乎植根于全球主義和以歐洲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國際法。無需贅言,國際法當然是CMP的關鍵要素:它是將CMP與控制土地和貿易規則的那些角色及機構勾連起來的分支。
正如施米特大地第二律法理論和俄羅斯重新爭奪克里米亞的例子所透露的,全球主義的故事引領我們回到1500~2000年這一周期已然終結這個事實。這一周期里,對CMP的管理和控制牢牢掌握在西方帝國主義國家手中——假如愿意,也可以說掌握在建設、擴張和捍衛西方文明的角色及機構手中。在這一階段,蘇聯對CMP的挑戰是一種內部挑戰。兩種來自歐洲啟蒙主義的意識形態發生了沖突,那就是自由資本主義和冠以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名的國家資本主義之間的對抗。[15]
與歐洲關系史上,俄羅斯占據著一個曖昧的位置:自伊凡雷帝和沙皇俄國興起以來,歷經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大帝的統治,這些俄羅斯帝國的皇帝和女皇都從歐洲之鏡中觀察自己。更進一步,當蘇聯接受了社會主義,它就接受了歐洲的世俗化觀點,以及世俗主義引入的針對世界的祛魅。基于上述理由,從俄羅斯皇帝和女皇,到蘇聯采用歐洲社會主義,我歸納出一個鏡像歐洲的模式。可以說,俄羅斯沒能逃逸于殖民性(及CMP的作用),即便俄羅斯領土從未被殖民過。在另一個歷史語境下,也可對中國做出類似觀察:雖然這個國家從未被殖民,但從鴉片戰爭起,中國就卷入了與殖民性的糾葛。
普京治下的俄羅斯再度崛起,改變了游戲規則和對話內容。它攪亂了諸種領域的構造。假如說普京造成的擾亂主要發生在全球政治場域[16],那么,鄧小平以來的中國也在世界經濟場域引發了類似效果。我在這里講述的是俄羅斯與中國的崛起,而不是所謂“帝國”野心,盡管在前西歐和美國媒體里,“帝國主義”反倒成為糾纏中、俄兩國的主題之一。[17]
西方媒體使用“帝國”主題,表明它們預設了一種不同的概念框架,對此前文已有論述。西方主流媒體的前提是一種單一線性史觀;依照這種史觀,西班牙和葡萄牙遭到荷蘭挑戰,而后英、法接棒荷蘭,最后美國作為終結,替代了此前所有霸主強國。對西方來說,俄羅斯和中國,假使不能中止霸權歷史,也終將成為帝國歷史單一線索內的下一章節。但與此相反,就去殖民視角來說,CMP的歷史恰恰不是單一線索的,而是結構異質性的,自從1500年以來,整個星球在各個節點上已然糾纏成為權力殖民模式(或者,更好的說法是,全球構想通過CMP將地球上其余部分聯系起來)。
單一線性預設,常見于(新)自由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阿瑞吉(Giovanni Arrighi),根據從西班牙開始的西方帝國歷史,曾推測中國將成為下一個霸權國家。但倘若我們將疊層的西方帝國主義國家共同構建、改造和經營CMP的復雜而糾葛的途徑納入考量,則將得出如下結論:無論俄羅斯還是中國,都不可能成為下一個霸權強國,即便兩國有此野心。一個簡單的理由是,當代不可能出現這樣的結果,此后很長一個時段內也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個原因是前西歐國家(雖然目前一片混亂)和美國(雖然目前逐漸脫離共識統治,轉向軍事、經濟和政治構成的強權統治)在其統治時段內積累了充足的意義和金錢:它們還掌握著知識和經濟命脈。這一點事關重大。僅憑更多的金錢和數量更龐大的軍隊,還不能奪取領導權;只有成功地說服支持者,讓人相信,你是在為所有人謀福利,你才能掌握統治權——當然,那些反對現代性的救贖、進步、發展和幸福等承諾的人們,無法被說服。這些意義的積累,很難被輕易超越。
即便有意愿,中、俄也很難成為下一個霸權強國的另一個原因是,在朝向這一目標發展之前,它們不得不克服當前霸權為阻止兩國在政治、經濟、軍事取得進步而設置的障礙。
雖然已有不小進步,但我們在全球秩序中所處的位置,與1924年孫中山在日本神戶發表“大亞洲主義”演講之中的描述,仍舊相似:
我們現在處于這個新世界,要造成我們的大亞洲主義,應該用什么做基礎呢?就應該用我們固有的文化做基礎。要講道德、說仁義,仁義道德就是我們大亞洲主義的好基礎。我們有了這種好基礎,另外還要學歐洲的科學,振興工業,改良武器。不過我們振興工業,改良武器,來學歐洲,并不是學歐洲來消滅別的國家,壓迫別的民族的,我們是學來自衛的。
……
不過對于歐洲,只用仁義去感化他們,要請在亞洲的歐洲人,都是和平的退回我們的權利,那就像與虎謀皮,一定是做不到的。我們要完全收回我們的權利,便要訴諸武力。[18]
斜體部分頗容易引申到俄羅斯。實際上,這似乎是當前歷史將采取的走向,中、俄在經濟和軍事上已采取一定量的合作倡議,近期兩國還在謀劃合作主要針對西亞問題的全球維和項目。簡言之,這一階段,中、俄正在引領一個剝離西方宰制的政治(國家層面)與經濟(工業和金融層面)的脫鉤進程。[19]雖然兩國脫鉤的形式不同,但主要以挪用CMP的內容而實現脫鉤。兩國正引導著一場全球政治、經濟與金融的去西方化。當然,這種新方向,美國并不樂見,也不予接受。自2008年奧巴馬就職總統以來,他在國際關系領域的目標似乎可概括為“再西方化”(rewesternization)。2009年,奧巴馬總統在開羅的演講即是一個清晰標志,他的外交計劃正是在布什-切尼-賴斯外交遺產在全球喪失人心后如何重新導向西方化。因此,奧巴馬開啟了再西方化話語,并將其宣布為“新開端”。[20]這一話語的第二步是希拉里·克林頓于2011年11月在夏威夷檀香山發表的國務卿演講,她宣稱21世紀將成為美國的太平洋世紀。[21]
所有證據都表明,假如說從1500年到2000年,世界西方化沒有遭受到重要阻礙,只是表現為階段性地調換西方強權,那么,去西方化終結了這個不可變更的進程,挑戰了西方對CMP的控制和規管。去西方化意味著對CMP的控制和規管已然出現爭議,但這一爭議不會造就新的單極(根據西方媒體,中、俄似乎有此“危險”,因為它們想成為下一個霸權),而是我們觀察到的多極世界秩序。從烏克蘭和敘利亞動向,從中國的國家開發銀行、“新絲綢之路經濟帶”(“一帶一路”)倡議以及其他醞釀之中的計劃,我們都能追蹤到這種多極化傾向。[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