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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區域(第7輯)
  • 汪暉 王中忱
  • 3147字
  • 2019-10-11 17:00:50

一 殖民權力模式:西方文明的歷史基礎

我希圖更明確地闡述什么是“殖民性”。殖民性是“權力的殖民性”(coloniality of power)的簡稱,兩者又都是“權力殖民模式”(colonial matrix of power,縮寫為CMP)的替代稱謂。根據討論希望牽涉的細節,我交替使用這幾種術語。

“權力殖民模式”(CMP)是一套由不同的領域、層次及分支共同構成的負責經營和規管的復雜結構。正如“無意識”之于弗洛伊德或“剩余價值”之于馬克思,權力殖民模式是一個讓不可見之物呈現于肉眼(或非理論視野)之下的理論概念。不同于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及馬克思的剩余價值,權力殖民模式是第三世界創造的一個概念,誕生于南美安第斯地區。或者說,它并不是一個創造于歐美學術界的概念。它誕生自南美洲的理論-政治斗爭,產生于學術領域和公共領域的交匯處。受到那些發展觀念的本土批判者的催動,權力殖民模式理論還攜帶著解放神學的動力,并超出了20世紀70年代依附論的界限。當然,在亞洲和非洲,也同樣發生了歷時多年的脫殖斗爭。

為了把握權力殖民模式,我們首先應了解殖民性有建構功能[3],而不是現代性的派生物。為此,我們把這一概念寫作“現代性/殖民性”。斜線切割又聯接了現代性與殖民性,這意味著殖民性是現代性的構成要素:不存在沒有殖民性的現代性。強調“全球殖民性”意味著全球現代性只講出了整個故事的一半,還是可見的那一半。而隱藏的另一半就是全球殖民性。[4]

從1500年到2000年,圍繞著現代性概念出現了一套話語,它承諾只要接受皈依、進步、文明開化、現代化、發展和市場民主,都能獲得幸福和救贖。這套話語又捆綁了殖民性邏輯,而殖民性邏輯則劃定了在所有對現代世界分門別類的領域內,都要推進現代性,這些領域包括政治、經濟、宗教、認知、美學、族裔/種族、性/性別、主體等等。

作為理論建構的權力殖民模式的部分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現代性話語框定的種種領域,都是為了推進其整體計劃。譬如現代性修辭把政治理論的歷史基礎安置在古希臘,雖然自馬基雅維利以來,這一基礎早已被翻新。同時,在古希臘也找不到關于現代性想象的經濟話語。相反,這套話語在歐洲本土歷史與美洲殖民地遭遇時,方才顯現。當亞當·斯密在《國富論》(1776)當中,長篇大論地討論殖民主義時,這一話語才面目清晰。于是,去殖民任務之一就是揭穿政治理論與政治經濟學的光明面,展示其光明面,實則建筑在它們實施之余的負面結果上。

現代性理念的前提預設之一是,它是普遍歷史鋪陳出來的“現代性”,“現代性”扮演了順應不可逆轉的世界運勢,從事文明開化的角色。通過歐洲文藝復興時期西方基督教的神學構想,通過歐洲啟蒙時期的世俗構想,這套前提預設被呈現出來。

所有那些劃分現代世界的領域,都是內在相互關聯的:不可能只理解其中某個領域(譬如政治或經濟范疇),卻不理解它和其他領域的關系或相互間的影響(譬如宗教、認知、種族、性、美學、主體)。與此類似,理解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也需要理解這些問題與宗教、認識論和經濟的關系。但這些關系處于隱匿狀態,正如弗洛伊斯揭示的無意識或馬克思揭示的剩余價值。權力的殖民性出于兩種緣由,是不可見的:要么是主體講述其行動與思考如何獲勝的歷史,深信自己的方式是唯一道路,深信人們應參照他們或順從他們的命令,要么是一個倒錯的問題,也就是說,明知推行現代性將使很多人忍受后果、付出代價,卻因為主體的利益而掩蓋后果。從笛卡爾“自我”出現之前的“美洲征服”,到冷戰期間“自我”在西方的變形和調整(順便提及,這一變形也激發了對抗力量的類似反應),關于“征服者自我”(ego conquiro)的歷史尚有待敘述。[5]換言之,西方化意味著全世界的游戲規則,必須在權力殖民模式下所有領域內確立下來,其中當然包括統治精英的主體構成。

但現在的問題是:是什么力量讓權力殖民模式的各個領域構成一個整體?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要引入權力殖民模式的層次。在每一領域當中,都存在著不同層次的經營和操控。現代性修辭在每一層次都會被深入挪用,以說服人們某一項決策或公共政策,都是為了每個人的福祉(例如幸福或拯救)。正如神學原則和哲學-科學真理,曾在歷史上支撐權力殖民模式的方方面面,今天在面臨不斷變化的敵人時,主流媒體扮演著傳播現代性邏輯的同等重要的角色。

創造、宣揚和改造那些驅動現代性之理念的角色和機構,也就是(有意或無意地)將所有領域聯系在一起,并讓聯系隱匿不見的那些角色和機構。在這一語境下,我們必須理解晚近以來對“專家”角色的塑造。各類專家經常出現在主流媒體上,去解釋新聞故事的方方面面,他們對某一領域所知不少,卻對其他領域茫然不知,也不了解各種領域間是如何相互關聯的。

在領域及其經營和操控的層次之外,是一個更廣闊的層次,在這里,各種領域獲得定義,它們的相互關聯被合法化,被認可。我們或許可以將領域本身稱為對話的“內容”或“被述之物”(enunciated)。相應地,界定領域及其關系的更廣闊的層次,聯系著對話的“條件”(terms)或“陳述”本身。

這個更廣闊的層次也就是“知識”的層次,這里取深層含義。知識由角色、語言和機構組成。牽涉其中的機構主要包括學校、大學、博物館、研究中心(智庫)、學院、基金會和宗教機構。與此同時,慷慨捐贈具有巨大的可見性,但其背后掩蓋了一個現實,即慷慨大度是億萬民眾的生活現實,遠遠超出了精英機構及維護機構的角色的狹小范疇。

牽涉到知識當中的角色,包括受過訓練和有經驗的政客、銀行和企業CEO、大學校長、博物館館長等等。維護這些機構的角色,他們看待世界與社會并不一定出自同質性的眼光,正如我們在今日美國所見,民主黨和共和黨堅持各自立場,在歐洲,波蘭和匈牙利從他們不同的右翼立場觀察歐洲。摒除這些差異,我們發現所謂(不同程度的)“右翼”和(不同色調的)“左翼”都持有相同的對話內容。

確立和維持對話內容的語言,曾經是并且現在仍舊是六種帝國語言:文藝復興時期是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啟蒙時代是德語、英語和法語。假如俄羅斯和中國想加入對話,那么對話也不得不用英語、法語或德語進行。反之不成立:歐盟核心國家的領袖(波蘭、匈牙利不在核心歐洲之列)可以繼續操練法語、英語和德語,而不必學習俄語或漢語。

在權力殖民模式的各個領域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知識領域。知識具有優勢地位:它占據著“被述之物”的層面,此處,對話內容已經確立,同時知識也占據著陳述動作層面,這一層面規管著對話條件。一個用于教學的隱喻可以幫忙澄清我要說的意思。不妨想象一個吊線木偶。你看不到木偶戲藝人,只能看到人偶。人偶的動作和對話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你所看到的、聽到的,都屬于對話內容。為了“看穿”對話條件,你不得不脫離幻象,關注幕布后面的木偶戲藝人,他才是操控對話條件的人。

所謂“知識”在權力殖民模式中占據著兩個位置:知識既是木偶(對話內容),它還設計出藝人用來迷惑觀眾的種種手法。知識的去殖民性,聯系著如何改變對話條件:去殖民性致力于改變那些創制、轉化和播散知識的原則和前提。[6]與之相反,去西方化所爭奪的是對話內容。表面上的悖論是,權力殖民關系的各個領域似乎是孤立而彼此隔絕的。于是,權力殖民模式需要各個既定領域的“專家”。這些專家不僅不需要熟識其他領域,也無需了解將所有領域勾連起來的邏輯(即對話條件)。

其結果是,從陳述行為(即從對話條件和現代性邏輯當中)播散出來的分支(flow),將權力殖民模式整合起來。通過那些傳達歐洲現代性理念的主要語言,分支將所有領域勾連在一起,也將領域和角色及其機構勾連在一起。不可避免地,主體性和主體構成的問題就出現了:權力殖民模式介入特定個人/主體和機構的塑造之中,但權力殖民模式通過塑形、扭轉個人的主體性(包括理性與情感),模式本身也具有自己的生命。基于殖民性,要掌握陳述條件(即掌握知識),就需要控制各個領域,控制各個領域則意味著規管那些生命被領域形塑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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