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源、產權與秩序:明清鄱陽湖區的漁課制度與水域社會
- 劉詩古
- 11213字
- 2019-10-11 16:51:28
三 學術史回顧
近30年來,中國社會經濟的區域研究已經成為一種主流的學術取向。這一取向部分是對以往宏大歷史敘事風格的反動,同時也表達出一種試圖通過區域的、個案的、具體事件的研究來重新理解中國歷史的學術努力。但是,正如陳春聲所言:“時下所見大量的區域研究作品中,具有嚴格學術史意義的思想創造還是鳳毛麟角,許多研究成果在學術上的貢獻,仍主要限于地方性資料的發現與整理,以及在此基礎上對某些過去較少為人關注的‘地方性’知識的描述?!庇纱?,他認為,很多的區域研究著作,實際上是《中國通史》教科書的地方性版本,或者只是一場既有思考和寫作框架下的文字填空游戲。這些傳統區域研究的學術創造和思想發明不足,重要的原因是學術從業者缺失追尋歷史內在脈絡的學術自覺。[20]
近些年來,不僅官方檔案資料陸續向公眾和學者開放,且地方民間文獻的搜集和利用也越來越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史料的稀缺似乎已不再是當下歷史學者的主要焦慮。然而,當我們面對如此多“井噴式”的新史料時,機遇與挑戰是并存的。這些新史料的出現對于歷史研究者而言,無疑是一種讓過去研究者羨慕的事情,有可能推動各領域的研究走向深入和多元。但是,大量新史料不一定必然能產生好的學術研究。反而,大量新史料的出現,給學術從業者帶來了新的挑戰,即我們應該如何解讀和處理這些文本?又該如何充分利用新史料進行高水平的實證性研究和理論性分析?顯然,“如何找出合適的理論以及避免迷失在錯綜復雜的歷史材料里不能自拔”,已經成為我們當下史學工作者需要共同面對的挑戰。
對此,有一群被稱為“華南學派”的研究者已經做了大量開創性的工作,并形成了一套相對成熟的觀察或研究區域社會的理論與方法。[21]他們強調文獻解讀與實地調查的結合,強調“地點感”和“時間序列”的重要性,強調把傳統以“國家的歷史”為主的敘事模式,轉到以“人的歷史”為主的觀察視角,這在后來被人們稱為“歷史人類學”。[22]從2006年開始,北京三聯書店陸續出版了《歷史·田野》叢書,至今已有兩輯,共有13本區域研究的專著,或討論區域研究的方法,或討論核心問題的經驗研究,至今依然可以說代表著區域研究的最高水平。[23]此外,山西大學行龍主編的《田野·社會》叢書,立足于華北社會的區域研究,也注重文獻與田野的結合,在河灘地、水利、災荒等議題上進行了有益的探索。[24]
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相比陸地社會而言,關于內陸湖泊水域的“捕撈權”以及漁民社會問題的實證研究一直相對薄弱,但是研究論著和學術成果卻依然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然而,這些研究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中國漁業史這一主題上,反而較少涉及漁課制度、漁民社群、漁業糾紛和水域社會等議題。如果具體到明清鄱陽湖區域歷史的話,以往的研究也大多出自江西本地的學者,在地方史的框架內進行討論,關注點主要在生態環境、區域開發、水利及圩田開發等問題上,并未對水面產權、漁業糾紛及水域社會治理等問題進行深入討論。[25]為了便于梳理和討論,按照討論主題的不同大概可以分為以下五類:
(一)歷史地理
在關于鄱陽湖演變歷史的討論中,尤以譚其驤和張修桂兩位先生的研究最為出色,至今依然可視為學界最權威的說法。該文通過對各種正史地理志的梳理,不僅正確指出了歷史時期鄱陽湖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演變過程,而且完整再現了秦漢以來鄱陽湖由古彭蠡澤向南發展而來的過程和幾個重要變化的時間節點。[26]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發現是,今天鄱陽湖主體部分的“南湖”形成于“唐末五代至北宋初期”,至今依然被視為學界關于此問題的定論。然而,由于張文所引支撐這一立論的兩條關鍵史料并非樂史《太平寰宇記》的原文,而是明清時人竄入的“偽文”,其內容實際上反映的是明清時期鄱陽湖的范圍和形態,而非北宋初期。因此,張文對于鄱陽南湖形成時間的結論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在張文發表后的第二年,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朱海虹、蘇守德等先生依據鉆孔資料,認為“鄱陽湖原是一個由南向北傾斜的古贛江下游河谷盆地。全新世早期,水面僅限于北部,南部仍為河流沉積區,后來的水侵是由北向南推進的”。[27]這一結論與張文及一般的認識并無沖突。然而,在鄱陽南湖形成時間問題上,卻有著很大的不同,朱氏等認為“鄱陽南湖的形成時期應在南朝末至唐初”。[28]值得注意的是,朱氏等得出此結論的主要證據同樣是歷史文獻,并簡單地輔之以鉆孔數據。對于歷史文獻,張文已經有過非常細致的爬梳,顯然并不足以支撐朱氏等得出的結論。朱氏等在使用鉆孔數據的時候,只說“均見湖相淤泥層”,[29]并以此推測湖泊的形成過程,問題是朱氏等并沒有給出湖相淤泥層的形成時間,而這恰恰才是判定湖泊范圍和形成時間最為關鍵的要素。由于朱氏等對歷史文獻缺乏足夠的辨析,導致了不夠謹慎的聯想和推測,才得出“鄱陽南湖形成于南朝末至唐初”的結論。
魏嵩山、肖華忠在《鄱陽湖流域開發探源》一書的開篇,也對鄱陽湖的形成及演變進行了細致的史料梳理。該書認為,唐代彭蠡澤向南擴展后的湖區范圍,只限于今南山、武陵山以北,其南仍為陸地,只有湖區的北界、東界才與今日湖區范圍大體相當。至宋代,彭蠡澤繼續向南擴展,才大體奠定今鄱陽湖的大體范圍。[30]與張文相比,魏氏和肖氏雖然大量利用了唐宋詩詞來考證鄱陽湖的范圍變遷,但是關鍵史料依然是《太平寰宇記》中“康郎山”和“蓮荷山”兩條記錄,而這兩條記錄在版本上存在問題,不能反映北宋初期的情況。
2016年,吳修安在其博士學位論文中專門有一章對“鄱陽湖的形成與演變”進行了詳細的討論。他在廣泛檢閱唐宋史籍的基礎上,參考已有的歷史地理學者和自然地理學者的成果,也認為對相關史料有重新檢討分析的必要。首先,他同樣注意到了《太平寰宇記》中有部分內容并非樂史原文,而是后世竄入;其次,他認為以往研究忽視了唐代有關“擔石湖”的記載;最后,他認為自然地理學者使用的“湖相沉積”并不能作為鄱陽湖擴張的直接證據,而在尋求史料支持時缺乏批判的眼光,成果讓人難以信服。[31]他考證認為,到了晚唐北宋時期,湖泊景觀已成為江西不可或缺的地理意象,唐前期鄡陽平原的北部已淪陷為湖,唐中葉的“擔石湖”已是洪州和饒州之間的大型湖泊,宋代以前鄱陽湖在鄱陽山以西。[32]這些梳理和考證彌補了以往研究的不足,并對唐宋時期鄱陽湖的演變過程提出了新的認識。
(二)生計與認同
早期人類文明大部分出現在陸地與河流交錯的河谷區域,如兩河文明、古埃及與中國。漁、獵、樵、采則是早期人類的最主要的生計方式,但是隨著定居稻作農業的發展,人類開始更多地傾向于定居農耕生活,在此基礎上發展和形成了一種叫“國家”的組織。在漫長的人類社會演進過程中,很多人自愿或被迫卷入了“國家”體系之內,有些人則繼續沿襲了過去的漁、獵生活,在江、河、湖、海中捕魚為生,繼而從事船只運輸。這群人從事著與陸地人不同的生計,也很少有機會接受教育,那么他們的社會是如何整合的?或者說不同的生活環境和生計模式,是否會影響到人類社會的整合和認同方式?在南中國的福建、廣東與廣西地區,生活著數量可觀的“疍民”,他們水居、舟居或岸居。早在半個世紀之前,一些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就開始在廣東和香港地區從事一些漁民村莊的研究。人們有興趣的是“大一統與地方社會”的關系,即如此多元的地方如何造就一個統一的“中國”。
對于“疍民”的起源,陳序經梳理了多種學說或傳說,但認為無法給出一個合理或滿意的解答。這與他們長期游離于國家之外,缺乏文字記載有關。這些水居的“疍民”肯定不可能從水里冒出來,而是來自陸上世界,但為什么從陸上跑到水上居住呢?這雖是一個重要議題,可惜至今限于資料進展甚微。在“疍民”的研究中,陳不僅參考了大量的中國古籍文獻,也間斷性地做了一些社會調查。在實地社會調查的基礎上,結合民國年間廣州市公安局所做的船戶人口統計,陳認為珠江流域及廣東沿海一帶的“疍民”,不少于100萬人。此外,陳對“疍民”的生活、職業、教育、家庭與婚姻、宗教信仰及歌謠,以及“疍民”與政府的關系等方面,依據歷史資料以及實地觀察,進行了非常細致的梳理和分析。[33]
如果說陳序經關于“疍民”的討論還是主要以歷史文獻為基礎,那么人類學者華德英(Barbara E. Ward)對香港漁村和水上人的實地考察和研究則進一步細化了我們對水上人社會的認識,并在范式上給人以啟發。她認為,“疍民”這個詞及其代表的這群水上人,本質上是文化的而不是種族意義上的。從她對滘西這個漁村類民族志似的描寫中,讀者可以了解到水上漁民社區的空間結構、生計分工、捕撈方法、漁業技術以及經濟、社會結構。[34]在這些細節的描述中,華德英一再比較這些水上人與陸上居民的差異,二者很多的不同都可以歸結于不同的生活方式,如那些水上從事貨船運輸的居民,與陸上的運輸業老板有更多共同之處,而不是那些同樣生活在水上的捕魚者。這實際上提醒研究者“水上人”是個有內部差異的概念,包括了水上各種生計的人群,本身就不是一個單一化的群體。[35]
華德英注意到滘西漁民與中國大多數文人共享著一些共同的“意識形態”,并對此表現極大的尊重,經常以此作為行為的準則。如滘西漁民的家庭結構受著一種父系繼嗣、從父居的“意識形態”左右,這與大多數陸地上的中國人并無二樣。但是,滘西也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如中國文人對“寡婦再婚”持反對態度,但滘西人并不這么認為?;诖?,華德英提出了三種針對中國社會秩序而生的模型:一是“自身模型”,二是“意識形態模型”,三是“局內觀察者模型”。這些詞匯聽起來略顯難懂,根據賀喜的闡釋,可以理解為“水上人對水上人的看法”、“水上人對中國習慣的看法”和“水上人對旁邊的人的看法”。[36]這對分析“當地人如何看待自身社會及周邊人群”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解路徑。在明清時期,大量的疍民上岸開發沙田,通過王朝國家和宗族的語言來實現了水上人向岸上人的身份轉換。[37]
20世紀60年代,臺灣人類學者王崧興以參與觀察的方法,對臺灣東部的龜山島漢人漁村從事長期的田野工作,并完成民族志報告《龜山島——漢人漁村社會之研究》。[38]黃應貴認為,“(王先生)以跳出過去中國士大夫傳統對漢人社會了解上的偏見,而得以接觸、了解廣大庶民的現實生活”。[39]王崧興提到,該報告的重點在該島漁村的經濟生活、社會結構以及宗教活動,重點議題則有兩個:一是“漁團之結構如何反應于其社會宗教生活”;二是“表現于漁業技術的個人主義指向跟表現于宗教生活之社區精神指向,有何矛盾與沖突,又如何加以統合”。在結論部分,王氏提及在對墨西哥的Tepoztlan社區研究中,兩個訓練有素的人類學家得出了完全不一樣的調查結果。Robert Redfield把它描寫成一個同質性、孤立、高度統合、互相合作的社會,但Oscar Lewis則把它描寫為缺乏合作、充滿緊張不安、互不信任的分裂社會。原因在于,前者只看到日常生活中祭典儀式的一面,后者則只看到經濟需求與資源競爭的一面,于是出現了前述兩種完全不同的社會面向。龜山島漁村同樣表現出社會的多面向,在漁業捕撈及生產過程中的競爭與計較,在宗教活動中的統合和一致。
王崧興在觀察中發現,“海里的一條魚跟長在耕地上的一棵農作物很不同,誰捕到魚就歸誰的。因此,居民的競爭心甚強,同時也嫉妒別人漁獲多。而海面并無劃分水域,私人所有權觀念不發達”。這一發現非常重要,遺憾的是他并未對漁民之間如何處理捕撈糾紛進行討論。在漁民的社會組織上,親屬關系并不特別重要,看不到宗族、大家族的存在與活動。相反的,漁業的經營和作業采用的是契約性的合作股東制,船與漁具由若干個股東出資購買,船隊則由幾個股東和不出資的“海腳”(類似雇傭的船工)組成。[40]船和漁具的購置成本遠高于農業耕種所需的成本,且捕魚作業需要多個壯勞力,更需要協作而不是單干。
最近,賀喜和科大衛編輯出版的《帝國晚期和近代中國的漁民:船居和棚居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一書,把這個議題向前再推進了一大步。[41]核心問題是,如何找尋沒有“歷史”的“水上人”的歷史。這些水上人很少能掌握文字,撰寫水上人歷史的,幾乎都是陸上人,不可避免采取的是陸上人的眼光。弗里德曼曾問,“水上人”與“陸上人”是不是有一個生活差異的不同,導致有一個族群建立了一種有別于“陸上人”的文化,逐漸形成了“水上人”這個概念。賀喜在雷州半島的實地調查發現,水上群體是一個“家屋”社會,而不是一個“宗族”社會。[42]該書認為,“水上人”與“陸上人”的最根本差異是有沒有在岸上建房子的權利,因為一條船的空間有限。該書從方法論上提醒我們注意,要慎重對待讀書人創造出來的“文字”,更多地注意這些沒有留下“文字”記錄人群的儀式、信仰以及他們的故事。
與前述學者不同,胡艷紅從歷史民俗學的視角出發,對太湖流域水上居民的信仰生活進行了細致討論。該書著重對民國以降的漁民社會,如國家對水上居民的統合過程,以及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一系列政治運動對水上人群“信仰生活”的影響與改變進行了探討。由于水上居民缺乏文字書寫傳統,很難找到可供討論的文字記錄,該書利用了參與觀察、實地調查、口述訪談等人類學方法獲得大量第一手資料,并與官方檔案史料配合,極大豐富了我們對太湖流域水上居民日常生活、居住空間、船只建造、人群關系及信仰生活的認識。[43]
(三)環境與人群
根據劉翠溶的說法,“自1970年代以來,環境史才逐漸成為西方歷史學界的一個研究領域”。[44]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這一研究領域的興起,是在一種對工業革命之后全球環境惡化的檢討中展開的,其目的在于“加深我們了解在時間過程中,人類如何受自然環境的影響,以及人類如何影響環境和得到了什么結果”。[45]長期以來,學界的研究大多只關注人類活動本身,而對自然、環境的變化普遍缺乏興趣。近些年來,人們已經感覺到,人類與環境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相互割裂開來討論的課題,二者一直密切相連、互動頻繁。
近些年來,以環境史或生態史的角度對區域社會史進行研究已經成為一種新的學術潮流。這種研究在方法上主張多學科、大跨度的交叉研究,往往集中對某個自然地理單元(如河流、湖泊或山脈)進行長時段的研究。有學者指出,在追溯環境史的學術源頭時,人們時常會提及它與法國年鑒學派的親緣關系。[46]眾所周知,法國年鑒學派非常強調整體史觀,促使他們一開始就重視自然地理條件的結構因素,但同時要指出的是,年鑒學派最終旨趣不在于自然環境本身,而只是要把自然環境視為地域社會形成的一個基礎性“舞臺”。也正是因為年鑒學派的此種研究取向,使得它與環境史學存在明顯的區別。在年鑒學派看來,自然環境之所以是地域社會的基礎性“舞臺”,是因其有著“長時段”的穩定性。[47]從某種意義上,這種認識充滿了正確性,這也正是地域社會之所以存在不同的關鍵。然而,這種論斷同時忽略了自然環境的變化和它的脆弱、不穩定性,而這類議題正是環境史的核心關注。
對于環境史與社會史的關系,已有學者進行了詳細的梳理。[48]可以說,以往的大多數區域研究都與年鑒學派的取向相似,都把自然環境視為人類歷史的一個背景,有著相對穩定的結構。作為對此取向有部分修正的環境史或生態史,則把自然環境視為一個動態的變遷過程。李玉尚通過對黃渤海地區魚類種群、漁汛漁期的研究發現,海洋魚類的種群和資源數量有時會發生劇烈變動,而這一變動除了與人類的捕撈等活動有關外,還與自然環境自身的變動密切相關。他的這一系列研究表明,“只有了解自然和人為因素在不同時期漁業資源的變動中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才能較為公允地理解海洋生態系統和人類系統之間的關系”。[49]這也提示本書關注鄱陽湖地區的自然環境、魚類種群和資源數量的變動信息。
如今,越來越多的研究趨向于從環境史的視角研究地域社會,試圖重新詮釋自然物與人類社會的復雜關系。胡英澤就以黃河小北干流區域為例,討論了環境變遷下黃河灘田這類“流動的土地”,進而圍繞灘地邊界的控制與爭奪對明清以來生態環境與區域社會、國家與地方之間的互動關系展開了分析。這一研究不僅在研究視角上與前人不同,且在史料的挖掘和使用上都用力甚深。[50]另一位特別值得提及的是王建革,他先后出版的三本專著分別研究了三個完全不同生態系統的地域社會,即農牧地區、華北農耕地區和江南水鄉。[51]與胡英澤的社會史取向的研究相比,王建革更像是純正的生態環境史或部分的歷史地理研究。另外,王氏關注的面向也很廣,涉及水環境、水利、土壤、耕作制度和災害等問題。
近年來,吳贅從“農進漁退”的視角,在對明清以來鄱陽湖區的筑堤圍墾史進行梳理和考察的基礎上,認為鄱陽湖區的筑堤圍墾不僅改變了湖區的生態結構,還推動著區域產業結構由漁業向農業的轉變,故此鄱陽湖的明清史可以視為一部湖區被不斷圍墾農耕化的歷史。[52]其實,在更早期的研究中,吳贅側重于鄱陽湖漁業的過度開發和資源爭奪上,進而對漁業與地方社會的關系進行了探討。[53]可以說,吳贅的研究始終圍繞“人與環境的互動”展開,既注意到人類對湖區生態環境的改造過程,也揭示出湖區社會的內在脈絡。
此外,學術界也對中國古代社會公共資源糾紛問題進行過一些討論,涉及的議題主要集中在“水利”、“山林”和“漁業”等上。其中值得提及的是,趙世瑜通過對山西汾水流域“分水”故事的分析,指出水資源的公共物品特性以及由此而來的產權界定困難,才是使得水利糾紛層出不窮的關鍵因素。此外,他也認為,國家只依照傳統的民間習慣對水利糾紛進行處理的策略,并不能說明國家在處理基層事務上的軟弱無力,而是凸顯了水資源的公共屬性使得其分配或處分必須依賴于民間自己的水利組織和傳統規則。[54]此后,梁洪生以一批鄱陽湖區漁民文書為基礎,指出了湖區“水無硬界”和“業權季節性模糊”的特性。[55]最近,杜洪濤以中都大興府仰山棲隱寺與三家村的“山林”之爭為例,只簡略地向我們展示了金代“山林”資源的爭訟過程,并未對山林的管理展開討論。[56]
尤為值得提及的是,穆盛博(Micah S. Muscolino)已經注意到“歷史學家過于關注清代政府如何處理關于自然資源的暴力糾紛,但卻忽略了本地社群如何設法解決沖突”。他的研究取向明顯受到了“公共池塘資源”理論的影響,從而對本地人設計的制度安排格外注意。他的研究顯示,在舟山漁場捕魚的漁民主要來自浙江和福建,這些人事實上擁有漁場的排他性權利并確立了一套捕撈規則,以協調他們對漁業資源的利用。以區域為基礎的同鄉組織將漁場劃分為不同片區,每一個漁幫都必須在指定的水域內捕魚。這些漁民團體依靠這些豐富的非正式策略,有效避免了為控制和爭奪“公共池塘資源”而產生的暴力沖突。[57]
(四)制度與社會
關于明清漁業經濟史和漁民社會史的研究,一直處于相對薄弱的狀態。[58]然而,通論性的漁業史著作卻有很多,最早的有清末沈同芳的《中國漁業史》,[59]而后則有1937年李士豪、屈若搴的《中國漁業史》。[60]這類著作對中國漁業發展的歷史進行粗線條的勾畫,并介紹漁政制度、漁業技術和水產貿易等方面的內容。最近20年,這種局面有了初步的改善。1993年,中國漁業史研究會歷經十年的資料搜集,完成了一部時間跨度大、內容相對詳盡的《中國漁業史》,分段對各個時期的漁業情況進行了敘述。[61]然而,該書限于資料,依然只能厚今薄古,對明清以前的描述甚為粗略。諸如此類的漁業史著作還有許多,在此不再羅列。
近些年來,歷史學家開始介入漁業史或漁民社會的研究。為了表述的方便,可將已有的研究概括分為兩類:其一是以正史和方志資料為基礎的漁業制度史研究;其二則是以地方民間文獻為主,并輔之以檔案資料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前者以梳理和辨析明清漁業制度沿革變遷為己任,兼論及漁業生產和漁戶管理等問題。其代表性著作有日本學者中村治兵衛的《中國漁業史の研究》[62]和尹玲玲《明清長江中下游漁業經濟研究》[63]兩書。
中村氏對唐、宋、明三代的漁業政策、漁課征收、漁戶管理、魚貿市場以及漁具、漁法等進行了梳理,但因該書使用的史料主要出自正史、地方志等文獻,未能就明清漁課制度的建立及演變展開更為深入和細致的討論。在中村氏之后,尹玲玲利用《明實錄》和地方志書中的史料,首次對明代的漁政制度及明清長江流域漁業經濟進行了全面詳細的討論。通過對河泊所興廢、裁革歷史的整理,從制度史層面揭示了明代漁課稅制存在一個“從籍定漁戶——畫潭定界稅人——以業求人稅湖”的演變過程。[64]徐斌則以湖廣地區為中心,指出明代的漁課有一個定額化的趨勢,官府及河泊所對于漁戶的管理,均是從國家賦稅的角度出發,實質上暗含著一種“以戶征課”的漁稅制度。此外,對于明代中后期河泊所的大量廢弛,徐斌認為原因并非全在水域淤塞、魚利減少上,而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方江、湖地區開發的不斷深入。[65]
在明清中國,除了內陸江河、湖泊之外,還有大量的沿海水域。楊培娜以閩粵沿海地區為例,利用大量地方志書中的漁業資料,指出明弘治至嘉靖年間漁課折銀征納的進行,使得漁課額更多成為一種會計意義上的存在,州縣官為了補足課額,不再拘泥于由河泊所或漁、疍戶完納。這種變化為各色民人以辦納漁課之名,自行在瀕海進行海界圈占開了方便之門。[66]上述三位的研究都以地方和區域作為討論的空間范圍,所用資料不僅有地方志書,還使用了各類明清的官方史料,極大豐富了我們對明代漁課制度變遷的理解和認識。
隨著民間漁民歷史文書的發現,特別是明清“漁課冊籍”(湖北又名“赤歷冊”)的出現,為研究者開展視角向下的微觀區域研究提供了可能。梁洪生以在星子縣漁民家中發現的一批歷史文書為基礎,通過梳理“私業”、“官河”與“習慣”捕撈區之間的關系,討論了鄱陽湖地區因“湖區業權的季節性模糊”帶來的漁業資源爭奪問題。其中提到一份《星子明清時代河港課稅分冊》的手抄本,雖沒有課冊具體的時間或年號,但在開篇收錄有一縣令的判詞及原委說明,內容涉及張、李兩姓爭界取魚的情況。[67]此后,徐斌以湖北省檔案館所藏的民國卷宗中的七部“赤歷冊”為分析對象,發現“赤歷冊”的結構是以漁戶的編甲為綱,而將人戶及辦課水域系于其下,在攢造初期與黃冊類似,并稱之為“水上”黃冊。明清冊籍記載的對象也呈現從“業甲人戶為主轉變為水域為主”的變動,與里甲系統的賦役制度相似。[68]
魯西奇、徐斌基于同一批湖北省檔案館所藏之“赤歷冊”,將河泊所“赤歷冊”的攢造放入明初里甲制度的實行這一宏大制度結構中進行考察。該研究認為,在明初的江漢平原,那些散布于低洼湖區的漁民,并未被編入黃冊里甲系統,而是被河泊所編入“赤歷冊”的“業甲”系統。在籍屬、納課和應役方面,漁戶均與黃冊里甲戶分屬不同系統。同時,該文也注意到,編入河泊所“業甲”的業戶,基本上是共同擁有一片水域的人,但并非全部都是漁戶,也可能同時是黃冊里甲戶,二者之間存在某種程度上的交叉。[69]最近徐斌通過對數種湖冊的解讀,進一步對國家在水域社會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水上人群如何利用國家制度等議題進行了討論。[70]在此基礎上,徐斌提出了“新水域史”的概念。[71]
在研究過程中,徐斌和梁洪生都注意到明清以來湖區水面產權問題,以及因湖區水面權爭奪而引發的漁民糾紛和訴訟,討論的地域主要集中于兩湖地區和鄱陽湖區域。梁洪生認為,正是由于“湖區業權的季節性模糊”帶來了漁業資源爭奪和湖區管理上的難題,而1949年后“湖港收歸國有”的產權變革,實際上是對湖區傳統管理體系的瓦解,結果導致了湖區捕撈秩序的重新混亂,這是一種制度性的退步。[72]徐斌則以兩湖地區為中心,討論了明清湖池水域占有的類型以及水面產權分化的復雜形態,歸納出水面權分割的三個標準,以資源利用的行業劃分、以湖水季節性漲落劃分和以捕魚工具劃分。他認為,明清以來湖池水域所有權處于不斷的分化中,而“官有水面民有化”則是這種分化的大趨勢。[73]
(五)法律與產權
產權(Property Right)是一個外來的法律概念,不是中國本土產生的詞匯。在過去,人們一般認為中國的財產權定義不清,且未被國家有效保護。這種看法并非毫無依據,清代的成文法《大清律例》以刑事懲罰的界定為主,并沒有直接提及包括產權在內的民事權利,甚至難以發現與“權利”相關的表達。中國法律對刑罰的重視,容易給人造成國家很少關注私人間經濟活動的錯覺。其實,雖然清代法律和日常表達中都沒有“權利”一詞,但“有主”“無主”的觀念及表述卻是時??梢姷摹4送猓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中國各地存留有大量私人間的書面契約。這些契約被人們應用于廣泛的經濟活動中,實際建構著人們每一天的行為關系和交易方式,翔實記錄了中國人日常經濟活動的細節。這些新近的研究表明,中國民間存在一套復雜的產權安排,政府在構建和保護這些權利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74]
不過,一些研究者也意識到,早期近代中國的產權體制是在一套復雜的機制中得以運作的。可分割的父系繼承、家庭而非個人的財產所有權,廣泛使用契約來確立產權及其轉移,以及國家法律、官僚機構和非正式的民間慣例,都為產權制度的實現提供了依據。在清代的實踐中,通過“先占”來獲取無主物的產權,是一種普遍的模式。在更為一般的意義上,對有主物的產權獲取則需要通過權利的讓渡來實現,如繼承和交易等。大量契約文書的搜集和整理都表明,一個普遍的契約文化超越了地域限制,在中國廣泛地存在。這些契約是確定產權的重要手段之一,并在各類財產訴訟中作為重要的證據出現。但是,如何維護產權體系并保證各類私人契約得到有效執行,成為大家討論傳統中國產權的核心問題。[75]
在湖區社會的產權糾紛中,大多不可避免涉及對水面捕撈權和草洲業權問題的討論。其中以張小也的研究最為典型,通過對湖北漢川汈汊黃氏宗譜中收存的一批“湖案”(訴訟、契約和合同書)資料的分析,探討了明清時期汈汊湖區域社會的民事法秩序。這一研究不僅開始使用民間訴訟和契約等新文獻,還放棄了就訴訟材料討論法律制度的取向,而從權利的實現與宗族建設、司法審判與民間秩序之間復雜的關系入手,揭示出“湖分”糾紛的主體往往是宗族,而非個人,同時宗族內部也存在多層的權力—義務關系。[76]
萬振凡、周聲柱以都昌和鄱陽兩縣為中心,討論了清以來鄱陽湖民間糾紛處理的歷史慣性,認為水面捕撈權的確認依賴于“習慣”,而湖區資源的分配和糾紛的處理,依據的是宗族勢力的大小,即“勢管青山力管湖”。[77]李敏以族譜資料中所收錄的“湖契”為對象,講述了一個宗族爭訟草洲業權的故事,最后認為草洲業權的獲得和保護依靠的是宗族的“強勢”力量,而非正式的業權證明。[78]某種程度上,二者的觀點基本相同。此外,胡榮明利用江西省檔案館所藏民國水利糾紛檔案,對1928~1948年間鄱陽湖區水利糾紛的發生、解決過程進行了詳細的梳理和討論,從而給我們展示了湖區社會復雜的秩序結構。[79]
如果說以上的研究都是基于區域個案,那么步德茂(Thomas M Buoye)的研究則向我們提供了另一個思路。盡管步氏使用的主要資料來自刑科題本中的案例,但他并不停留在案例本身的分析,而是試圖把鄉村社會一系列產權暴力爭端放在18世紀以來整個人口和商業擴張的背景下理解。從他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清代的土地產權暴力非常普遍,甚至嚴重到王朝政府不得不修改了大清律,然而在基層社會中保護現存產權或界定新產權的私人努力一直存續,構成了新的暴力爭端的潛在因素。從司法制度而言,步氏認為:“訴諸于暴力來解決產權爭端并非18世紀中國農村的常規,也不是解決產權競爭性主張的有效方式。民間調解和官府裁決是社會可接受的解決爭端之法”。[80]尤為可貴的是,步氏察覺到“頻繁出現的緊張源于堅持和恢復土地為不可侵犯的祖傳物的觀點”這一與市場相悖的鄉村傳統。
上述研究成果的出現,不僅深化了我們對明清漁業經濟和漁民社會的認識,而且一度引發了學界對這類問題的關注,也啟發了本書的思考。然而,相對陸地社會而言,限于資料的不足和搜尋的困難,學界關于湖區社會的專題研究依然薄弱,且進展緩慢。與上述稍有不同,本書力圖從沿湖人群自身的由來問題,進而分析這些人群與水面之間的關系,以及沿湖的先來者與后到者之間是怎樣圍繞著湖面捕撈權進行互動的?是否真的如其他學者所已指出的那樣,可以把這個互動過程簡單地視為“勢管青山力管湖”,或宗族“權勢格局”的結果?在明清時期漁業糾紛的處理過程中,沿湖漁民社群及州縣政府又發揮著怎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