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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問題與資料

2016年6月14日上午,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區南磯鄉漁民和九江市都昌縣棠蔭島漁民,因漁業資源糾紛在鄱陽湖南磯山水域發生群體沖突。在這次沖突中,南磯鄉一位萬姓漁民中槍身亡,另有至少5人受傷。2012年5月24日,新建縣南磯鄉與上饒市余干縣康山鄉部分漁民發生械斗,南磯鄉多名漁民被打傷,致一名漁民死亡。5月29日,南磯鄉300多人為此事赴省政府集體上訪。類似的漁民沖突事件,在現今的鄱陽湖地區時有發生。每年春夏渺水季節,湖水上漲,一片汪洋,漁民難以辨認捕撈界線,特別是在兩縣交界地帶,容易發生捕撈糾紛。于是,在每年的豐水期,江西省漁政局及下屬各縣漁政部門、公安局都要聯合沿湖各鄉鎮組織干部下湖進行涉漁安全維穩工作,以防止漁民出現糾紛和械斗。如果我們將關注的視野向前延伸,就會發現在歷史上鄱陽湖地區的水面捕撈沖突同樣大量存在。

1952年7月7日,江西省人民政府主席邵式平給中南軍政委員會寫了一封請示函。此時,新中國成立還不到三年時間,中南地區的土地改革剛進入尾聲。該報告提道:

本府湖沼河港及鄱陽湖草洲歷年均為地主及封建公堂所占有把持,連年引起了無窮的糾紛。解放后地主雖打垮,又引起了地界、業權與使用權之糾紛,本府歷次派員仲裁調解,幸未釀成嚴重事件。為求合理解決,永息爭端,復經本府指派專人會同本地政府查勘,并搜集材料,征集群眾意見,認為只有根據土地法第十八條“收歸國有”,規定合理使用權,才能獲得徹底解決。本府根據上項原則,制定江西省人民政府關于湖沼河港及鄱陽湖草洲暫行辦法,于6月25日提交省府第127次行政會議討論通過,茲將該辦法并撿同有關材料送交批示為覆。[5]

這給我們提供了三點信息:其一,在解放以前,湖沼河港和鄱陽湖草洲均系地主及家族公堂所有,因此連年引起糾紛;其二,解放后地主雖被打垮,但卻并沒有因此減少糾紛的發生;其三,省府認為,只有根據土地法之規定,把湖沼河港及草洲收歸國有,合理分配使用權,才能使糾紛獲得徹底解決。不難發現,江西省政府把湖區連年糾紛歸因于地主及公堂所有制結構。此處的“公堂”應該指的是家族的祠堂,凸顯的是湖港、草洲的族有性質。但是,在打倒地主之后,湖區的各類糾紛并沒有就此減少,甚至反而增加。為此,江西省政府提出“湖沼河港及草洲一律收歸國有”的辦法,以圖徹底解決。從各縣保存的大量漁政檔案看,20世紀50年代強有力的國家介入并沒有使得漁業、草洲糾紛減少。這一把自然資源“國有化”的制度設計并沒有顯示出優越性,反而一度引發了更為頻繁的糾紛。

在經濟學領域,人們把“排他性困難、競爭性高”的自然資源系統稱為“公共池塘資源”,如近海漁場、灌溉系統、森林草場和地下水流域等。這些資源系統由于邊界的不確定性,加上人類從這些系統中提取資源的行為,使得其管理一直面臨困境。面對這種治理困境,一些人主張由“國家”對絕大多數自然資源實行控制,另一些人則主張把這些資源完全私有化。[6]顯然,鄱陽湖屬于典型的“公共池塘資源”系統,漁業資源排他性困難,且競爭性高。新中國建立后,政府選擇了前種方式,把自然資源收歸國有,然后通過國家權力將資源分配給不同的人群使用。而在解放前,整個鄱陽湖區實行的是一套私有化制度,水面、草洲可以自由買賣和租佃,與1949年之后的“國有化”恰好相反。

為了更好地理解20世紀50年代初推行湖港“國有化”對鄱陽湖區社會結構及舊有漁業秩序的意義,梳理明清至民國時期鄱陽湖地區水面捕撈權的發展脈絡就顯得尤為必要。只有放在比較的視野下,我們才能理解20世紀50年代初的制度變遷對地方社會及傳統秩序的影響。循著這一思考,我們有興趣了解的是,1949年以前鄱陽湖地區的水面產權結構及使用習慣。20世紀60年代,江西省水產廳曾對鄱陽湖地區水面、漁具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問題進行過調查,認為:“江河湖港,在歷史上早已形成了一條使用界線,比如在一條湖港內,那一段屬于那幾個地方的漁民使用,那一段河港可以使用那幾種工具,都有一定的習慣。”[7]對于沒有租賃水面和捕魚習慣,以耕種為主的農民,按例根本不允許私自添置網具,用來捕魚從事副業生產。[8]

問題是,在歷史上這些江河湖港的使用或捕撈習慣是如何形成的?江河湖港本是一種自然物,屬于“無主”的自然資源,為什么有些人可以在此水面捕魚,而其他人則不可以?這應該經歷了一個從“無主”到“有主”的復雜歷史過程,從而建立起一種排他性的產權體系。更為基本的問題是,人們是如何在一個原本“開放獲取”的自然資源系統中建立起產權制度的?這一對產權理論問題的追問又必然將我們導向對湖區社會歷史過程的追溯。

在實地田野調查過程中,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并不是所有在湖邊居住的人都可以擁有入湖捕魚的權利。在沿湖地區,一定疆域范圍內居住的人,對于不同類型的自然資源的享用權利并非均等的。在當地人的語言系統中,人們喜歡用“有分”或“無分”來表達對某一湖池水面的權利關系。有理由相信,今天那些聲稱對水面“有分”的湖邊大族是歷史上歷次水面糾紛的勝利者,而那些失敗者的聲音則不易尋覓,或者已經消失不見。

于是,每當問及村民自家湖港、草洲的來歷時,往往得到的回答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等類似說法。在傳統社會中,子承父業似乎是最為常見的財產流轉方式,“祖上傳下來的”也就自然成了子孫“管業”最正當的依據。然而,“產權”并不能在時間上無限期地向前延伸,而是起源于過去某些特定的關鍵時間點,如“君主許可”,或“首次占有”。同時,“產權”也會隨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產權”并不是永久性的權力,而是一種同時受著眾多規則約束的權力,特別對于那些“排他性”不強的公共資源。[9]因此,我們需要了解,這些湖邊村民口中的“祖業”又是如何獲得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又經歷了怎樣的變遷。

在魯濱遜的世界里,產權是不起作用的,或者說是沒有意義的。[10]有一種觀點認為,只有當一種公共資源的經濟價值上升之時,人們才會傾向于把這種資源的產權界定得更加清楚。[11]由此,產權是一種社會工具,其界定則需要經歷一個演進過程。當然,生活在明清中國的人們并不知道“產權”這一詞,因為這是一個現代法律、經濟概念。但是,不知道“產權”這一現代概念,并不意味著明清中國不存在一種權利關系的界定制度。按照寺田浩明的說法,明清時期中國人對財產權利的慣用表述是“業”,行使權利稱之為“管業”。[12]人們對某類資源的權利不是永久不變的,它們是資源擁有者努力加以保護、他人企圖奪取和政府予以保護持續互動的結果。[13]或者說,一項權利的有效性離不開“第三方”(如政府)的保護。

1960年,科斯(Ronald H. Coase)的《社會成本問題》一文,提醒人們注意“在真實世界中,交易的達成是需要成本的,當交易費用不為零時,產權的初始界定是尤為重要的”。問題是,初始產權該由誰來配置呢?依據什么配置呢?科斯對此并沒有明確的回答。埃里克森(Robert C. Ellickson)公道地指出:“科斯在自己的整個學術生涯,都強調個人有能力創造出相互有利的安排,而無需一個中央協調者的幫助。”盡管如此,從其他一些論述中可以發現,科斯還是下意識地強調“應當由國家來界定初始產權”。對此,埃里克森并不認同,指責這一想法有著“法律中心論”的傾向,即把法律,特別是把國家以立法程序制定頒布的成文法律,視為社會秩序和發展的前提。相反,他認為“一些非正式規范,而不是正式法律規則,解決了人類相互間出現的大多數爭議”。這種規范從社會群體的博弈互動中產生,最好的法律說到底不過是對社會群體長期反復博弈產生的規范之承認和演化。[14]

不難發現,二者的分歧在于社會秩序是由國家制定的法律還是民間非正式規范決定的。埃里克森《無需法律的秩序》一書,通過描述和分析美國加州夏斯塔縣鄉村居民如何化解因牲畜引發的種種糾紛,被學界視為“顛覆了國家或正式法律是社會秩序唯一或主要淵源,而民間法或民間規范最多是正式法律之補充或從屬這樣的命題。他確立了民間法或民間規范是社會秩序之根本這樣一個普遍性命題”。[15]這一類似分歧同樣出現在“明清中國鄉村社會糾紛處理和秩序形成”問題的討論中。一個普遍的觀點認為,大部分日常糾紛是通過宗族或村落、同業團體等民間自律性組織自行解決,很少訴諸官府。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強調了民間非正式規范對維護鄉村社會秩序的重要性。有學者對此觀點進行了系統修正,認為以往的鄉村糾紛“民間處理說”忽視了國家律法審判的作用,進而提出“中國鄉村社會秩序是國家審判與民間調停同時進行、相互補充而形成的”。[16]近來,隨著地方司法檔案和民間文書的發現,研究者得以接觸到大量訴訟文獻,使得鄉村秩序“官民互補形成說”逐漸成為共識。[17]

在明清鄱陽湖歷次的“湖產”或“捕撈權”糾紛中,無論是在官方訟爭還是民間調解過程中,都不可避免會涉及這些“湖產”的來歷以及“管業”的憑證問題。在湖池水面“業權”糾紛中,民間社會流傳的“祖先傳下來”的說法并不具有說服力,往往需要有各類歷史“管業”憑證的支持。這類“管業”憑證大致有三類:族譜、契約文書、納稅執照或賦役冊。在這些漁民留存下來的歷史文獻中,人們都在力圖述說一個自家祖先在湖邊定居歷史比其他人更早的故事,并都有一個重要的祖先在明初通過湖池的“閘辦”和向河泊所“登記納課”獲得了特定湖池水面的捕撈權,以此證明各自“入湖權”的合法由來。人們把明初向官府“閘辦”納稅視為水面“業權”最有力的證明,納稅意味著權利獲得了政府的認可和保護。然而,我們不甚了解的是,明清時期的政府是如何進行漁戶管理和漁課征解的。

在明清漁課制度變遷之外,本書也注意到湖池水面的物理形態不同于土地,很難在低成本的情況下建立起明確的排他性產權。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水無硬界”,一直被人們視為湖區漁民越界捕魚糾紛頻發的主要原因。但是,我們需要深究的是,湖泊水面物理邊界的不清,是否就一定意味著權利邊界的模糊。在“水無硬界”的自然形態下,人們要建立起一套產權秩序需要面對更多的挑戰。此外,由于水面獨特的物理特性,不能像土地一樣進行空間上的物理分割,“水面權”的交易、轉讓與分割方式也比土地更為復雜。既然漁民社群之間存在湖池水面的自由買賣、租佃,加上家族內部的分家析產過程,一個湖池水面很容易就會被幾個不同地方的漁民共同占有。由此,湖面的使用關系必然會日益復雜。

在使用關系日趨復雜的湖面,漁民之間往往會因取魚范圍及作業網具發生糾紛。正如前文引述的邵式平給中南局的報告,20世紀50年代的漁民糾紛,往往需要政府派專人聯合當地政府進行查勘和調解。在明清時期,湖區因越界取魚或網具沖突時常引發漁民之間的糾紛,本地漁民以及漁民社群在長期的歷史實踐中發展出了一套民間解決捕撈沖突的辦法。在沖突發生之后,漁民之間也要保持必要的溝通,以便達成和解協議。如果漁民社群之間的民間調處失敗,人們就會尋求官方的法律途徑解決,使得民間糾紛上告到官府。通過訴訟案的細致分析,本書力圖揭示法秩序在湖區的實際運作情況,以及湖區社會的內在結構。

本書主要以筆者新近在鄱陽湖地區發現的1500余頁的明清契約、訴訟文書和漁課冊籍為主,并輔之以沿湖各族的族譜資料、地方志和墓志銘等傳統文獻,以及1949年以來形成的大量湖港、草洲糾紛處理檔案。在目前已知的明清文獻中,如此大規模的湖區漁民歷史文獻的發現尚屬首例。這些漁民文書,不僅有湖港、草洲的買賣契約和規范捕撈秩序的合約、議約字,也有大量的納課憑據,如漁課冊和納稅執照,以及大宗的漁業、草洲訴訟文獻。[18]這些文書貫穿了明代中期至新中國初期的400余年,種類豐富,有較高的研究價值。

這批文書之所以能保存至今,與沿湖各村把這些文書視作各自資源占有和控制的重要歷史憑證有關。直到今天,在與其他湖區人群發生水面、草洲糾紛或訟案時,這些歷史文書還可以發揮重要的作用,用以證明過去的產權形態以及歷史使用習慣,充當著歷史“證人”的角色。遺憾的是,在鄱陽縣的田野考察中,除了族譜和部分糾紛文件外,并沒有發現有明清契約、訴訟文書的留存痕跡,甚至連20世紀50年代漁政檔案的保存情況也不理想。

在文獻產生學層面,不同的文獻類型對應著不同的社會經濟秩序。廣義上的契約主要有兩種,一類是“單契”,另一類則是“合約”。無論是在內容或形式上,二者都有明顯的不同。有學者認為,“單契”體現的是一種不對等的買賣關系,契尾的簽名一般是較為弱勢的賣方。“合約”體現的則是一種對等的協商關系,契尾所有當事人都需要簽名畫押,各執一份作為日后的憑據。[19]理解文獻本身的生產過程,有助于我們對文獻的把握和解讀。

在鄱陽湖地區,“單契”不僅包括買賣湖池水面的交易契約,還包括各種擔保性字據,如收領船網字、立犯越界取魚字及立承催大差字等,都是賣方或理虧的一方寫給買方或湖主的不對等憑證。在處理水面捕撈糾紛的時候,漁民社群會邀集中人及當事人置酒立約,建立約束性規則。無論是湖產買賣的單契,還是其他的立領犯字、合同議字,訂立當事人或參與人都是地方鄉紳,反映的是湖區社會各類人群之間的互動。大量訴訟文書的出現顯示了民間社會尋求官方法律途徑解決漁業糾紛的訴求,從中可觀察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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