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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穩定性”的研究系譜

1.馬克思的“產業后備軍”概念

斯坦丁并不是第一個提出“不穩定的勞動”(precarious labour)的學者。馬克思早在《資本論》第一卷的第二十三章《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中就提出,“過剩的工人人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的一個條件。這些過剩的工人人口形成了一支“產業后備軍”(馬克思,1975:693)。在這一章中,馬克思描述了“產業后備軍”的四個特征,即流動性(floating)、潛在性(latent)、停滯性(stagnant)和赤貧性(pauperized)。賈米爾·喬納(Jamil Jonna)和約翰·福斯特(John Foster)認為這四個特征清晰地表明,資本主義從誕生初期就伴隨著一支不穩定的勞動力大軍(Jonna and Foster,2016)。這支不穩定的勞動力大軍在馬克思那里是資本主義積累的重要基礎,他們包括有勞動能力的赤貧人群、孤兒,以及需要救濟的貧民子女等(馬克思,1975)。

2.邊緣性、非正規性與社會排他性

20世紀60年代,隨著亞非拉等“全球南方”地區逐漸被卷入新自由主義的資本全球化,一些學者開始使用“邊緣性”來概括在拉丁美洲國家中,大量未充分就業的移民所具有的根本性特征。這些移民是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產物——他們通常聚集于大城市的邊緣地帶,只有臨時性的住所。在研究者看來,這一群體對壟斷資本主義的發展毫無用處(Munck,2013,2016)。

但很快,一部分學者便對上述論斷進行了批判,認為這一研究范式將“正規就業”和“非正規就業”進行了“二元對立”。他們深刻地洞察到:這些處在城市邊緣地帶,從事“非正規工作”的群體不僅具有強大的社會支持網絡,同時也為拉丁美洲國家的整體經濟貢獻著相當的利潤(Munck,2013,2016)。20世紀70年代,學者們開始用“非正規行業”(informal sector)的概念取代“正規及非正規就業”的概念。基思·哈特(Keith Hart)闡釋了“非正規行業”與“正規行業”之間的差異性:在“正規行業”中就業的勞動者擁有一份工資收入穩定的工作,而在“非正規行業”中就業的勞動者主要采取自我雇傭的方式(Hart,1973)。之后,這個概念被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ILO)用來指稱各種在勞動法、勞動合同等法律規制之外的勞動力就業的崗位或部門(ILO,1972)。與此同時,我們不難發現:“非正規行業”起初與在亞非拉等“全球南方”國家中的自雇職業者勾連,但隨著20世紀70年代第一世界國家紛紛進行新自由主義的改革,學者們逐漸意識到“非正規行業”不僅大量存在于“全球南方”,成為其普遍的經濟特征,而且它作為全球資本積累的重要基礎,開始蔓延到第一世界的“全球北方”國家(Portes,Castells and Benton,1989)。

這個概念一直沿用至今。雖然20世紀80年代歐洲開始使用“社會排他性”的概念來意指金融資本“肆虐”下,缺乏社會保障的“新貧困人口”(the new poverty),但“非正規性”在描述全球化的雇傭關系和勞動方式方面仍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和闡釋力(Munck,2005,2016)。“社會排他性”則更多地揭示出社會區隔的日趨深化,底層群體和移民群體被主流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生活不斷排斥和拋棄的過程。

3.布迪厄的“不穩定性”概念

20世紀90年代,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針對社會排斥的日漸加劇,提出了“不穩定性”的概念。布迪厄的不穩定性概念直接與馬克思的“產業后備軍”概念相關。他認為,“不穩定性”指的是這樣一種狀態,即“存在著大量的勞動后備軍……給予那些工作中的人們可以隨時被替代的感覺”(Bourdieu,1999:82)。在他看來,“不穩定性”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出馬克思強調的流動性、潛在性、停滯性和赤貧性。布迪厄在此基礎上,提出“亞無產階級”(sub-proletariat)的概念來描述處在“不穩定”狀態中的勞動者(Bourdieu,1999:83)。但喬納和福斯特認為,布迪厄并沒有說清楚“亞無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本質性的區別。在他們看來,“亞無產階級”不同于“無產階級”,他們并不能承擔起“革命”的重任(Jonna and Foster,2016)。

4.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者的大眾概念

與布迪厄的“亞無產階級”類似的是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者(Autonomist Marxists)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提出的“大眾”(multitude)概念。在2004年出版的《大眾:帝國時代的戰爭與民主》(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一書中,兩位作者用“大眾”來描述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全球化下,意大利去工業化,并采用勞動力彈性機制后勞動者的認同狀況。他們認為“大眾”不同于“人民”(people)、“群眾”(mass)和“無產階級”,是一群處于不穩定的勞動中,但在“社會生產”(social production)方面有共同特征的人群(Hardt and Negri,2004:xv)。這里的“社會生產”不僅指的是物質生產,還包括溝通、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等面向的生產(Hardt and Negri,2004)。21世紀的勞工問題研究者不僅發現勞動者在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的影響下呈現個體化的特征,而且他們嘗試著從“文化”層面來描述這些處于“不穩定”狀態中的勞動者的身份認同。

5.斯坦丁的“不穩定的無產者”概念

與兩位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者相類似,斯坦丁聚焦于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背景下,勞動者的勞動狀態和認同。他從生產關系(relations of production)、分配關系(relations of distribution)和與國家的關系(relations to the state)三個維度展開對“不穩定的無產者”概念的闡釋(Standing,2012)。

首先,在生產關系方面,不穩定的無產者中的大多數人以臨時的或短期的工作為生,經濟收入相對較低或不穩定,雇傭關系短暫,缺乏長期的職業目標和職業前景,無法在工作場所中建立長期的人際關系,這使得他們缺乏安全感和認同感,缺乏與工作相關的社會記憶。其次,在分配關系方面,他們無法享受到那些福利國家時代工人和白領領薪階級所享有的各種形式的勞動保障,缺乏社會福利。最后,在與國家的關系方面,他們只是“失權者”(denizen),而非“公民”(citizen)——他們要么沒有政治權利,無法參與所屬社區的政治生活,沒有資格投票或參與政治競選;要么沒有文化權利,無法開展特定的文化活動;要么沒有社會權利,無法享受當地的社會福利(Standing,2011,2012)。

在此基礎上,斯坦丁進一步揭示出社會收入結構中所體現的“無保障性”的根本特征(Standing,2012)。根據斯坦丁的定義,“社會收入”(social income)指的是勞動力所有來源和形式的收入的總和,包括由來自生產、貨幣工資、企業非工資福利、社會福利、社區福利(來自家庭或所在地社區)和私人福利(來自投資和儲蓄)六個方面的收入組成(Standing,2009,2011)。斯坦丁強調了社會收入和工資收入之間本質性的差異在于前者涵蓋了勞動者享受的社會福利,體現了社區的支持和國家的保護(Standing,2011)。“不穩定的無產者”面臨的核心問題不在于工資收入的高低,而在于缺乏社區支持和國家保護——他們往往因脫離來自私人、企業和國家的保障,身陷社會收入低下的困境(Standing,2011)。

在斯坦丁看來,以下群體極易成為“不穩定的無產者”:那些不能通過教育獲得回報的年輕人、各個年齡段的女性勞動者、老年人、殘障人士,以及缺乏公民權的境內外移民(Standing,2011,2012)。

毫無疑問,這些“不穩定的無產者”處于新社會結構中的下層。斯坦丁將新社會結構中的階級具體劃分為:第一層是富可敵國的“精英階級”(elite),第二層是享受小康生活的“白領領薪階級”(salariat),第三層是擁有知識和技術的“專業技術人員”(proficians),第四層是“核心工人階級”(core working class),第五層才是“不穩定的無產者”,在其之下是“失業者”(unemployed)和“流氓不穩定的無產者”(lumpen-precariat)。斯坦丁強調,一方面,“不穩定的無產者”是一個“自在的階級”(a class-in-the-making),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經歷著不安全和不穩定的工作和生活,且時刻需要面對不同的社會問題、內心的孤獨感和對仇恨的恐懼(Standing,2012)。這些共同的境遇使他們成為一個“新的危險階級”(Standing,2011,2012)。另一方面,“不穩定的無產者”還未形成一個“自為的階級”(a class-for-itself),他們缺乏清晰的階級意識,且往往互相責難,異常脆弱,內部也充滿著激烈的斗爭(Standing,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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