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歸勞動:全球經濟中不穩定的勞工
- 蘇熠慧 姚建華
- 2384字
- 2019-10-11 16:55:51
一 新自由主義的資本全球化
20世紀70年代以來,伴隨著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市場的建立,勞動越來越呈現出“不穩定”(precarious)的特征(Barbier,2004;Fudge and Owens,2006;Vosko,2000;Standing,2011),而這種特征在2008年全球范圍內的金融危機后變得愈發明顯(Allison,2013;Fashoyin et al.,2013;Fudge and Strauss,2013;Kalleberg,2011,2012;Olsthoorn,2014;Vosko,2010)。以美國為例,美國在二戰后的30年間經歷了經濟的飛速發展,工人不僅獲得了良好的就業機會和工作保障,還受益于大量的社會福利。在此期間,美國國會出臺了大量的法律用來規范工人最低的工資保障、養老金和失業保險,賦予工人集體協商的權利,并極大地限制了雇主對雇傭關系的控制權,使工人與企業之間有效的社會契約關系得以確立,以此來實現經濟的穩定增長和社會保障體系的完善(Kalleberg,2009)。但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卻完全倒向另外一面:工人因愈發靈活的工作而變得越來越缺乏穩定性和制度性的保障,他們勞動合同的時效性不斷縮短,長期失業人數總量持續增長。勞動者個體常常陷入對失業的擔心和焦慮之中,他們只能成為企業的合同工、臨時工或外包工。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需要承擔更多的風險,卻缺乏基本的社會保障和安全感(Kalleberg,2009)。
貝弗利·西爾弗(Beverley Silver,2003)用“合法性危機”和“利潤危機”這組體現資本主義內部張力的概念對此現象進行了闡釋。在西爾弗看來,當資本主義將工人剝削到極致,就會出現“合法性危機”(crisis of legitimacy),即工人罷工,要求改變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從而迫使資本主義國家建立各種福利制度;而當資本主義國家為工人提供各種工作保障和福利制度之后,資本主義體系又會遭遇“利潤危機”(crisis of profit),即資本的積累變得有限,從而使資本通過各種“修復性”(fix)的手段來重新獲得積累,例如將生產方式變得更為靈活、在全球范圍內“獵身”更為廉價的勞動力等。因此,資本主義總是在“合法性危機”和“利潤危機”中循環演進(Silver,2003)。這種循環亦如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筆下鐘擺式的“雙向運動”(double movement)——“鐘擺”一會兒擺向推行經濟自由主義的政策和建立靈活的市場,一會兒則擺向構建有利于保護大眾的社會福利制度(波蘭尼,2007)。如果說美國20世紀30年代旨在為工人提供穩定的工作保障,有利于工人與企業之間建立穩固社會契約的制度建設是西爾弗所描述的“合法性危機”的產物抑或是波蘭尼筆下的社會保護運動;那么20世紀70年代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則是西爾弗所指涉的“利潤危機”的產物,即波蘭尼筆下的市場運動。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加速了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同時也重組了被稱為“全球北方”的第一世界國家內部的勞資關系。這種以全球資本擴張為背景的勞資關系的重組具體表現為:原先為工人提供穩定工作保障的法律被修改、政府的“去管制化”(deregulation)、社會福利的“商業化”(commercialization),以及工會(作為保護工人權益的傳統的制度資源)的持續衰弱。在美國,20世紀80年代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總統實施的公共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美國勞工的力量,放松了政府對資本的管制,這導致了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工人曾經享受的集體性的“社會福利制度”完全被個體主義式的“工作福利制度”所取代(Kalleberg,2009)。在歐洲,1979年3月,歐共體當時的12個成員國決定正式開始實施歐洲貨幣體系(European Monetary System,EMS)建設規劃。1991年12月,這些成員國又簽署了《政治聯盟條約》和《經濟與貨幣聯盟條約》,規定最遲于1999年1月1日前建立歐洲貨幣聯盟(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EMU)。這兩項條約的出發點就是要通過在聯盟內成立中央銀行,統一貨幣(歐元)和實行統一的貨幣政策,促進成員國經濟和貿易的共同發展。伴隨著歐洲貨幣聯盟的建立,歐洲金融市場的一體化、融資活動的全球化、政府的去管制化,以及勞動力流動的自由化應運而生(Streeck,2011)。雖然在歐洲貨幣聯盟成立之后,歐盟各國經歷了短期的經濟增長,但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也遭受重創。在應對經濟重創后的恢復過程中,歐盟各國政府仍然繼續實施勞動力市場自由化、鼓勵臨時用工的政策(Prosser,2016)。即使在此政策下,歐盟中一些國家的經濟仍處于停滯或蕭條的狀態,且大量勞動力飽受失業的威脅和煎熬。
與此同時,新自由主義下的經濟全球化導致了“勞動力市場彈性機制”(labour market flexibility)的形成,這引發了工資、雇傭關系、工作制度和勞動者技能的彈性化(Standing,2011),具體表現為:其一,數量上的彈性,即各種靈活的用工形式(臨時工、兼職工、散工、獨立和非獨立合同工、實習生和休假工)開始替代長期固定的勞動力雇傭模式;其二,功能上的彈性,即工作任務的快速調整和頻繁變動,內部勞動分工變得更為靈活,離境外包(outsourcing)成為一種普遍且有效的組織生產的方式;其三,工資系統的彈性,即貨幣工資占勞動者收入的比重不斷上升,而非工資性質福利的比重則持續下降。對于勞動力而言,原本具有規律性的、可預測的工資,被彈性的、不可預測的收入逐漸替代(Standing,2012)。勞動力市場的這些彈性機制帶來了雇傭關系和勞動者身份認同的驟變。這些彈性的工作方式同樣存在于“知識勞動”(knowledge work)、“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work)、“創意勞動”(creative work)等各種新型的非工業化勞動之中。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資本的全球化擴張需要依托信息化的平臺,而在信息產業、創意創業及各種服務業中,彈性雇傭制度(flexible employment)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實踐——這些行業中的工作要求(如靈活變化的工作任務和彈性機制)不僅改變著勞動者的勞動形式,也改變著他們在工作場所之外的生活方式。
此外,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全球化也通過資本的空間轉移,將生產“外包”給第三世界國家。亞洲、非洲、南美洲的許多國家紛紛被納入全球產業鏈的生產過程,為全球資本提供大量廉價而靈活的勞動力。一方面,大量年輕的勞動力背井離鄉,脫離家庭和社區的庇護,在缺乏安全保護的勞動環境中工作,同時缺乏國家提供的福利。另一方面,“勞動力市場彈性機制”也出現在這些國家的傳統工業領域和新興產業部門,使得傳統和新興產業中的用工方式和內部勞動分工都變得愈加靈活。